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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南在他的小屋裡生起了一個炭爐子,架上一口鍋,正在炒着一個菜,菜香瀰漫了整間屋子。他看看靠在椅子裡的江雁容,她正沉思着什麼,臉上的神情十分寥落。

“來,讓你看看我的手藝,”康南微笑着說,“以前在湖南的時候,每到請客,我就親自下廚,炒菜是一種藝術。”

江雁容仍然沉思着,黑眼睛看起來毫無生氣。康南走過去,用手臂支在椅背上,在她額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俯視着她:

“想什麼?”

江雁容醒了過來,勉強地笑了笑,眨眨眼睛。

“你娶了我之後會不會後悔?”

“你怎麼想的?”

“我什麼都不會,炒菜燒飯,甚至洗不乾淨一條小手帕,你會發現我是個很無能的笨妻子!”

“讓我伺候你!你會是個十分可愛的小妻子!讓我爲你做一切的事,我高興做,只要是爲你!”

江雁容笑笑,又嘆了口氣:

“婚事準備得怎麼樣?越快越好,我怕媽媽會變卦!”

“房子已經租定了,剩下的工作是買傢俱,填結婚證書和做衣服。”

“還做什麼衣服,公證結婚簡單極了!”江雁容望着窗外,又嘆了口氣。康南把菜裝出來,放在桌子上。望着江雁容。

“怎麼了?”

“有點難過,”江雁容說,眼睛裡升起一團霧氣,“康南,你會好好待我?爲了你,我拋棄了十九年的家,斷絕了父母弟妹和一切原有的社會關係。等我跟你結了婚,我就只有你了!”康南捧住她的臉,看着她那對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嘴角浮着個無奈的、可憐兮兮的微笑。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女孩子終於要屬於他了,完完全全屬於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她拋棄家庭來奔向他,她那種火一般的固執的熱情使他感動,她那蠶絲般細韌的感情把他包得緊緊的。他溫柔地吻她。

“小雁容,請相信我。”他再吻她。“我愛你,”他輕聲說,“愛得發狂。”他的嘴脣輕觸着她的頭髮,她像個小羊般依假在他胸前,他可以聽到她的心的跳動,柔和細緻,和她的人一樣。他們依偎了一會兒,她推開他,振作起來說:

“來,讓我嚐嚐你炒的菜!”

他們開始吃飯,她望着他笑。

“笑什麼?”他問。

“你會做許多女人的事。”她說。

他也笑了。“將來結了婚,你不願意做的事,我都可以幫你做。”

她沉默了一會兒,皺皺眉。

“不知道爲什麼,”她說,“我有點心驚肉跳,我覺得,我們的事還有變化。”

“不至於了吧,一切都已經定了!”康南說,但他自己也感到一陣不安,他向來很怕江雁容的“預感”。“今天下午兩點鐘,我的堂弟和一個最好的朋友要從臺南趕來,幫忙籌備婚事。”

“那個朋友就是你提過的羅亞文?”江雁容問。

“是的。”羅亞文本是康南在大陸時的學生,在臺灣相遇,適逢羅亞文窮病交迫,康南幫助了他。爲他治好了肺病,又供給學費使他完成大學教育。所以,羅亞文對於康南是極崇拜也極感激的。

“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康平。”

“好吧,我等他們來。”江雁容說。

“我弟弟寫信來,要我代他向大嫂致意。”

“大嫂?”

“就是你呀!”江雁容驀地臉紅了。吃過了飯,他們開始計劃婚禮的一切,江雁容說:

“我爸爸媽媽都不會參加的。但是我還沒有到法定年齡,必須爸爸在婚書上簽字,我不認爲他會肯籤。”

“既然已經答應你結婚,想必不會在婚書上爲難吧!”康南說。江雁容看着窗外的天,臉上憂思重重。

“我右眼跳,主什麼?”她問。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康南說。接着說:“別迷信了吧!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江雁容的不安影響了他。他也模糊地感到一層陰影正對他們籠罩過來。

兩點鐘,羅亞文和康平來了。康平年紀很輕,大約只有二十幾歲,英俊漂亮,卻有點靦腆畏羞。羅亞文年約三十,看起來是個極聰明而理智的男人。他們以一種新奇的眼光打量江雁容,使江雁容覺得臉紅,羅亞文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給人一種親切感。

“沒想到江小姐這麼年輕!”他說。

江雁容的臉更紅了,康南也微微感到一陣不安。然後他們開始計劃婚事,江雁容顯得極不安,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走出了康南的房間,她奇怪地看了看天,遠處正有一塊烏雲移過來。“是我命運上的嗎?”她茫然自問,“希望不是!老天,饒了我吧!”

回到家裡,一切如常,江太太不理她,江仰止在書房中嘆氣。只有江雁若和她打招呼,告訴她周雅安和程心雯來看過她,向她辭行,她們坐夜車到臺南成大去註冊了。

“去了兩個好朋友”她想,“我更孤獨了。”

以後半個月,一切平靜極了。江仰止又埋在他的著作裡,江太太整天出門,在家的時候就沉默不語。一切平靜得使人窒息。江雁容成了最自由的人,沒有任何人過問她的行動。她幾乎天天到康南那兒去,她和康平羅亞文也混熟了,發現他們都是極平易近人的青年。他們積極地準備婚事,康平已戲呼她大嫂,而羅亞文也經常師母長師母短地開她的玩笑了。只有在這兒,她能感到幾分歡樂和春天的氣息,一回到家裡,她的笑容就凍結在冰冷的氣氛中。

這天,她從康南那兒回來,江太太正等着她。

“雁容!”她喊。

“媽媽!”江雁容走過去,敏感到有問題了。她搶先一步說:“我們已經選定九月十五日結婚。”

江太太上上下下地看着她,然後冷冰冰地說:

“收回這個日期,我不允許你們結婚!”

像是晴天中的一個霹靂,江雁容立即被震昏了頭。她愕然地看着江太太,感到江太太變得那麼高大,自己正被掌握在她手中,她恐懼地想,自己是沒有力量翻出她的掌心的,正像孫悟空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一樣。她囁嚅地說:

“爸爸已經答應了的!”

“要結婚你去結婚吧,”江太太說,“我們不能簽字,要不然,等到你自己滿了法定年齡再結婚,反正你們相愛得這麼深,也不在乎再等一年多,是不是?你們就等着吧!我不干涉你的婚姻,但我也絕不同意你這個婚姻,明白嗎?去吧!一年多並不長,對你對他,也都是個考驗,我想,你總不至於急得馬上要結婚吧?”

江雁容望着江太太,她知道她沒有辦法改變江太太的主意。是的,一年多並不長。只是,這一年多是不是另藏着些東西?它絕不會像表面那樣平靜。但,她又能怎樣呢?江太太的意志是不容反叛的!她踉蹌地退出房間,知道自己必須接受這安排,不管這後面還有什麼。

當江雁容帶着這消息去看康南的時候,康南上課去了,羅亞文正在他房間裡。江雁容把婚禮必須延到一年後的事告訴羅亞文,羅亞文沉思了一段長時間,忽然望着江雁容說:

“江小姐,我有一種感覺,你不屬於康南!”

江雁容看着他,覺得他有一種超凡的智慧和穎悟力,而且,他顯然是個懂得感情生活的人。

“就是到了一年後,”羅亞文說,“阻力依然不會減少!你母親又會有新的辦法來阻止了。”他望着她嘆了口氣:“你和康南只是一對有情人,但不是一對有緣人,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支配命運的!你覺得對嗎?”

江雁容茫然地坐着,羅亞文笑笑說:

“既然你們不結婚,我也要趕回臺南去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就放棄了!”

“你是什麼意思?”江雁容問。

“這道傷口已經劃得很深了,再下去,只有讓它劃得更深。”羅亞文說,誠懇地望着江雁容。“你自己覺得你有希望跟他結合嗎?”他搖搖頭,“太渺茫了。”

是的,太渺茫了,在接下來的日子中,江雁容才更加感到這希望的渺茫。江太太的態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用無限的溫柔和母愛來包圍住江雁容,在江雁容面前,她絕口不提康南。同時對她亦步亦趨地跟隨着,無形中也限制了她去探訪康南。她發現,她等於被母親軟禁了。在幾度和康南偷偷見面之後,江太太忽然給江雁容一個命令,在她滿二十歲之前,不許她和康南見面!否則,江太太要具狀告康南引誘未成年少女。江雁容屈服了,她在家裡蟄居下來,一天一天地挨着日子,等待二十歲的來臨。

生活變得如此寂寞空虛和煩躁,江雁容迅速地憔悴下去,也委頓了下去。對於母親,她開始充滿了恨意。江太太的感覺是敏銳的,她立即覺出了江雁容對她的仇恨。這些日子以來,她內心的掙扎和痛苦不是外人所能瞭解的。眼望着江雁容,一朵她所培育出來的小花,那麼稚嫩、嬌弱,卻要被康南那個老狐狸所攀折,這使她覺得要發狂。爲江雁容着想,無論如何,跟着康南絕不會幸福。雁容是個太愛幻想的孩子,以爲“愛情”是人生的一切,殊不知除了愛情之外,生存的條件還有那麼多!她不能想象雁容嫁給康南之後的生活,在所有人的鄙視下,在貧窮的壓迫下,伴着一個年已半百的老頭,那會是一種多麼悲慘的生活。她現在被愛情弄昏了頭,滿腦子綺麗的夢想,一旦婚後,在生活的折磨下,她還有心情來談情說愛嗎?江太太想起她自己,爲了愛情至上而下嫁一貧如洗的江仰止,此後二十年的生活中,她每日爲了幾張嗷嗷待哺的小嘴發愁,爲三餐不繼憂心,爲前途茫茫困擾,爲做不完的家務所壓迫……愛情,愛情又在哪裡?但是,這些話江雁容是不會了解的,當她對江雁容說起這些,江雁容只會以鄙夷的眼光望着她,好像她是個金錢至上的凡夫俗子!然後以充滿信心的聲音說:“媽媽,只要有愛情,貧窮不當一回事!”

是的,只要有愛情,貧窮不當一回事,社會的抨擊不當一回事,親友的嘲笑也不當一回事!可是,她怎能瞭解日久天長,這些都成了磨損愛情的最大因素!等到愛情真被磨損得黯然無光,剩下的日子就只有貧窮、孤獨、指責和困苦了!到那時再想拔步抽身就來不及了!江太太不能看着江雁容陷到那個地步,她明知如果江雁容嫁給康南,那一天是一定會來臨的!但是,要救這孩子竟如此困難,她在江雁容的眼睛裡看出仇恨。“爲了愛她,我才這麼做,但我換得的只是仇恨!可是,我不能撒手不管,不能等着事實去教訓她,因爲我是母親!”

當着人前,江太太顯得堅強冷靜,揹着人後,她的心在流血。“爲了救雁容,我可以不擇手段,哪怕她恨我!只希望若干年後,當她也長大了,體驗過了人生,看夠了世界,那時候,她能瞭解我爲她做了些什麼!”她想着,雖然每當江雁容以怨恨的眼光看她一眼,她就覺得自己的心被猛抽了一下,但她仍然咬着牙去安排一切。有的時候,看到江雁容那冷漠的小臉,她就真想隨江雁容去,讓她自己去投進火坑裡。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麼做,因爲她是母親,孩子的一生握在她的手裡!“母愛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你竟然不能不愛她!”她想着,感到泫然欲涕。短短的幾十天,她好像已經老了幾十年了。

江雁容更加蒼白了,她的臉上失去了歡笑,黑眼睛裡終日冷冷地發射着仇恨的光。她變得沉默而消極,每日除了斜倚窗前,對着窗外的青天白雲發呆之外,幾乎什麼事都不做,看起來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小鳥。

“這樣不行!這樣她會生病的!”江太太想,那份蠢動在她心頭的母愛又迫着她另想辦法。她感到她正像只母貓,銜着她的小貓,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纔能安全。

沒多久,江雁容發現家裡熱鬧起來了,許多江仰止的學生和學生的朋友,開始川流不息地出入江家。江麟和江雁若都捲進了這批青年中,並且把江雁容拉了進去,他們打橋牌,做遊戲,看電影……這些年輕人帶來了歡笑,也帶來了一份年輕人的活力。家庭中的空氣很快地改觀了,日日高朋滿座,笑鬧不絕,江麟稱家裡作“青年俱樂部”。江雁容冷眼看着這些,心中感嘆着:“媽媽,你白費力氣!”可是,她也跟着這些青年笑鬧,她和他們玩,和他們談笑,甚至於跟他們約會、跳舞。她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心理,這些人是母親選擇的,好吧,管你是誰,玩吧!如果得不到康南,那麼,任何男孩子還不都是一樣!於是,表面上,她有了歡笑。應酬和約會使她忙不過來。但,深夜裡,她躺在牀上流淚,低低地喊:“康南!康南!”

和這些年輕人同時而來的,是親友們的諫勸。曾經吞洋火頭自殺的舅舅把年輕時的戀愛一樁樁搬了出來,以證明愛情的短暫和不可靠。一箇舊式思想的老姑姑竟曉以大義,婚姻應聽從父母之命,要相信老年人的眼光。一個爸爸的朋友,向來自命開明,居然以“年齡相差太遠,兩性不能調諧”爲理由來說服江雁容,弄得她面紅耳赤,瞠目結舌……於是,江雁容明白她已經陷入了八方包圍。憑她,小小的江雁容,似乎再也不能突圍了。

兩個月後。

這天,康南意外地收到江雁容一封信。

南:

媽媽監視得很嚴,我偷偷地寫這信給你!我渴望見到你,在寶宮戲院隔壁,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館,明天下午三點鐘,請在那咖啡館中等我!我將設法擺脫身邊的男孩子來見你!南,你好嗎?想你,愛你!想你,愛你!想你,愛你!

準三點鐘,康南到了那家咖啡館,這是個地道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而且每個座位都有屏風相隔,康南不禁驚異江雁容怎麼知道這麼一個所在!大約四點鐘,江雁容被侍應生帶到他面前了,在那種光線下,他無法辨清她的臉,只看得到她閃亮的眼睛。侍應生走後,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一股脂粉香送進了他的鼻子,他緊緊地盯着她,幾乎懷疑身邊的人不是江雁容。

“康南!”她說話了,她的小手抓住了他,“康南!”

像一股洪流,康南被淹沒了!他把她拉進懷裡,找尋她的嘴脣。“不要,康南!”她掙扎着坐起來,把他的手指壓住在自己的脣上,低聲說:“康南,這嘴脣已經有別的男孩子碰過了,你還要嗎?”康南捏緊她的手臂,他的心痙攣了起來。

“誰?”他無力地問。

“一個年輕人,政大外交系三年級的高材生,很漂亮,很有天才。有一副極美的歌喉,還

能彈一手好鋼琴。父親是臺大教授,母親出自名門,他是獨生子。”江雁容像背家譜似的說。“嗯。”康南哼了一聲,放開江雁容,把身子靠進椅子裡。

“怎麼?生氣了?”

“沒有資格生氣。”康南輕輕說,但他呼吸沉重,像一隻被激怒的牛。他伸手到口袋裡拿出煙,打火機的火焰顫動着,煙也顫動着,半天點不着火。江雁容從他手上接過打火機,穩定地拿着,讓他燃着了煙。火焰照亮了她的臉,她淡淡地施了脂粉,小小的紅脣豐滿柔和,粉紅色的雙頰細膩嬌豔,她穿着件大領口的湖色襯衫,露出白晳的頸項。康南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她擡了擡眼睛,微微一笑,吹滅了火。

“不認得我了?”她問。

“嗯。”他又哼了一聲。

“你知道,媽媽和姨媽她們整天在改變我,她們給我做了許多新衣服,帶我燙頭髮,教我化妝術,舅母成了我的跳舞老師……你知道,我現在的跳舞技術很好了!前天晚上的舞會,我幾乎沒有錯過一個舞!前天不是和政大的,是一個臺大的男孩子,他叫我作‘小茉莉花’。”“嗯。”

“人要學壞很容易,跳舞、約會,和男孩子打情罵俏,這些好像都是不學就會的事。”

“嗯。”

江雁容沉默了一會兒。

“你爲什麼不說話?”她問。

“還有什麼話好說?”他噴出一大口煙。

江雁容默默地看着他,然後,她投進了他的懷抱,她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臉緊貼在他的胸前。她啜泣着說:

“康南,啊,康南!”

他撫摸她的頭髮,鼻爲之酸。

“我竟然學不壞,”她哭着說,“我一直要自己學壞,我和他們玩,讓他們吻我,跟他們到黑咖啡館……可是,我仍然學不壞!只要我學壞了,我就可以忘記你,可是,我就是學不壞!”

他捧起她的臉,吻她。他的小雁容,純潔得像只小白鴿子似的雁容!無論她怎麼裝扮,無論她怎麼改變,她還是那個小小的、純潔的小女孩!

“雁容,不要折磨你自己,你要等待。”他說。

“等待?等到你娶我的時候嗎?告訴你,康南,這一天永遠不會來的!”

“你要有信心,是不是?”

“信心?對誰有信心?命運不會饒我們的,別騙我,康南,你也沒有信心,是不?”

是的,他也沒有信心。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孩子不會屬於他。

可是,在經過這麼久的痛苦、折磨、奮鬥和掙扎之後,他依然不能獲得她,他不禁感到一陣不甘心。尤其,他不能想象她躺在別的男人懷裡的情形,他覺得自己被嫉妒的火焰燒得發狂。這原不該是他這個度過中年之後的男人所有的感情,爲什麼這孩子竟能如此深地打進他心中?竟能盤踞在他心裡使他渾身痙攣顫抖?

“康南,別騙我,我們誰都沒有辦法預卜一年後的情形,是不是?媽媽個性極強,她不會放我的,她寧可我死都不會讓我落進你手中的!康南,我們毫無希望!”

“我不信,”康南掙扎地說,“等你滿了二十歲,你母親就沒有辦法支配你了,那時候,一切還是有希望!”

“好吧,康南,我們等着吧!懷着一個渺茫的希望,總比根本不懷希望好!”江雁容嘆了口氣,把頭靠在康南的肩上。咖啡館的唱機在播送着一曲柔美的小提琴獨奏《夢幻曲》,江雁容幽幽地說:“夢幻曲,這就是我們的寫照,從一開始,我們所有的就是夢幻!”

他們又依偎了一會兒,江雁容說:

“五點鐘以前,我要趕回去,以後,每隔三天,你到這裡來等我一次,我會盡量想辦法趕來看你!”

就這樣,每隔幾天,他們在這小咖啡館裡有一次小小的相會,有時候短得只有五分鐘,但是,夠了。這已經足以鼓起江雁容的生氣,她又開始對未來有了憧憬和信心。她恢復了歡笑,活潑了,愉快了,渾身都散發着青春的氣息。這引起了江太太的懷疑,但江雁容是機警的,她細心地安排了每次會面,竟使江太太無法捉住她。可是,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這天,她纔回到家裡,江太太就厲聲叫住了她;

“雁容!說出來,你每次和康南在什麼地方見面?”

江雁容的心沉進了地底下,她囁嚅地說:

“沒有呀!”

“沒有!”江太太氣沖沖地說,“你還說沒有!胡先生看到你們在永康街口,你老實說出來吧,你們在哪裡見面?”

江雁容低下頭,默然不語。

“雁容,你怎麼這樣不要臉?”江太太氣得渾身發抖,“你有點出息好不好?現在爸爸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江仰止有個女兒到男老師房裡去投懷送抱!你給爸爸媽媽留點面子好不好?爸爸還要在這社會上做人,你知不知道?”

江雁容用牙齒咬住嘴脣,江太太的話一句一句地敲在她的心上,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了。

“好吧,既然你們失信於先,不要怪我的手段過分!”江太太怒氣填膺地說了一句,轉身走出了房間,江雁容驚恐地望着她的背影,感到一陣暈眩。

“風暴又來了!”她想,乏力地靠在窗上,“我真願意死,人活着到底爲了什麼?”

又過了三天,她冒險到咖啡館去看康南,她要把江太太發現他們相會的事告訴他。在路口,康南攔住了她,他的臉色憔悴,匆匆地遞了一個紙條給她,就轉身走了。她打開紙條,上面潦草地寫着:

容:你母親已經在刑警總隊告了我一狀,說我有危害你家庭,勾引未成年少女之種種惡行。一連三天,我都被調去審訊,我那封求婚信以及以前給你的一封信,都被照相下來作爲引誘你的證據。雖然我問心無愧,但所行所爲,皆難分辯,命運如何,實難預卜!省中諸同仁都側目而視,謠言紛紜,難以安身,恐將被迫遠行。我們周圍,遍佈耳目,這張紙條看後,千萬撕毀,以免後患。

雁容雁容,未料到一片癡情,只換得萬人唾罵!世界上能瞭解我們者有幾人?雁容珍重,千萬忍耐,我仍盼你滿二十歲的日子!

江雁容踉蹌地回到家裡,就倒在牀上,用棉被矇住了頭。她感到一種被撕裂的痛楚,從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她無法運用思想,也無法去判斷面前的情況。她一直睡到吃晚飯,纔起來隨便吃了兩口。江太太靜靜地看着她,她的蒼白震撼了江太太,禁不住地,江太太說:“怎麼吃得那麼少?”

江雁容擡起眼睛來看了江太太一眼,江太太立即感到猛然被人抽了一鞭,倉促間竟無法迴避。在江雁容這一眼裡,她看出一種深切的仇恨和冷漠,這使她大大地震動,然後剩下的就是一份狼狽和刺傷的感情。她呆住了,十九年的母女,到現在她才明白彼此傷害有多深!可是,她的動機只是因爲愛雁容。

吃過了晚飯,江雁容呆呆地坐在臺燈下面,隨手翻着一本《白香詞譜》,茫然地回憶着康南教她填詞的情況。她喃喃地念着幾個康南爲她而填的句子:“儘管月移星換,不怕雲飛雨斷,無計不關情,唯把小名輕喚!……”感到心碎神馳,不知身之所在。在今天看到康南的紙條後,她明白,他們是再也不可能逃出江太太的手心,也是再不可能結合的了。忽然,劇烈響起的門鈴聲打斷了她的沉思,突然的干擾使她渾身掠過一陣痙攣。然後,她看到門外的吉普車和幾個刑警人員。她站起身來,聽到江仰止正在和刑警辦交涉:

“不,我沒想到你們要調我的女兒,我希望她不受盤詢!”

“對不起,江教授,我們必須和江小姐談談,這是例行的手續,能不能請江小姐馬上跟我們到刑警總隊去一下?我們隊長在等着。”

江仰止無奈地回過身來,江雁容已走了出來,她用一對冷漠而無情的眼睛看了江仰止一眼說:

“爸爸,我做錯了什麼?你們做得太過分了!你們竟把自己的女兒送到刑警總隊去受審!爸爸,我的罪名是什麼?多麼引人注目的桃色糾紛,有沒有新聞記者採訪?”

江仰止感到一絲狼狽,告到刑警總隊原不是他的意思,他早知道這樣做法是兩敗倶傷,可是,他沒有辦法阻止盛怒的江太太。望着江雁容挺着她小小的脊樑,昂着頭,帶着滿臉受傷的倔犟,跟着刑警人員跨上吉普車,他覺得心中一陣刺痛,他知道他們已傷害了雁容。回過頭來,江太太正一臉惶惑地木立着,他們對望了一眼,江太太掙扎着說:

“我只是要救雁容,我只是要把她從那個魔鬼手裡救出來,我要她以後幸福!”江仰止把手放在江太太肩上,同情而瞭解地說:

“我知道。”

江太太望着江仰止,一剎那間,這堅強的女人竟顯得茫然無助,她輕聲說:

“他們會不會爲難雁容?仰止,你看能不能撤銷這個告訴?”

“我會想辦法。”江仰止說,憐惜地看看江太太,詫異最近這麼短的時間,她已經蒼老了那麼多。

江雁容傲然而倔犟地昂着頭,跟着刑警人員走進那座總部的大廈,上了樓,她被帶到一間小房間裡。她四面看看,房裡有一張書桌和兩把椅子,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所有。她覺得比較放心了,最起碼,這兒並沒有採訪社會新聞的記者,也沒有擁擠着許多看熱鬧的人。那個帶她來的刑警對她和氣地說:

“你先坐一坐,隊長馬上就來。”

她在書桌旁的一張椅子裡坐了下來,不安地望着桌面上玻璃磚下壓着的幾張風景畫片。一會兒,隊長來了,瘦瘦的臉,溫和而深沉的眼睛,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他捧着一個卷宗夾子,在書桌前面的藤椅裡坐下,對江雁容笑了笑,很客氣地問:

“是江小姐吧?”江雁容點點頭。

“江仰止是你父親嗎?”

江雁容又點點頭。

“我聽過你父親的演講。”那隊長慢條斯理地說,“好極了,吸引人極了。”

江雁容沒有說話。於是,那隊長打開了卷宗夾子,看了看說:

“康南是你的老師嗎?”

“是的。”

“怎麼會和你談戀愛的?”

“我不知道怎麼說,”江雁容迴避地把眼光調開,“他是個好老師,他愛護我,幫助我,我感激他,崇拜他……當愛情一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注意,而當我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愛得很深了。”她轉過頭來,直望着隊長的臉:“假若你要對愛情判罪,你就判吧!”

那隊長深深地注視了她一會兒,笑了笑。

“我們不會隨便判罪的。你和他有沒有發生關係?”

“何不找個醫生來驗驗我?”江雁容生氣地說。

“你的意思是沒有,是嗎?”

“當然,他不會那樣不尊重我!”

隊長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

“這是他寫的嗎?”

他拿出一張信箋的照片來,這是康南某日醉後寫的,她把它夾在雜記本中,因而和雜記本一起到了母親手裡。其中有一段,是錄的趙孟頻之妻管夫人的詞:

你濃我濃,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我兩個,都來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江雁容點了點頭,表示承認。那隊長說:

“以一個老師的身份,寫這樣的信未免過分了吧?”

“是嗎?”江雁容挑戰地說,“一個人做了老師,就應該沒有感情了嗎?而且,我看這信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他老師的身份,我只把他當一個朋友。”她咬了咬嘴脣,又輕聲加了一句:“假若你把所有全天下男女的情書都找來看看,比這個寫得更過分的,不知道有多少呢!”那隊長望着她,搖了搖頭:

“江小姐,看你的外表,你是非常聰明的,你又有一個很高尚的家庭,爲什麼你會做出這種事來?”

江雁容漲紅了臉,感到被侮辱了。

“我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來了?”她憤憤地問。

“我是指你這個不正常的戀愛,”那隊長溫和地說,“你看,像康南這種人的人格是沒有什麼話好說的,既不能忠於自己妻子,又不能安分守己做個好教員,給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幾歲的女學生寫這種情書……任何人都能明白他是怎麼樣的一種人!而你,江小姐,你出自書香門第,父親也是個有名有學問的教授,你怎麼會這樣糊塗呢?你把自己和康南攪在一起是多麼不值得!”

江雁容漲紅的臉又轉成了灰白,她激怒得渾身發抖,好半天,才咬着牙說:

ωwш_ Tтkan_ ¢ o “我不能希望世界上的人會了解我們的愛情!”

“江小姐,”那隊長又繼續說,“你父母把這件案子告到我們這兒來,我們只有受理。可是,爲你來想,攪進這種不大名譽的案子中來實在不太好,你要知道,我是很同情你,很想幫助你的。你也受過高等教育,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學生,怎麼不知道潔身自愛呢?”

江雁容從椅子裡跳了起來,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她竭力憋着氣說:“請你們送我回去!”

那隊長也站起身來,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着她說:

“江小姐,如果你能及時回頭,我相信你父母會撤銷這案子的,人做錯事不要緊,只要能改過,是不是?你要爲你父親想,他的名譽也不能被你拖垮。你小小年紀,儘可利用時間多念點書,別和這種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

江雁容咬緊了嘴脣,眼淚迸了出來,她把手握緊了拳,從齒縫裡說:“別再說!請你們送我回去!”

“好吧!回去再想想!”

那隊長叫人來帶她回去,她下樓的時候,正好兩個刑警押了一批流鶯進來,那些女的嘴裡用閩南語亂七八糟地說着下流話,推推拉拉地走進去,一面好奇地望着江雁容,江雁容感到窘迫得無地自容,想起那隊長的話,她覺得在他們心目中,自己比這些流鶯也高明不了多少。

江雁容回到了家裡,走進客廳,江仰止和江太太正在客廳中焦慮地等着她。她一直走到江太太的面前,帶着滿臉被屈辱的憤恨,直視着江太太的眼睛,輕聲而有力地說:

“媽媽,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說完,她轉身衝回自己的房間裡,把房門關上,倒在牀上痛哭。江太太木然而立,江雁容的話和表情把她擊倒了,她無助地站着,軟弱得想哭。她知道,她和康南作了一次大戰,而她是全盤失敗了。她搖晃着走回自己的房間,江雁若正在

江太太的書桌上做功課。江太太茫然地在牀沿上坐下,江雁若跑了過來,用手挽住江太太的脖子,吻她的面頰,同情地喊:

“哦,媽媽,別傷心,媽媽,姐姐是一時衝動。”

江太太撫摸着江雁若的面頰,眼中充滿了淚水,輕輕地說:

“雁若,你還小,等你長大了,你也會從媽媽身邊飛開,並且仇視媽媽了!”

“哦,不,不!我永遠是媽媽的!”江雁若喊着,緊緊地抱着母親。“不會的,”江太太搖搖頭,眼淚滑了下來,“沒有一個孩子永遠屬於父母。雁若,千萬不要長大!千萬不要長大!”

江雁容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寧,好幾次都被噩夢驚醒,然後渾身冷汗。她注意到每次醒來,江太太的房裡仍然亮着燈光,顯然,江太太是徹夜未睡。她在牀上輾轉反側,深深懊悔晚上說的那幾句話,她明白自己已經傷透了母親的心,這一刻,她真想撲在母親腳前,告訴她自己是無意的。可是,倔犟封住了她的嘴,終於,疲倦征服了她,她又睡着了。

早上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了,她起了牀,雁若和江麟都上課去了,飯桌上擺着她的早餐。她整理牀鋪的時候,發現枕邊放着一封信,她i宅異地抽出信箋,竟是江太太寫給她的!上面寫着:

容容:

在你很小的時候,我們都叫你容容。那時候,你喜歡撲在我懷裡撒嬌,我還能清晰地記得你用那軟軟的童音說:“媽媽喜歡容容,容容喜歡媽媽!”曾幾何時,我的小容容長大了。有了她自己的思想領域,有了她獨立的意志和感情。於是,媽媽被摒絕於她的世界之外。大家也不再叫你容容,而叫你雁容,我那個小小的容容已經失去了。

今天,我又叫你容容了,因爲我多麼希望你還是我的小容容!

事實上,我一直忽略着你在長大,在我心中,管你是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你還是我的小容容,可是,你已經背棄了我!孩子,沒有一個母親不愛她的子女,這份愛是無條件的付與,永遠不希望獲得報酬和代價。孩子,我所做的一切,無論是對是錯,全基於我愛你!小容容,如果我能灑脫到不愛你的地步,我也無需乎受這麼多的折磨,或者,你也就不會恨我了。可是,我不能不愛你,就在你喊着你恨我的時候,我所看到的,依然是我那個搖搖擺擺學走路的小容!孩子,事實上,你仍在學步階段,但你已妄想要飛了。容容,我實在不能眼看着你振起你未長成的翅膀,然後從高空裡摔下來,我不能看着你受傷流血,不能看着你粉身碎骨!孩子,原諒媽媽做的一切,原諒我是因爲愛你,媽媽求求你,回到媽媽的懷裡來吧,你會發現這兒依然是個溫馨而安全的所在。小容容,回來吧!

所有做兒女的,總以爲父母不瞭解他們,總以爲父母是另一個時代的人,事實上,年輕一代和年老一代間的距離並不是思想和時代的問題,而是年老的一代比你們多了許多生活的經驗。可是,你們不會承認這個,你們認爲父母是封建、頑固和不開明!孩子,將來,等你到了我的年齡,你就會了解我的,因爲我憑經驗看出你盲動會造成不幸,而你還沉溺在你的夢和幻想裡。容容,別以爲我沒有經過十九歲,我也有過你那份熱情和夢想,所以,相信我吧,我瞭解你。我是在幫助你,不是在陷害你!

最近,我似乎不能和你談話了,你早已把你的心關閉起來,我只能徘徊在你的門外。所以,我迫不得已給你寫這封信,希望你能體會一個可憐的、母親的心,有一天,你也要做母親,那時候,你會充分了解母親那份愛是何等強烈!

孩子,我一生好強,從沒有向人乞求過什麼,但是,現在我向你乞求,回來吧1小容容!父母的手張在這兒,等着你投進來!回來吧,容容!做父母的曾經疏忽過你,冷落了你,請你給父母一個補過的機會。兒女有過失,父母是無條件原諒的,父母有過失,兒女是不是也能這樣慷慨?

回來吧!容容,求你!

媽媽於深夜

看完了信,江雁容早已泣不成聲。媽媽,可憐的媽媽!她握着信紙,淚如雨下。然後,她跪了下來,把頭放在牀沿上,低聲地說:

“媽媽,我屈服了!一切由你!一切由你!”她用牙齒咬住被單,把頭緊緊地埋在被單裡。“媽媽哦!”她心中在叫着,“我只有聽憑你了,撕碎我的心來做你孝順的女兒!”她擡起頭,仰望着窗外的青天,喃喃地,祈禱似的說:“如果真有神,請助我,請給我力量!給我力量!”這天下午,江雁容和康南又在那小咖啡館中見面了。她刻意修飾了自己,淡淡地施了脂粉,穿着一套深綠色的洋裝。坐在那隱蔽的屏風後面,她儘量在暗沉沉的光線下去注視他,他沉默得出奇,眼睛抑鬱迷茫。好半天,他握住了她的手,纔要說什麼,江雁容先說了:

“別擔心刑警隊的案子了,媽媽已經把它撤銷了。”

“是嗎?”康南問,凝視着江雁容,“怎麼這樣簡單就撤銷了?”“媽媽總是媽媽,她不會傷害我的。”她輕輕地說,望着面前的咖啡杯子出神。她不能告訴他,今天早上,她們母女曾經談了一個上午,哭了說,說了哭,又吻又抱。然後,江太太答應了撤銷告訴,她答應了放棄康南。她嚥下了喉嚨口堵塞着的硬塊,端起咖啡,既不加牛奶也不放糖,對着嘴灌了下去。

“好苦,”她笑笑說,“但沒有我的心苦!”

“雁容,”康南握緊了她的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沉吟地看着她,終於說了出來:“我們要分離了!”

她迅速地擡起頭來,直視着他。這話應該由她來說,不是由他!她囁嚅地問:“怎麼?”

“省中已經把我解聘了,教育廳知道了我們的事,有不錄用的諭令下來,臺北已經不能容我了!”

“哦!康南!”江雁容喊。多年以來,康南是各校爭取的目標,學生崇拜的對象,而現在,教育廳竟革了他的職!教書是他終生的職業,學生是他生活上的快樂,這以後,叫他怎麼做人呢?她惶然地喊:“康南,我害了你!”

康南握住了她的小手:

“不要難過,雁容,在這世界上,只要能夠得到一個你,其他還有什麼關係呢!”

“可是,你連我也得不到哦!”江雁容心中在喊,她已經作了允諾,想想看,經過這麼久的掙扎和努力,她還是隻得放棄他,她不忍將這事告訴他,淚水涌進了她的眼眶。

“不要愁,”康南繼續說,“羅亞文在A鎮一個小小的初級中學裡教書,我可以去投靠他,或者,可在那中學裡謀一個教員的位置,吃飯總是沒問題的。我會隱居在那裡,等着你滿二十歲,只是,以後的日子會很困苦,你過得慣嗎?”

江雁容用手矇住臉,心中在劇烈地絞痛,她無法壓抑地哭了起來。“別哭,”康南安慰地拍着她的肩膀,“只是短暫的別離而已,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是嗎?雁容,等你滿了二十歲,你可以給我一封信,我們一起到臺南去結婚,然後在鄉間隱居起來,過你所希望的茅屋三間,清茶一盞,與世無爭的生活。到那時候,你爲我所受的一切的苦,讓我慢慢地報償你。”

江雁容哭得更厲害,她用手抓住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前。

“康南,一年太長了,康南……”她絕望地搖頭。

“只要有信心,是不是?”康南拍着她的手,“我對你有信心,你難道對我還沒有信心嗎?”

“不!不!不!”江雁容心裡在叫着,“我已經答應過了,我怎麼辦呢?”但她嘴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緊緊地抓着康南的衣服,小小的身子在發抖。

“雁容,相信我,並且答應我,”他用手托起江雁容的下巴,深深地注視着她的眼睛,“一年之後,到臺南車站來,我等你!不要讓我等得太久。雁容,記住,一年之後,你已經到了法定年齡,你可以自己做主了,那時候,我會守在臺南火車站!”

“哦!康南!”江雁容深吸了口氣,恍恍惚惚地看着面前這張臉,她對江太太所作的允諾在她心中動搖。她閉上眼睛,語無倫次地說:“是的,一年後,或者我會去,沒有法律可以限制我了,我要去!是的,你等我,我會來的。但是,但是,但是我怎麼辦呢?我會去嗎?我真會去嗎?我……”她痛苦地把頭從康南手上轉開。康南感到他握的那隻小手變得冰一樣冷,並且寒戰着。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凝視着她:“雁容,你一定會去,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我……”她咬咬牙,顫抖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假如我沒有去……”

康南捏緊了她的肩膀。

“你是什麼意思?”他問。

“我對未來沒有信心!你知道!”她叫着說,然後,痛哭了起來。“康南,”她泣不成聲地說,“我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辦?我是要去的,我會去的,你等我吧!只是,假若假若到時候我沒有去,你不要以爲我變了心,我的心永遠不變,只怕情勢不允許我去。”

康南把手從她肩膀上放下來,燃起了一支菸,猛烈地吸了兩口。

在煙霧和黑暗之中,他覺得江雁容的臉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好像已被隔在另一個星球裡。一陣寒戰通過了他的全身,他望着她,她那淚汪汪的眼睛哀怨而無助地注視着他。他感到心中猛然掠過一陣尖銳的刺痛,拿起那支菸,他把有火的那一端撳在自己的手背上,讓那個燒灼的痛苦來平定內心的情緒。江雁容撲了過來,奪去了他手裡的煙,丟在地下,喊着說:

“你幹什麼?”

“這樣可以舒服一些。”他悶悶地說。

江雁容拿起他那隻手來,撫摸着那個灼傷的痕跡,然後用嘴脣在那個傷口上輕輕摩擦,把那隻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的淚水弄痛了他的傷口,他反而覺得內心平靜了一些。她輕聲說:

“康南,你不要走,你守住我,好嗎?”

“小容,”他用手指碰着她耳邊細細的茸毛,“我不能不走,但,我把我的心留在你這兒。”

“我可能會傷害你的心。”

“你永遠不會,你太善良了,太美,太好了。”

“是嗎?”江雁容仰視着他,“你相信我不會傷你的心嗎?”

“我相信!”康南說,“雁容,拿出信心來,我馬上就要離開你了,我要你有信心!”

“康南,”她拼命搖頭,“康南!我沒有辦法,沒有信心,命運支配着我,不是我在支配命運!”她把手握着拳。“我的力量太小了,我只是個無用的小女孩。康南,假若到時候我沒有去,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

康南狠狠地盯着她。

“你好像已經算定你不會去!”

“我不知道,”江雁容無助地說,“可是,康南,我永遠愛你,永遠愛你。不管我在哪兒,我的心永遠跟着你,相信我,康南,我永不負心!我會永遠懷念你,想你!哪怕我做了別人的妻子,我的心還是你的!”

康南捧起了她的臉,注視着她的眼睛。

“爲什麼要說這種話?說起來像訣別似的!”

“康南,”她閉上了眼睛,“吻我!”

他的嘴脣才碰到她的,她就用手死命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嘴脣火熱地壓着他的,身子緊緊地靠着他。他感到她的淚水正流到嘴邊,他可以嚐出那淚水的鹹味。然後,她的身子蜷伏進他的懷裡,她小小的頭倚在他的胸口,她輕輕地啜泣着,一遍又一遍地低喊:

“康南哦!康南哦!康南哦!”

“容容!”他的鼻子發酸,眼睛潮溼了,“相信我,我等着你。”

江雁容閉上眼睛,一串眼淚滴在他的衣服上。就這樣,她一語不發地靠着。唱機裡又播放起《夢幻曲》來,她依戀地靠緊了他。曲子完了,她的夢也該醒了。但她不想移動,生怕一移動他就永遠消失了。好半天,她才顫抖着問:

“幾點了?”

康南把打火機打亮,用來看錶:

“快六點了!”

江雁容在打火機的光亮下注視着康南,臉上有種奇異的表情。“不要滅掉打火機,讓我就這樣看着你!”她說。康南讓打火機亮着,也在火焰下注視江雁容,她的黑眼睛像水霧裡的寒星,亮得奇異。臉上淚痕猶在,肅穆莊嚴,有種悲壯的、犧牲的表情,看起來悽美動人。許久許久,他們就這樣彼此注視,默然不語。然後,火光微弱了,機油將盡,最後,終於熄滅了。江雁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走吧,該回去了!”

他們走出咖啡館,一陣寒風迎着他們,外面已經黑了。冬天的暮色,另有一種蒼涼的味道。

“你什麼時候走?”江雁容問。

“明天。”

“好快!”江雁容吸了口氣,“我不送你了,就今天跟你告別。”她望着他:“康南,再見了,別恨我!”

“我永不會恨你。”

“康南”她吞吞吐吐地說,“多珍重,少喝點酒,也少抽點菸……”她的聲音哽住了。“如果我今生真不能屬於你,我們還可以有來生,是不是?”

康南的眼睛模糊了。

“我等你,雁容。”

他們走到寶宮戲院前面,霓虹燈閃耀着,戲院前的電影廣告前面疏疏落落的有兩三個人在看廣告。江雁容說:

“站住!康南。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當男女主角必須分手的時候,男的停在一個商店前面,望着櫥窗,女的在他後面走開了。現在,你也站着,五分鐘內,不許回頭,我走了!”

康南遵命站住,臉對着櫥窗。江雁容輕聲說:

“再見,康南,再見!”

康南迅速地回過頭來:

“雁容!你會去的,是不是?”

江雁容默然。

“我不知道,”她輕輕說,“我真的不知道。康南,回過頭去,跟我說再見。”

康南望了她好一會兒,把頭轉了過去,顫聲說:

“再見,小容!”他咬住牙,抵制即將涌出的淚水。“她不會去的,”他想着,定定地望着櫥窗,“我永遠失去她了!永遠失去了!經過這麼久的努力,我還是失去她了!”

“再見!康南!”江雁容喊,迅速地向信義路口跑去,跑到巷口,她回過頭來,康南正佇立在暮色之中,霓虹燈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的,長長的,孤獨的,寂寞的。“就這麼永別了嗎?是的,永遠不會再見了!”她酸澀地想,拭去了頰上的淚痕,向前面走去。

夜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