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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差五分鐘吹上課號,康南已經站在高三孝班門外的走廊上了。他倚窗而立,靜靜地望着窗外的白雲青天,手中拿着一支菸,不住地對窗外吐着菸圈,然後凝視着煙霧在微風中擴散。從他整潔的服裝和挺直的背脊上看,他顯然並不像一般單身漢那樣疏忽小節。他襯衫的領子潔白硬挺,褲腳管上的褶痕清楚而筆直。他不是個大個子,中等身材但略嫌瘦削,皮膚是黝黑的,眉毛清晰卻不濃密,眼睛深邃憂鬱,有個稍稍嫌大的鼻子和嘴。像一般過了四十歲的人一樣,他的眼角已佈滿皺紋,而他似乎更顯得深沉些,因爲他總是習慣性地微蹙着眉頭。

因爲是開學的第一天,這天下午是不上課的,改爲班會,由導師領導學生排位子,然後選舉班長和各股股長。康南站在那兒等上課號,近乎漠然地聽着他身後那些學生們在教室中穿出穿進。有學生在議論他,他知道。因爲他清楚地聽到“康南”兩個字。還好,學生們用名字稱呼他,並沒有給他取什麼外號。他也知道這次爲了導師問題,學生們鬧了一陣,而先生們也都不高興。“做人是難的,”他想,他無心於做一個“名教員”,但他卻成了個名教員。他也無心得罪同事們,但他卻成了同事們的眼中釘。“管他呢?我做我自己!”他想,事實上,他一直在做他自己,按他的興趣講書,按他的怪脾氣對待學生,他不明白學生爲什麼崇拜他,歡迎他,他從沒有想去討好過學生。同事們說他傲慢,因爲他懶得與人周旋,也懶得做虛僞的應酬,全校老師中,竟無一人是他的朋友。“一個怪人”,許多人這麼稱呼他,他置之不理。但他明白自己在這學校中的地位,他並不清高到漠視學生的崇拜的地步,在那些年輕孩子的身上,他也享受到一份滿足虛榮心的愉快。“康南是個好老師”,教書二十年,這句話是他唯一的安慰。因此,這成了一種癖好,他可以漠視全世界,卻從不漠視學生,不單指學生的功課,也包括學生的苦與樂。

上課號響了,康南掉轉身子,望着學生都走進了教室,然後把菸蒂從窗口拋出去,大踏步地跨進了教室。這又是一班新學生,他被派定了教高三,每年都要換一次學生,也爲學生的升大學捏一把汗。教高三並不輕鬆,他倒寧願教高二,可是,卻有許多老師願意教高三呢!站在講臺上,面對一羣有所期待的面孔,他感到一陣親切感,他願意和學生在一起,這可以使他忘掉許多東西,包括寂寞和過去。除了學生,就只有酒可以讓他沉醉了。

排位子足足排了半小時,這些女孩子們不住掉過來換過去,好朋友都認定要排在一起。最後,總算排定了。剛要按秩序坐下,一個學生又跑到前面來,並且嚷着說:

“江雁容,我一定要和你坐在一起,我們本來一樣高嘛,我保證上課不和你說話,好不好?”說着,就插進了隊伍裡。

康南望着這個學生,一對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額角。他也望了那個江雁容一眼,是個秀氣而沉靜的女孩子,這時正低而清晰地說:“程心雯,別大呼小叫好不好?我又沒有說不和你坐!”

“江雁容和程心雯”,康南默默地想着這兩個名字,這就是訓導處特別對他談起的兩個人。據說,江雁容上學期不滿意她們的語文老師(她們稱這位老師作地震,據說因爲這老師上課喜歡跺腳),曾經在課室中連續指出三個老師唸錯的字,然後又弄出一首頗難解釋的詩讓老師解釋。結果那老師惱羞成怒罵了她,她竟大發牛脾氣,一直鬧到訓導處,然後又一狀告到校長面前,這事竟弄得全校皆知,地震只好掛冠而去。現在,他望着這沉靜而蒼白的小女孩(小女孩,是的,她看起來不會超過十七歲),實在不大相信她會大鬧訓導處,那雙柔和如夢的眼睛看起來是動人的。程心雯,這名字是早就出了名的,調皮搗蛋,刁鑽古怪,全校沒有一個老師對她不頭痛,據說,她從沒有安安靜靜上過一節課。

位子既然排定,就開始選舉了,選舉之前,康南對學生輕鬆地說:

“我相信你們都認識我,但是我卻不認識你們,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內,我可以叫出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你們彼此同學已經兩年了,一定互相清楚,選舉必須負責,不要開玩笑,選舉之後,你們有什麼意見,可以告訴我,我不願意做一個道貌岸然的老師,願意做你們的一個老朋友,但願我能夠對你們真正有所幫助。”他底下還有一句心裡的話:“以報答你們歡迎我的熱忱。”不過沒說出口。

選舉是由學生提名,再舉手表決。一開始頗順利,正副班長都產生了,正班長是李燕,副班長是蔡秀華,兩個人都一目瞭然是最標準的“好學生”。接着,就選舉學術股長,這是管班上出壁報,填課室日記……等文書工作的。江雁容的名字立即被提出來了,康南把名字寫在黑板上,下意識地看了江雁容一眼,她緊閉着嘴坐在那兒,臉色顯得嚴肅而不快。然後又有三個人被提名,表決時,康南詫異地發現全班五十二人,竟有五十人投了贊成江雁容的票,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臉顯得更嚴肅了。表決結果,江雁容是正學術股長,胡美紋是副學術股長。康南正預備再選下一股的時候,江雁容舉手發言了,她從位子上站起來,堅決地說:

“老師,請改選一個學術股長,我實在不能勝任。”

“我希望被選舉的同學不推卸責任,”康南說,微微有點不快,“你是大家選出來的,同學們一定知道你能不能勝任。”

“可是,老師,”江雁容的睫毛垂下了,然後又擡起眼睛來,眼光有點彷徨無助,“我有我的苦衷,每位同學都知道我不是個功課很好的學生,我把全部時間用到功課上都無法應付,如果再讓我當學術股長,我一定又耽誤了功課,又不能好好地爲班上服務,而且,我已經連任三學期的學術股長了,也該換換人了。”

康南不喜歡有這種“辭職”的事發生,但江雁容那對無助而迷茫的眼睛,和那懇摯的語調使他出奇地感動,他猶豫了一下,說:

“這樣吧,問問同學贊不贊成你辭職?”

“贊成也沒有用,”一個坐在前排,圓圓臉,胖胖的身材的同學說話了,“就是江雁容不當學術股長,將來壁報的工作還是會落在她身上的,沒有人能代替江雁容!”

全班都不說話,顯然是默認了這位同學的話,江雁容站在那兒,默默地掃了全班一眼,然後一語不發地坐下了,垂着眼簾對着桌子發呆,修長而白的手指無意識地玩弄着一個做鎮尺用的銅質松鼠。康南咳了一聲,繼續選下一股的股長,這是風紀股,是維持全班秩序,檢査每人服裝的股長,這是責任最重也最難做的一股。那個圓臉胖身材的同學舉手提了名,是出乎康南意料的一個名字:

“程心雯!”

康南還來不及把名字寫到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來:

“活見鬼!”

全班同學都把眼光調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才猛悟到這聲詛咒的失態,但她來不及彌補這份失態,她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嘴裡亂七八糟地說:

“老師,你不能寫我的名字,你不要聽葉小蓁的提名,我和葉小蓁有仇,所以她設計來陷害我,叫我當風紀股長,好像叫流氓當法官,那,那,那怎麼成?簡直是開玩笑!我連自己都管不好,等我學會了管自己,再來當風紀股長!好吧?”

這幾句話使同學們都笑了起來,連悶悶不樂的江雁容也抿着嘴角笑了。康南微笑地說:

“你別忙,還沒有表決呢,你也未見得會當選!”

“哎呀,老師,不能表決……這個……”程心雯抓耳撓腮地亂鬧了一陣,看看沒辦法,只好坐下來等待表決,一面對着葉小蓁背影低聲地做了一番驚人的詛咒。

表決結果,竟然全班舉手贊成程心雯,程心雯管不了別人,只拼命抓着身邊的江雁容,嚷着說:

“你不許舉手,你舉手我就和你絕交!”

江雁容看看班上那些舉着的手,知道大勢已定,就放下手來。結果程心雯以五十票當選。程心雯又跳了起來,因爲跳得太猛,差點帶翻了桌子,桌板掉到地下,發出一陣兵零兵啷的巨響,程心雯也顧不得去拾桌板,只是指手畫腳地叫着說:

“老師,全班都跟我作對,你千萬不能讓我當風紀股長,要不然全班都完

蛋了。哎呀,這……這……根本是活見鬼!我怎麼能當風紀股長嘛!”

“既然同學們選了你,”康南說,“你就勉爲其難的去做吧,先從自己下手,未嘗不是好辦法,我想你可以做一個好風紀股長!”

程心雯無可奈何地坐下來,一臉哭笑不得的尷尬相,江雁容一直望着她微笑,程心雯沒好氣地說:

“你笑什麼?”

“我笑一隻野猴子被風紀股長的名義給拴住了,看以後再怎麼瘋法?”江雁容說。

下面是選康樂股長,總算沒出問題,周雅安和何淇當選。再下面是選服務股長,程心雯迫不及待地舉手,還沒等到康南叫她提名,她就在位子上大叫:

“葉小蓁!”

這次輪到葉小蓁發急了,那張圓圓的臉上嵌着一對圓圓的大眼睛,顯然也是個精明的孩子。她在位子上抗議地大喊:

“不行,老師,這是報復主義,這種提名不能算數的!”

“哦,你提的名就算數,別人提的就不算!”程心雯說。

康南一語不發地把葉小蓁的名字寫在黑板上,程心雯得意地對葉小蓁做了個鬼臉,似乎連自己當選爲風紀股長的事都忘記了。葉小蓁終於當選爲服務股長,接下去,事務股長也順利產生。康南長長地吐了口氣,要新當選的學術股長江雁容把選舉結果記錄在班會記錄上,江雁容接過了記錄本,按照黑板上的名字填了上去。

班會結束後,康南走出教室,下了三層樓,回到單身宿舍裡。這是間約六個榻榻米大的小房間,放了一張牀、一張書桌、一個書架、幾把椅子,剩下的空地就沒有多少了。有時,學生們到這兒來問問題或談話,一來五六個,這屋子就會被擠得水泄不通。泡上一杯香片,他在桌前的藤椅裡坐下來,燃起一支菸,開始靜靜地吐着煙霧,凝視着窗簾上的圖案沉思。

這不是個容易對付的班級,他已經領略到了。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簡單,那個大眼睛,坦率而無所畏懼的程心雯,那小圓臉,表情豐富的葉小蓁,還有那個沉靜而憂鬱的江雁容……這班上的學生是複雜的。但,誰知道這裡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繪畫是全校聞名的,周雅安曾經在去年的歡送畢業同學晚會裡表演過彈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還印在他腦中。江雁容更是聞名,在她讀高一那年,就有一位語文老師拿了篇她的作文給他看,使他既驚且喜,而今,這有對夢似的眼睛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學生!他是教語文的,將不難發掘出她的文學天才。可能在若干年後,這些女孩子都成爲有名的音樂家、畫家和作家,那時,他不知有何感想?當然,那時他已經耄耋,這些孩子也不會再記得他了。

教書已經二十年了,不是嗎?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x中做校長,一個最年輕的校長,但是學生歡迎他。直到四九年,共產黨揚言要殺他,他才連夜出奔。臨行,他的妻子若素遞給他一個五錢重的金手鐲,他就靠這個手鐲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復故土,誰知這次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別。若素死於三年後,他得到輾轉傳來的消息已是五年後了。若素,那個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卻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他欠若素的債太多了,許多許多深夜,回憶起他和若素有過的爭執,他就覺得刺心的劇痛。現在,若素留給他的只有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過幾年,這張照片大概就該看不清楚了,但,那個心上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懷念也是抹不掉的。若素死了,跟着若素的兩個孩子呢?他走的那年,他們一個是七歲,一個四歲,現在,這兩個孩子流落在何方?國家多難,無辜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孩子有什麼錯,該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

一支菸快燒完了,康南望着菸蒂上那點火光和那繚繞着的一縷青煙出神。每次想到了家和若素,他就有喝兩口酒的衝動,離家這麼多年,煙和酒成了他不能離身的兩樣東西,也是他唯一的兩個知己。

“你瞭解我!”他喃喃地對那菸蒂說,發現自己的自語,他又失笑地站起身來,在那小斗室中踱着步子。近來,他總是逃避回憶,逃避去想若素和孩子。可是,回憶是個賊,它窺探着每一個空隙,偷偷地鑽進他的心靈和腦海裡,拋不掉,也逃不了。

有人敲門,康南走到門邊去開門,幾乎是高興的,因爲他渴望有人來打斷他的思潮。門開了,外面站着的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這兩個女孩並立在一塊兒是引人注目的,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樣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會造出這樣兩副完全不同的面貌。同樣的兩隻胳膊一個身子兩條腿,會造出如此差異的兩個身材。江雁容手裡捧着班會記錄本,說:

“老師,請你籤一下名。”

“進來吧!”康南說。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進來,康南接過記錄本,大致地看了看,導師訓話及開會經過都簡單而扼要地填好了,筆跡清秀整齊,文字雅潔可喜。康南在導師簽名那一欄裡簽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給江雁容,這本子是要由學術股長交到教務處去的。江雁容接過本子,對康南點了個頭,就拉着周雅安退出了房間。康南望着她們手挽手地走開,竟微微地感到有點失望,他原以爲她們會談一點什麼的。關上了房門,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燃起了一支菸。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單身宿舍,周雅安說:

“康南是個怪人,他的房間收拾得真整齊,你記不記得行屍走肉的房間?”行屍走肉是另一個老師的外號,這缺德的外號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實際,因爲這老師走路時身體筆直,手臂不動,而且面部從無表情,恍如一具殭屍。這老師還有個特點,就是懶。

還說呢!江雁谷笑着說,“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讓人不好意思,誰知道中午十二點鐘他會睡覺,而且房裡那麼亂!”

“誰叫你們不敲門就進去?”周雅安說。

“都是程心雯嘛,她說要突擊檢査一下,後來連程心雯都紅了臉。”她們走到單身宿舍邊的小樹林裡,周雅安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說:

“我們在這裡坐一下吧,免得去參加大掃除。”

“等會兒葉小蓁要把我們罵死,程心雯也缺德,選葉小蓁做服務股長,這下真要了葉小蓁的命!”

“葉小蓁還不是缺德,怎麼想得出來選程心雯做風紀股長!”周雅安說。

“這下好了,全班最頑皮的人做了風紀股長,最偷懶的人做了服務股長!”

“我包管這學期有好戲看!”周雅安說。

江雁容在丄張石桌前坐下,把記錄本放在一邊,談話一停止,兩人就都沉默了下去。江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靜靜地望着荷花池畔的一棵薔薇花,她那對夢似的眼睛放着柔和的光彩,使那張蒼白的小臉顯得脫俗的秀氣,她並不很美麗,但是沉思中的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顯然在變幻着,只一會兒,那對柔和的眼睛就變得沉鬱了,眼光也從燦爛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零亂的小草,被踐踏成枯黃一片。

“唉!”她嘆了口氣。

“唉!”在她旁邊的周雅安也嘆了口氣。

江雁容擡起頭來,注視着周雅安。周雅安有一對冷靜的眼睛和喜怒都不形於色的臉龐。程心雯總說周雅安是難以接近的,冷冰冰的。只有江雁容瞭解這冷靜的外表下,藏着一顆多麼炙熱的心。她望了周雅安一會兒,問:

“你怎麼了?”

“你怎麼了?”周雅安反問。

“我在想,高三了,功課更重了,我一定應付不好,媽媽爸爸又不諒解我,弟弟妹妹只會嘲笑我,我怎麼辦呢?周雅安,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人,真的不知道!我總是想往好裡做,總是失敗,在家裡不能做好女兒,在學校不能做好學生,我是個標準的失敗者!周雅安,我討厭現在的這種生活,讀書!讀書!讀書!又不爲了興趣讀,只是爲了考大學讀,我但願山呀水呀,任我遨遊,花呀草呀,任我喜愛,不被這些書本束縛住,尤其不被那些X、Y、硝酸、硫酸什麼的弄得頭昏腦漲。讓我自在地生活,念念詩詞,寫寫自己願意寫的文章,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現在只能叫受罪,如果人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我們又爲什麼要活着?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自由安

排,人哪,多麼可憐!”她搖搖頭,薄薄的嘴脣閉緊了。

“你想得太多!”周雅安說,對於江雁容那個小腦袋中裝的許多思想,她往往都只能瞭解一部分,“你的問題很簡單,大學畢業之後你就可以按你所希望的過日子了!”

“你以爲行嗎?”江雁容說,“好不容易讀到大學畢業,然後無所事事地整天唸詩填詞,與花草山水爲伍,你以爲我父母會讓我那樣做嗎?哈,人生的事纔沒那樣簡單呢!到時候,新的麻煩可能又來了。我初中畢業後,想念護士學校,學一點謀生的技術,然後就去體驗生命,再從事寫作。可是,我爸爸一定要我讀高中,他是爲我的前途着想,認爲進高中比護士學校有出息,而我呢,也只能按他給我安排的路去走,這生命好像不屬於我的。”

“本來你的生命也屬於你父母的嘛!”周雅安說。

“如果我的生命屬於父母的,那麼爲什麼又有‘我’的觀念呢?爲什麼這個‘我’的思想、感情、意識、興趣都和父母不一樣呢?爲什麼‘我’不是一具木偶呢?爲什麼這個‘我’又有獨立的性格和獨自的慾望呢?”

“你越說越玄了”周雅安說,“再說下去你就連生命都要懷疑了!我本來就對生命懷疑嘛!”江雁容把背靠在身後的樹幹上。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地說:“想想看,每個生命的產生是多麼偶然!如果我媽媽不和爸爸結婚,不會有我,如果媽媽和爸爸晚一年或早一年結婚,都沒有我,如果……”

“好了周雅安說,”別再如果下去了,這樣推下去就太玄了!你將來乾脆念哲學系吧!

“好吧,”江雁容振作了一下說,“不談我,談談你的事吧,好好的嘆什麼氣?不要告訴我是爲了小徐,我最討厭你那個小徐!”

周雅安擡擡眉毛,默然不語。

“說話呀!怎麼又不說了?”江雁容說。

“你還叫我說什麼!”周雅安愣愣地說。

江雁容看了周雅安幾秒鐘,嘆口氣說:

“唉,我看你是沒辦法的了,你難道不能把自己解脫出來嗎?小徐那個人根本靠不住……”

“你不講我也知道,可是我沒辦法!”周雅安無可奈何地說,那對冷靜的眼睛也顯得不冷靜了!

“你又和他吵架了?”江雁容問。

“是這樣,他上次給我一封信,橫楣上有一行小字,我沒有看到,他現在就一口咬定我的感情不夠,說我連他的信都看不下,準是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怎麼解釋他都不信。你看,叫我怎麼辦?”“他簡直是故意找碴嘛!”江雁容說,“我是你的話,就根本不理他,由他去胡鬧!”

“那不行,江雁容,你幫我想個辦法,我怕會失去他,真的我怕失去他!”周雅安無助地說。

“真奇怪,你這麼個大個子,什麼事都怪有主見的,怎麼在感情上就這樣脆弱!”

“你不懂,江雁容,你沒有戀愛過!”周雅安低聲說。

“我真的不懂,”江雁容看了看天,然後說,“周雅安,你太順從他了,我看他有點神經不健全,他大概就喜歡看你着急的樣子,所以亂七八糟找些事來和你吵,上次吵的那一架不是也毫無道理嗎?我告訴你,治他這種無中生有病的最好辦法,就是置之不理!”

“江雁容,我不能不理,我怕這樣會吹了,江雁容,你幫個忙好不好?再用你的名義寫封信給他,告訴他我除了他沒有第二個男朋友,要他不要這樣待我,他會相信你的話,上次也虧你那封信,他才和我講和的!”

“我實在不高興寫這種信!”江雁容撅着嘴說,“除非他是大傻瓜纔會不知道你沒有別的男朋友,他明明是故意找麻煩!我還沒寫信就一肚子氣了,如果一定要我寫,這封信裡準都是骨頭和刺!”

“你就少一點骨頭和刺吧,好嗎?江雁容,算你幫我的忙嘛!”周雅安近乎懇求地說。

“好吧,我就幫你寫,不過,我還是不贊成你這樣做,你最聰明的辦法是根本和小徐絕交!他不值得你愛!”

“別這樣說,好不好?”周雅安說。

“周雅安,”江雁容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仰望着周雅安的臉說,“你到底愛小徐些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周雅安茫然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曉得愛他,失去他我寧願不活!”

“噢,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讓你這樣傾心的!”

“有一天,等你戀愛了,你就會懂的。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不會幸福,我也嘗試過絕交,可是……”她聳聳肩,代替了下面的話。

“我想我永不會這樣愛一個人!”江雁容說,“不過,我倒希望有人能這樣愛我!”

“多自私的話!”周雅安說,“不過,不是也有人這樣愛你嗎?像那個永不缺席的張先生,那個每天在巷口等你的附中學生……”

“得了,別再說了,噁心!”

“別人喜歡你,你就說噁心,因爲你不喜歡他們!有一天,等你碰到一個你也愛的人,我打賭你也是個熱情得不顧一切的女孩子,那時候你就不會笑我了!”

“告訴你,周雅安,”江雁容微笑着,靦腆地說,“我也曾經幻想過戀愛,我夢裡的男人太完美了,我相信全世界都不會找出這樣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不會戀愛!我的愛人又要有英雄氣概,又要溫柔體貼,要漂亮瀟灑,又要忠實可靠,哈,你想這不都是矛盾的個性嗎?這樣的男人大概不會有的,就是有,也不會喜歡我這個渺小的、不美的江雁容!”

“可能有一天,當愛情來的時候,你會一點也不管你的幻想了!”

“你的話太情感主義,那種愛情會到我身上來嗎?太不可思議了。不過,我也希望能好好地戀一次愛。我願愛人,也願被人愛,這兩句話不知道是哪本書裡的,大概不是我自己的話,但可以代表我的心情。現在我的感情是睡着的,最使我在感情上受傷的,就是爸爸媽媽不愛我,假如我戀愛了,恐怕就不會這樣重視爸爸媽媽的愛了。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他們能像愛小弟小妹一樣來愛我,但是他們不愛我。奇怪,都是他們生的,就因爲我功課不好,他們就不喜歡我,這太不公平!當然,我也不好,我不會討好,個性強,是個反叛性太大的女兒。周雅安,我這條生命不多餘嗎?誰都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周雅安說,摸了摸江雁容的頭髮。

江雁容把頭靠在手腕上,用一隻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們默默地也坐着,好久都不說話。半天之後,江雁容低聲地說:

“好周雅安,我真想聽你彈吉他,彈那首我們的歌。我突然間煩惱起來了。”

“你別煩惱,你一煩惱我也要跟着煩起來了!”周雅安說。

江雁容跳了起來,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那些纏繞着她的煩惱都甩掉,她拿起班會記錄本,大聲說:

“走吧,周雅安,把這個先交到教務處去。該上樓了,她們大概已經掃除好了,去找程心雯聊聊,煩惱就都沒有了,走!”

周雅安站起身來,她們一面向教務處走,扛雁容一面說:

“暑假我看了一本小說,是蘇德曼的《憂愁夫人》。他說憂愁夫人有一對灰色的翅膀,故事中的主角常常會在歡樂中,感到憂愁夫人用那對灰色的翅膀輕輕觸到他的額角,於是他就陷入憂愁裡。我現在也常常感到憂愁夫人在我的身邊,不時用她灰色的翅膀來碰我。”

交了記錄本,她們走上三層樓,才上了樓梯,江雁容又轉頭對周雅安說:

“我剛剛談到憂愁夫人,我想,我有個憂愁夫人,程心雯大概有個快樂夫人,你看,她好像從來不會憂愁的!”

在走廊上,程心雯正提着一桶水,追着葉小蓁潑灑,嘴裡亂七八糟地笑罵着,裙子上已被水溼透了。葉小蓁手上拿着個雞毛撣,一面逃一面嚷,教室門口亂糟糟地擠着人看她們“表演”,還有許多手裡拿着抹布掃把的同學在吶喊助威。周雅安嘆口氣說:

“看樣子,我們還是沒有把大掃除躲過去,她們好像還沒開始掃除呢!”

“葉小蓁的服務股長,還有什麼話好說?”江雁容說,“不過,我真喜歡葉小蓁,她天真得可愛!”望着那追逐的兩個人,她笑着和周雅安加入了人羣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