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畢業考,像一陣風似的過去了。江雁容答完了最後一張考卷,輕輕呼出一口氣。“再見了!中學!”她心中低喊着,這是中學裡最後一張考卷了,她沒有愛過中學生活,相反地,她詛咒中學,詛咒課本,也詛咒過老師。可是,當她把這最後一張考卷交到講臺上,她竟感到一陣茫然和悽惶。畢業了,未來是渺不可知的。跨出試場,她望着滿操場耀眼的陽光發愣。在不遠的樹蔭下,程心雯正指手畫腳地和何淇談着什麼,看到江雁容出來,就跳過來抓着江雁容的手臂一陣亂搖,嘴裡大嚷着:
“你看怎麼辦?我把草履蟲的圖畫成了變形蟲,又把染色質和染色體弄成一樣東西,細胞的構造畫了個亂七八糟,連細胞核都忘記了,我以爲絕不會考什麼受精,偏偏它又考出來了,那一題我就只好不答,你看,我這次生物一定不會及格了。”
“你把我的手臂都搖斷了!”江雁容慢吞吞地說,掙開了程心雯的掌握,“放心吧,我包管你會及格,畢業考就是這麼回事,不會讓我們不畢業的!”
“可是我一定不會及格嘛,我自己算了,連二十分都沒有。”
“充其量補考!”江雁容說,一面向操場的另一頭走去。
“喂喂,你到哪裡去?”程心雯在她身後大喊。
“上樓,收拾書包!”江雁容說。
“喂,你別走。”程心雯趕上來,拉住她的手說:“現在考完了,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談談。”
江雁容站住了,望着程心雯的眼睛說:
“程心雯,你要談的話我都知道,你最好別和我談什麼,假如你們對我有什麼猜測,你們就儘量去猜吧,我是沒有什麼話好說的。”她顯得悽惶無助,眼睛中充滿了淚水。
程心雯怔住了。“怎麼,你……江雁容,別這樣,我一點惡意都沒有,現在亂七八糟的傳言那麼多,真真假假,連我也糊塗了,我真怕你會上了別人的當!”
“上誰的當?”江雁容問。
“康南!”
“康南?”
“嗯,我怕他是個僞君子!怕他那個好老師的外表都是僞裝,但是,我並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來的。江雁容,只要你告訴我一聲,康南並沒有和你談戀愛,我就放心了。”
“我沒有什麼話好說!”江雁容說,迅速地轉過身子,向校園跑去。程心雯呆立在那兒,然後恨恨地跺了一下腳。
“康南,你是個混蛋!”她低低地,咬牙切齒地說。
江雁容跑進了校園裡,一直衝到荷花池的小橋上,她倚着欄杆,俯下頭,把頭埋在手心裡。
“天哪,這怎麼辦?”
在小橋上足足站了三十分鐘,她發現許多在校園中散步的同學都在好奇地注視她。荷花池裡的荷花又都開了,紅的,白的,一朵朵亭亭玉立在池水中。她依稀記得去年荷花盛開的時候,一年,真快!但這世界已不是去年的世界了,她也不是去年的她了。
離開荷花池,她茫然地走着,覺得自己像個夢遊病患者。終於,她站住了,發現自己正停在康南的門口。推開門,她走了進去,有多久沒到這房裡來了?她計算不清,自從她下決心不連累康南的名譽之後,她沒有再來過,大概起碼已經有幾百個世紀了。她和自己掙扎了一段長時間,現在,她認清了,她無從逃避!這段掙扎是痛苦的,像一次大戰爭,而今,她只覺得疲倦和無可奈何。
一股熟悉的香菸味迎接着她,然後,她看到了康南,他正和衣躺在牀上,皮鞋沒有脫,牀單上都是灰塵,他的頭歪在枕頭上,正在熟睡中。這房間似乎有點變了,她環視着室內,桌上凌亂地堆着書本、考卷和學生的紀念冊。地上散佈的全是紙屑和菸蒂,毛筆沒有套套子,丟在桌子腳底下。這凌亂的情形簡直不像是康南的房間,那份整潔和清爽哪裡去了?她輕輕地闔上門,走了過去,凝視着熟睡的康南,一股刺鼻的酒味對她衝過來,於是,她明白他不是睡了,而是醉了。他的臉色憔悴,濃眉微蹙,嘴邊那道弧線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溼潤的,她不敢相信那是淚痕,她心目中的康南是永不會流淚的。她站在那兒好一會,心中充滿了激情,她不願驚醒他。在他枕頭下面,她發現一張紙的紙角,她輕輕地抽了出來,上面是康南的字跡,零亂地、潦草地、縱橫地佈滿了整張紙,卻只有相同的兩句話:
知否?知否?他爲何不斷抽菸?
知否?知否?他爲何不斷喝酒?
翻過了紙的背面,她看到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事實上,這信只起了一個頭,上款連稱呼都沒有,與其說它是信,不如說是寫給自己看的更妥當,上面寫着:
你撞進我的生命,又悄悄地跑掉,難道你已經看出這份愛毫無前途?如果我能擁有你,我只要住一間小茅屋,讓我們共同享受這份生活;階下蟲聲,窗前竹籟,一瓶老酒,幾莖鹹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
信到此而止,下面是一連幾個畫着大驚歎號的句子:
夢話!夢話!夢話!四十幾歲的人卻在這裡說夢話!你該看看你有多少皺紋?你該數數你有多少白髮?
然後,隔得遠遠的,又有一行小字:
她爲什麼不再來了?
江雁容把視線移到康南臉上,呆呆地凝視他。於是,康南的眼睛睜開了,他恍恍惚惚地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又把眼睛閉上了。然後,他再度張開眼睛,集中注意力去注視她,他搖了搖頭,似乎想搖掉一個幻影。江雁容向牀前面靠近了一步,蹲下身子,她的頭和他的距離得很近,她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低聲說:
“渴嗎?要喝水嗎?”
康南猛地坐了起來,因爲起身太快,他眩暈地用手按住額角,然後望着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又來了,你不歡迎嗎?”她問,眼睛裡閃着淚光。
康南一把拉起她來,他的嘴脣落在她的脣上,他炙熱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他用手托住她微向後仰的頭,猛烈地吻她,她的臉、鼻子、嘴脣,和她那小小的,黑髮的頭。她的淚水弄溼了他的脣,鹹而淫。她的眼睛閉着,溼潤的睫毛微微跳動。他注視她,仔細的,一分一釐地注視,然後輕聲說:
“你瘦了,只爲了考試嗎?”
她不語,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去。
“不要哭!”他柔聲說。
“我努力了將近一個月,幾分鐘內就全軍覆沒了。”她哽塞地說。“小雁容!小容容!”他喃喃地喊。
“我們走吧,康南,帶我走,帶我遠離開這些人!”
康南黯然地注視她,問:
“走?走到哪裡去?”
“到深山裡去!到曠野裡去!到沒有人的地方去!”
康南苦笑了一下。
“深山、曠野!我們去做野人嗎?吃草根樹皮還是野獸的肉?而且,哪一個深山曠野是沒有人的?”
江雁容仰着的臉上佈滿淚光,她凝視他的臉,兩排黑而密的睫毛是溼潤的,黑眼睛中燃燒着熱情的火焰,她的嘴微張着,帶着幾分無助和無奈。她輕聲說:
“那麼,我們是無從逃避的了。”
“是的。”
“你真的愛我?”她問。
“你還要問!”他捏緊她的胳膊。
“你知道你愛我付出多少代價?你知道同學們會對你有怎樣的評價?你知道曹老頭他們會藉機攻擊你?你知道事情一傳開你甚至不能再在這個學校待下去,你知道大家會說你是僞君子、是騙子、是惡棍……”
“不要再說下去,”他用手指按在她的嘴脣上,“我都知道,可能比你說的情況更糟。不過,我本來就是個惡棍!愛上你就是惡棍。”“康南,”她低低地喊,“康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他再度擁抱了她。
“我真想揉碎你,”他說,吻着她的耳垂,“把你做成一個一寸高的小人,裝在我的口袋裡。雁容,我真能擁有你嗎?”
“我告訴你一句話,”江雁容輕聲說,“我這一輩子跟定了你,如果真不能達成願望,我還可以死。”
康南的手指幾乎陷進江雁容的骨頭裡去,他盯住她的眼睛,嚴厲地說:
“收回你這句話!告訴我:無論遭遇什麼打擊,你絕不尋死!”“別對我這麼兇,”江雁容柔弱地說,“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活着不是比死了更痛苦?”
“那你也要爲我痛苦地活着!”康南固執地說,“已經有一個女人爲我而死,我這一生造的孽也夠多了,如果你再講死字,不如現在就分手,我要看着你健康愉快地活着!”
“除非在你身邊,我才能健康愉快地活着!”
“雁容,”他注視她,“我越來越覺得配不上你!”
“你又來說這種沒骨頭的話,簡直使我懷疑你是不是康南!”
“你比我純真,比我有勇氣,你敢愛也敢恨,你不顧忌你的名譽和前途,這些,你都比我強!和你比,我是個渺小而卑俗的人……”有人敲門,康南停止說話,江雁容迅速地從康南身邊跳開,坐到桌前的椅子裡。門幾乎立即被推開了,門外,是怒容滿面的程心雯,她嚴厲地看看康南,又看看江雁容,冷冷地對江雁容說:
“我在樓上找不到你,就猜到你在這兒!”
江雁容垂下頭,無意識地撫平一個裙褶。
程心雯“砰”地關上房門,直視着康南,坦率地說:
“老師,你怎麼能這樣做?江雁容可以做你的女兒!”
康南不知說什麼好,他默然地望着程心雯,這是個率直的女孩子,她帶來了現實!
江雁容猛然站了起來。
“程心雯,我們出去談談!”
“我不要和你談了!”程心雯憤憤地說:“你已經中了這個人的毒!看你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就生氣,你們!真是一對璧人!江雁容,你是個大糊塗蟲!你的頭腦跟聰明到哪裡去了?老師,我一直最敬佩你,現在我纔看清你是怎麼樣的人!”她衝出房門,又把門“砰”地帶上。一時,室內充滿了寂靜,然後,康南在牀上坐下來,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發泄地把它折成兩段。江雁容注視着他,他的臉色蒼白鬱憤,那支鉛筆迅速地從兩段變成了四段,又從四段變成了八段。
江雁容站起身來靜靜地走到康南面前:
“老師,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再見!”
“你要怎麼做?”康南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
“我要離開你!”江雁容平靜而堅決地說。掙出了康南的掌握,轉身向門口走去。
“等一下,雁容!”康南喊。
“老師,再見!”江雁容打開門,又很輕很輕地加了一句,“我愛你,我永遠愛你。”她迅速地走出了康南的房間,向校園的方向跑去。
畢業考後一星期,學校公佈了補考名單,江雁容補考數學物理,程心雯補考生物。又一星期,畢業名單公佈了,她們全體順利地跨出了中學的門檻。六月初,畢業典禮在學校大禮堂舉行了。
她們魚貫地走進大禮堂,一反平日的嘈雜吵鬧,這天竟反常的安靜。老教官和小教官依然分守在大禮堂的兩個門口,維持秩序。小教官默默地望着這羣即將走出學校的大女孩子,和每個學生點頭微笑。老教官也不像平日那樣嚴肅,胖胖的臉上有着溫柔的別情,她正注視着走過來的程心雯,這調皮的孩子曾帶給她多少的麻煩!程心雯在她面前站住了,笑着說:
“教官,仔細看看,我服裝整不整齊?”
教官打量了她一番,詫異地說:
“唔,學號,好像是真的繡的嘛!”
“昨天開夜車繡起來的!”程心雯說,有點臉紅。
老教官望着那個繡得亂七八糟的學號,竟感到眼眶發熱。程心雯又走到小教官面前,做了個鬼臉,低聲說:
“李教官,請吃喜酒的時候別忘了我!”
小教官的臉一紅,罵着說:
“畢業了,還是這麼頑皮!”說着,她望着那慢慢走來的江雁容說:“江雁容,快一點!跑不動嗎?”
江雁容回報了她一個沉靜的微笑,她呆了一下。“如果
我是個男老師,我也會愛上她!”她想,對於最近的傳聞有些相信了。
畢業典禮,和每年的開學式、休學式類似,校長報告,訓導主任、教務主任、事務主任……訓話,老師致辭……可是,這天的秩序卻分外好,學生們都靜悄悄地坐着,沒有一點聲音。比往日開學休學式多了一項,是在校學生致歡送辭,和畢業生致答辭。都完了之後,肅穆悽切的鋼琴響了起來,全體同學都站起身,準備唱畢業歌,江雁容輕輕對周雅安說:
“我從沒有愛過中學生活,可是,今天我卻想哭。”
“我有同感。”周雅安說,“我想,中學還是我們的黃金時代,這以後,我們不會像中學時那樣天真和純潔了。”
畢業歌響了起來:
青青校樹,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
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
世路多歧,人海遼闊,揚帆待發清曉,
誨我諄諄,南針在抱,仰瞻師道山高。……
歌聲裡,她們彼此注視,每人都凝注了滿眶熱淚。
畢業之後,她們最忙的一段時間開始了,再有一個多月,就是聯合考試的日子。這些學生們都鑽進了書本里,拼命地念,拼命地準備,恨不得在一個多月內能唸完全天下的書。有的學生在家裡念,也有的學生在學校裡念,反正,這一個半月,她們與書本是無法分開的,哪怕是吃飯和上廁所,也照樣一卷在握。
江雁容把自己關在家裡,也關在書堆裡。周雅安天天來陪她一起念。一天,周雅安來了,她們在一起溫習地理。研究完了一個問題之後,周雅安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個字,遞給江雁容,江雁容看上面寫的是:“小徐昨天和那個女孩子訂婚了,愛情,豈不可笑!”
江雁容擡起頭來,望着周雅安,周雅安又寫了幾個字給江雁容,寫的是:
“不要和我談,現在什麼都別談,考完大學再說!”
然後,她望着課本說:“你再講一遍,蘇伊士運河和巴拿馬運河縮短的航程。”
江雁容繼續注視着周雅安,低聲說:
“你怎麼能這麼平靜?”
“我平靜?”周雅安拋掉了書,站起身子,在室內繞了個大圈子,然後把手放在江雁容肩膀上,冷笑着說,“江雁容,我想明白了,愛情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世界上永遠不會有真正持久的愛情,如果你對愛情認真,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以後,看吧,我再也不這麼傻了,我已想透了,看穿了!”
“你不能一概而論……”
“算了,算了,”周雅安憤憤地說,“我勸你也別認真,否則,有得是苦要吃……”
“別說了,媽媽來了!”江雁容及時下了一句警告。就把頭俯在書本上,周雅安也拾起書,用紅筆有心沒心地在書上亂勾。江太太果然來了,她望了江雁容和周雅安一眼,就穿過房間到廚房去倒開水。江雁容知道她並不是真的要倒開水,不過是藉此來看看她們有沒有唸書而已。江太太倒完水,又穿過房間走了。江雁容猜想,她大概已經聽到了一些她們的談話,她在紙上寫了幾句話遞給周雅安:
“唸書吧,免得媽媽再到房間裡來打轉!”
“你媽媽太精了!”周雅安寫。
“她就怕我考不上大學,如果我真失敗了,就簡直不堪設想了!”江雁容寫,對周雅安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這一天終於來了,對江雁容而言,那真像一場噩夢。坐在那堅硬的椅子上,握着一支鋼筆,聚精會神地在卷子上填下自己的命運。那些白襯衫黑裙子的同學,那些鉛印的考卷,監考先生的眼睛,散在走廊上的書本,考試前及結束時的鐘聲,考完每一節之後的討論答案……這一切一切,像是紊亂,又像簡單,像是模糊,又像清晰,反正,都終於過去了。
大專聯考後的第二天早晨,扛雁容在曉色中醒來。她用手枕着頭,望着帳頂發呆。她簡直不敢相信,準備了那麼久的考試,現在已經成爲過去式的動詞了。多少的奮鬥,多少的努力,多少的掙扎,都只爲了應付這兩天,現在這兩天已經過去了。不需要再一清早爬起來念書,不需要在桌子上堆滿課本、筆記、參考資料,不需要想還有多少功課沒有準備……這好像是十分奇妙的。她一動也不動地望着帳頂,連表都不想看,時間對她已不重要了。可是,她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輕鬆,反而有一種空空洞洞、茫然若失的感覺。一個多月來,她把精神貫注到書本上,而今,突然的輕鬆使她感到迷失。她翻了一個身,把頭埋在枕頭裡,心中有一個小聲音在低低地叫着:
“康南,康南,康南!”
她坐起來,懶洋洋地穿衣服,下牀,梳洗,吃早飯,心中那個小聲音繼續在叫着:
“康南,康南,康南。”
早飯桌上,江太太望着江雁容,一個多月來,這孩子更瘦了,看起來輕飄飄的。臉色太蒼白,顯得眼睛特別黑。江太太關心地說:“雁容,考完了,今天去找周雅安玩玩吧!”接着,她又不放心地問:“你自己計算一下,到底有把握拿到多少分?”
“喔,媽媽,”江雁容說,“別再談考試了,現在,我連考了些什麼題目都忘光了!”
江太太看看她,心裡的不滿又升了起來,這孩子一點都不像江太太年輕的時候,記得她以前考過試,總要急急忙忙計算自己的分數的。
吃完了早飯,江雁容望着窗外的太陽光發愣,有點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心裡那個小聲音仍然在叫:“康南,康南,康南,康南!”叫得她頭髮昏,心裡沉甸甸的。“我有許多事要做,”她腦中紛亂地想着,“要整理一下書籍,把課本都收起來,要把幾本愛看的詩集找出來,要去做幾件衣服,要……”這些紛亂的思想到最後,卻和心中的小聲音合而爲一了。“康南,康南,康南!”她嘆了口氣,走到玄關去穿鞋子,一面向母親交代:
“媽,我去找周雅安。”
“好吧,該散散心了,”江太太說,“回不回來吃午飯?”
“不一定,別等我吧!”
一走出大門,她的意志、目標都堅定了!她迫不及待地向學校的方向走,心裡的小聲音變成了高聲大叫,她快快地邁着步子,全部心意都集中在一個渴望上:“康南!”
走進校門,校園裡的花向她點着頭。“好久不見!”她心中在說,走過校園,穿過那熟悉的小樹林,她茫然四顧,這正是暑假,學校裡竟如此冷冷清清!荷花池裡的花盛開着,橋欄杆上沒有學生。她走進了教員單身宿舍的走廊,一眼就看到那個胖胖的教務主任正從康南房裡出來,她和教務主任打了個照面,她行了禮,教務主任卻愣了一下,緊盯了她一眼,點點頭走開了。“大概又來接頭下學期的排課問題,下學期的高三,不知道哪一班能搶到他!”她想着,停在康南的門外。她的心臟猛烈地跳了起來,血向腦子裡集中。“P阿,康南!”她低低地念着,閉起眼睛,做了個深呼吸,敲了敲房門。
門立即打開了,江雁容張開了眼睛,一動也不動地望着康南,康南的眉毛向上擡,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然後,他伸手把她拉了進來,把門在她身後闔上。她的身子靠在門上,他的手輕輕地落在她的頭上,帶着微微的顫抖,從她面頰上撫摸過去。她張開嘴,低低地吐出三個字:
“你好嗎?”
他把手支在門上,望着她,也低低地說:
“謝謝你還記得我。”
聽出話中那份不滿,她把眼光調開,苦笑了一下,默然不語。
“考得怎樣?”他問。
“不要談考試吧!”
她審視他。他的臉色憔悴,雙頰瘦削,但眼睛是灼灼逼人的。他們彼此注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立即倒進了他的懷裡,把頭靠在他寬寬的胸膛上,兩手環住了他的腰。他撫弄她的短髮,這樣,又站了好一會兒,她笑了,說:
“康南,我們是兩個大傻瓜!現在,我知道了,我永遠沒有辦法讓自己離開你的,我認了!不管我帶給你的是什麼,也不管你帶給我的是什麼,我再不強迫自己離開你了!我準備接受一切打擊!”
“你是個勇敢的小東西!也是個矛盾的小東西!”康南說,讓她坐在椅子裡,倒了杯茶給她。“等到明天,你又會下決心不到我這兒來了!”
“我現在明白了,這種決心是無用的。除非有一個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硬把我們分在兩個星球裡,要不然,我沒辦法離開你。”
“或者,這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就要來了!”康南自言自語地說,燃起了一支菸。
“你說什麼?”
“沒有什麼,”康南把手蓋在她的手上,望着她:“本來,你只有三磅半,現在,連三磅半都沒有了!”
“考試嘛,天天開夜車!”
“是嗎?”“還有,我要和自己作戰,一段大戰爭!”她擡頭看看他,突然抓緊了他的手,“康南,我想你,我想你,我真想你!”
康南調開了眼光,深深地吸了口煙。他臉上有種鬱悶的神情,他捏緊江雁容的手,捏得她發痛。然後,他拋開她的手,站起身子,像個困獸般在室內兜了一圈,終於站定在江雁容面前,說:
“如果我比現在年輕二十歲,我可以天天到你門外去守着你,你不來看我,我可以闖了去找你。可是,現在,我必須坐在房裡等,等等等。不知道你哪一天會發慈悲,不知道你是下一分鐘,或再下一分鐘,或明天后天會來?或者永不再來?我從沒有向命運祈求過什麼,但我現在祈求,祈求有資格愛你和被你愛!”
“不要談起資格問題,要不然又是老問題,”江雁容說,“你愛我,想我,這就夠了!”
“可是,不要以爲我希望你來,我並不希簞你來!”
“怎麼講?”
“你來了我們就只好一起往火坑裡跳,你不來,纔是救了我和你!”“你不願意和我一起往火坑跳?”
“好吧,我們跳吧!”康南托起她的下巴,“我早已屈服了!如果我能有你,我什麼都不要!”
“你還要的,要你的煙和酒!”
“如果你要我戒,我也可以戒!”
“我不要你戒,”江雁容搖搖頭,“我不剝奪你的快樂!”
康南凝視着她。“你會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妻子!”
聽到“小妻子”三個字,江雁容的臉紅了。康南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一張紙來,遞給江雁容說:
“你知道不?你考了兩天試,我也考了兩天!”
江雁容看看那張紙,那是一張大專聯考的時刻表,在每一門底下,康南都用紅筆打了個小勾,一直勾到最後一門,最底下寫了四個字“功德圓滿”。
“這是做什麼?”
“我坐在這裡,一面抽菸,一面看錶,等到表上的時間告訴我你的考試下課了,我就在這一門底下打一個記號,你考一門,我打一門,直到最後,你考完了,我也挨完了!”
“你真——”江雁容搖搖頭,“傻氣!”
康南的手指從她鼻子上滑下去。
“雁容,你真有勇氣跟着我?那要吃許多苦,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金錢、地位、青春!全沒有,跟着我,是隻有困苦……”
“我只要你!”江雁容打斷他。
“你也還要的,要三間茅屋,要一個風景優美的深山!”
“有你,我連茅屋都不要!”
“跟着我去討飯嗎?我拿着碗走在前面,你拿着棍子在後面幫我打狗!”
“行!跑遍天涯,四處爲家,這滋味也不錯!”
“雁容——你真傻!”
他們彼此注視,都笑了。江雁容走到窗子前面,望着外面的幾枝竹子發了一陣呆,又擡頭看着窗外的藍天和那飄浮着的白雲,說:
“在我小的時候,媽媽忙着照顧弟弟妹妹,就搬一張椅子放在窗口,讓我坐在上面。我會注視窗外,一坐好幾小時。”
“那時候,你的小腦袋裡想些什麼呢?”康南問。
“想許許多多東西,想窗外多可愛,希望自己變成
一隻小鳥,飛到窗子外面去。”她嘆了口氣,“一直到現在,我對窗外還是有許多遐想。你看,窗子外面的世界那麼大,那麼遼闊,那外面有我的夢,我的幻想。你知道,一切‘人’和人的‘事’,都屬於窗子裡的,窗外只有美、好,和自然,在窗外的世界裡,是沒有憂愁,沒有煩惱的。”她把頭靠在窗檻上,開始輕輕地哼起一個兒歌:
望望青天高高,
我願變只小鳥,
撲撲翅膀飛去,
飛向雲裡瞧瞧i……
康南走過去,站在她身邊,感嘆地說:
“那麼,你所謂的‘窗外’,只是個虛無縹渺的境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是嗎?”
“大概是,”江雁容說,轉過頭來,深深地望着康南,“不過,我始終在追求着這個境界。”
“可憐的雁容,”康南搖搖頭,“你可能永遠找不到這境界。”
“那麼,我會永遠守着窗子,望着窗外。”
時間溜得很快,只一會兒,中午來了。江雁容嘆息着說:
“我要走了,我還要去看看周雅安。”
“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在一個學校附近的小館子裡,他們吃了一頓簡單的飯,康南破例沒有喝酒。吃完飯,康南把江雁容送到公共汽車站,扛雁容說:
“下午,一定會有很多同學來看你,做個好老師也不簡單!”
“現在已經不是好老師了!”康南笑了一下。
“哦,今天教務主任來跟你商量排課嗎?我看到他從你房裡出來!”
“排課?”康南笑笑,“不,他來,請我捲鋪蓋。”
“怎麼?”江雁容大吃一驚。
“別緊張,我早就想換個環境了,他說得也很婉轉,說學校可能要換校長,人事大概會有變動……我不是傻瓜,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走就走吧,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又何必一定待在這個學校!”康南故作輕鬆地說。
“那麼,你……”
“這些事,你別操心”康南說,“車來了,上車吧!”
“可是,你到哪裡去呢?”
“再說吧!上不上車?”
“我明後天再來!”江雁容說,上了公共汽車。
康南站在那兒,目送公共汽車走遠,茫茫然地自問了一句:“是的,我到哪裡去呢?”他明白,這只是打擊的第一步,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的打擊將接踵而至呢!“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你真能跟我討飯嗎?”他心中默默地問着,想着江雁容那纖弱的身子和那輕靈秀氣的臉龐,覺得在她那脆弱的外表下,卻藏着一顆無比堅強的心。
大專聯考後的一星期,程心雯來找江雁容一起去看電影。從電影院出來,她們在街頭漫步走着,江雁容知道程心雯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她說,而在暗中準備招架。果然,程心雯開始了,劈頭就是一句:
“江雁容,康南到底有些什麼地方值得你愛?”
江雁容愣了一下,程心雯立即接下去說:
“你看,他的年齡比你大那麼多……”
“我不在乎他的年齡!”
“江雁容,我看你傻得可憐!告訴你,他根本不可能愛上你!”
“不可能?”
“他對你的感情絕不是愛情,你冷靜地想一想就會明白,他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飽經世故,不會像年輕人那樣動情的!他只是因爲孤獨寂寞,而你引起了他的興趣,這種感情並不高尚……”
“不要再講下去!”江雁容說,奇怪那粗率的程心雯,居然能這樣分析事情。
“你怕聽,因爲我講的是實情。”程心雯緊盯着她說,“事實上,你連你自己都不瞭解,你對康南也不是什麼真正的愛情,你只是一時的……”
“我知道你要說的,”江雁容打斷她,“我只是一時的迷惑,是不是?這不叫愛情,這只是一個少女的衝動,她以爲這就是戀愛了,其實她還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這個男人只使她迷惑,總有一天,她會發現自己並不愛他!程心雯,你要說的是不是這些?”
程心雯懊惱地望了江雁容一眼,憤憤地說:
“你明白就好了!你的生活太嚴肅,小說看得太多了,滿腦子……”“羅曼蒂克的思想,”江雁容代她接了下去,嘲諷地說,“生活中又沒有什麼男朋友,於是一個男人出現了,我就以爲是珍寶,對不對?”程心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半天后才說:
“我真不知道康南什麼地方迷住了你!你只要仔細地看看他,就會發現他渾身都是缺點,他那麼酸,那麼道學氣,那麼古板……”
“這些,見仁見智,各人欣賞的角度不同。程心雯,你不要再說了,你的意思我瞭解,如果我能夠自拔,我絕對不會沉進這個漩渦裡去,可是,現在我是無可奈何的,我努力過,也掙扎過,我和自己作過戰,但是我沒有辦法。程心雯,你不會懂的!”
“江雁容,”程心雯沉住臉,顯得少有的誠懇和嚴肅,語重心長地說,“救救你自己,也救救康南!你應該理智一點,就算你們是真正地戀愛了,但這戀愛足以毀掉你們兩個人!昨天我去看過康南,他已經接了省立x中的聘書,馬上就要搬到省立x中去了。全校風風雨雨,說他被趕出xx女中,因爲他誘惑未成年的女學生。幾年來,康南不失爲一個好老師,現在一步走錯,全盤完蛋,省立x中是不知情,如果知道了,也不會聘用他。而你呢,你知不知道同學們把你講得多難聽,你犯得着嗎?這些都不談吧,你自己認爲你們有什麼好結果?你媽媽一天到晚盼望你做女博士,拿諾貝爾獎金,出國留學,要不然嫁個年輕有爲有成就的丈夫,她會允許你和康南結婚?一個結過婚,有孩子的小老頭?事情一鬧開,你媽媽的脾氣,一定會弄得滿城風雨,江雁容,仔細想想看,後果如何?你父親在學術界也是有名的人,你千萬小心,弄得不好,連你父親的名譽都要受影響!江雁容,理智一點,只要你不去找他,他是沒有辦法找你的,逃開這個人吧!逃開他的魔掌!”
“不要這麼說,你把他看成魔鬼?”
“他糊塗到跟你談戀愛的地步,他就是魔鬼!”
“可是,愛情是沒有罪的……”
“這樣的愛情就是有罪!”程心雯斬釘截鐵地說,“江雁容,我和你講這些是因爲我跟你好,你不要再糊塗了,下一個決心,從今天起不要去看他!”
江雁容茫茫然地看了程心雯一眼,悽苦地搖了搖頭:
“程心雯,我辦不到!”
“你……”程心雯氣得瞪大了眼睛,“簡直是不可救藥!”
江雁容望着地下,默默無言地咬着手指甲。程心雯看了她好一會,氣呼呼地說:
“好吧,我等着看你栽筋斗,等着看康南身敗名裂!等着看你們這偉大的戀愛的結局!”
說完,她招手叫住一輛流動三輪車,價錢也不講就跳上了車子,對江雁容揮揮手說:
“我回家去了,再也不管你江雁容的事了!你是個大糊塗蛋!”江雁容目送程心雯走遠,禁不住閉上眼睛,在路邊站了幾秒鐘,直到有個男學生在她身邊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她才驚醒過來。轉過身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她渴望能找到一個同情她,瞭解她的人。“我錯了嗎?或者,只有戀過愛的人才知道戀愛是什麼!”她想。滿腹悽惶無助的情緒,在周雅安門口停了下來。還沒有敲門,她就聽到一陣吉他的聲音,其中還伴着周雅安那磁性而低柔的歌聲,江雁容把背靠在牆上,先傾聽她唱的歌:
寒鴉已朦朧入睡,
明月高懸雲外,
映照幽林深處,
今宵夜色可愛!朔風如在嘆息,對我額上吹襲,溪水依舊奔流,朋友,你在哪裡?
江雁容伸手敲門,吉他的聲音停了。開門的是周雅安自己,穿着一件寬寬大大的睡袍,攔腰繫了根帶子,頭髮用一條大手帕包着,額前拂着幾綹亂髮,一副慵慵懶懶的樣子。江雁容到了她房裡,她微微一笑說:
“就猜到是你!要不要聽我彈吉他?我彈一個吉普賽流浪者之歌給你聽!”說着,她像個日本人似的盤膝坐在榻榻米上,抱着吉他,輕輕地彈弄了起來。扛雁容坐在她對面,用手抱住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呆呆地聽。周雅安一面彈,一面說:
“看你又是一肚子心事!”
“嗯,”江雁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周雅安,我到底該怎麼辦?”
周雅安望望她,笑了笑,在弦上亂拂了一陣說:
“怎麼辦?一起玩玩,等玩厭了就分手,就是這樣,什麼事值得那樣嚴重?愛情不過是個口頭說說的東西而已,對它認真纔是傻瓜呢!”“這是你的論調嗎?”江雁容皺着眉問。
“是呀,有什麼不對嗎?告訴你,及時行樂纔是人生最重要的,別的都去他的!世界上不會有持久的愛情,你別急,包管再過三天半,你也不會喜歡康南了!”
江雁容凝視着周雅安,後者聳了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勁兒,自管自地撥弄着琴絃,鼻子裡哼着歌。
“周雅安,你變了!”江雁容說。
“是嗎?”周雅安問,又笑了笑,“世界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十年後,我們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呢!現在你在這兒爲愛情煩惱,十年後,你可能有一大堆兒女。假如我們再碰到了,你會聳聳肩說:‘記不記得,周雅安,我以前還和康南鬧過戀愛哩!’”
江雁容站了起來,生氣地說:
“我們現在是話不投機了!我看我還是告辭的好!”
周雅安跳起來,把吉他丟在一邊,按住江雁容說:
“坐下來!江雁容!”她的臉色變了,望着江雁容,嘆了口長氣說:“江雁容,我說真話,勸你別認真,最聰明的辦法,是和康南分手!”
“你現在也這樣說嗎?一開始,你是贊成的!”
“那是那個時候,那時我沒想到阻力這麼多,而且那時我把愛情看得太美了。江雁容,記不記得一年前,我們在學校的荷花池邊談話,你還說愛情不會到你身上來,曾幾何時,你就被愛情弄得昏頭昏腦了。我覺得,走進愛情就走進了痛苦,那時候的你比現在幸福!江雁容,你曾勸我和小徐分手,當小徐折磨我的時候,你說這次戀愛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並不是全部,記得嗎?現在,我用你自己的話來勸你,和他分手吧,將來有一天,你會再開始一段戀愛的。”
“永遠不會!”江雁容說,“我這一生永不可能再愛一個人像愛他這樣。”
周雅安點了點頭。
“我瞭解,”她輕聲說,“可是,這段戀愛會帶給你什麼呢?我只能勸你把戀愛看淡一點,在問題鬧大以前,把這段戀愛結束吧!我聽到許多人談論你,講得不堪入耳,至於康南,更被罵得狗血噴頭。這件事你媽媽還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更不曉得會鬧成什麼樣子呢!江雁容,相信我的話,只有幾個月,你就會把這件事忘記了。你看,我的戀愛的夢已經醒了,你也該醒醒了!”
“可是,你還在愛他,還在想他,是不是?”
“不!”周雅安憤憤地說,“我只恨他!”
“你恨他是因爲你愛他,如果你不愛他,也不會恨他了!”
“管他呢!”周雅安挑挑眉毛,“反正,我的戀愛已經結束了,你如果爲大局着想,也該快刀斬亂麻,及時自拔!”
江雁容呆望着榻榻米上的吉他,一句話也不說,過了好半天,周雅安問: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解脫。”
“什麼辦法?”
“死!”
“別胡說了!”周雅安望了她一眼,“等進了大學,新的一段生活開始了……”
“大學!”江雁容叫,“大學還是未知數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十分美好,月光正灑在大地上。周雅安又在撥弄着琴絃低唱了:“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瞭。”
“一首好歌!”她想。望着月光發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