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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新生南路是直而長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溝那邊種了一排柏樹,還安放了一些水泥発子供行人休息,不過很少有人會在這路邊休息的。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學和放學時必走的路。每天黃昏,她們總是手攜手地走回家去,因爲放學後不需要趕時間,她們兩人都寧可走路而不願擠公共汽車。黃昏的景緻是迷人的,灼熱的太陽已下山了,晚霞使整個天空紅成一片,映得人的臉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紅色。從工業專科學校的圍牆起,就是一片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隻白色的鷺鷥從水田中飛起來,彩霞把那白鷺的翅膀都染紅了,不禁衝口而出地念:

“落霞與孤鶩齊飛!”

從此,她們稱這條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時戲呼周雅安爲“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實上,她們也只有在這落霞道上的一段時間是比較輕鬆的,在這段時間內,她們總是自然而然地避免談到功課和考大學,而找些輕鬆的題目談談。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議論我們?”周雅安說,一面挽着江雁容的手。這是開學一星期後的一個黃昏。

“你是指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說我們在鬧同性戀?”江雁容問。

“嗯。”

“別提了,真無聊!”

“可是,”周雅安笑嘻嘻地望着江雁容的臉,“如果我是個男人,我一定會愛上你!”

“我是男人,我也會愛上你!”江雁容說,臉微微地紅了,映着霞光,紅色顯得更加深,那張本來蒼白的小臉也變得健康而生動了。

“那麼,我們真該有一個做男人,”周雅安笑着說,欣賞地望着江雁容臉上那片紅暈,“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輩子讓我來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好,”江雁容搖搖頭,“下輩子你應該變男人,讓小徐變女人,然後你也找些古里古怪的問題來折磨他,這樣纔算公平。”

“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幾輩子的冤家了?”周雅安說,話一出口,又猛悟到說得太那個了,不禁也漲紅了臉。江雁容笑着說:

“世世代代,都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

“又該給你話柄來笑我了。”

“只要沒有話柄落在程心雯手裡就好了!哦,告訴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務處去,在圖書館門口碰到一塊五毛,頭上戴了頂帽子,你看,這樣的大熱天還戴帽子,豈不滑稽?程心雯看到他,劈頭就是一句:‘老師,美容醫生的生髮油沒有用嗎?’弄得一塊五毛面紅耳赤。後來程心雯告訴我,說一塊五毛在暑假裡到一個著名的美容醫生那兒去治他的禿頂,那個醫生說要把他剩下的幾根頭髮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誰知道現在不但以前禿的那一塊長不出頭髮來,連剃掉的也不再長了。他怕難看,就成天戴着頂帽子。程心雯說,一塊五毛的外號應該改作兩塊八毛了!”

“兩塊八毛,什麼意思?”周雅安問。

“這個你都不懂?本來是一塊無毛,現在是兩塊拔毛呀!”江雁容忍住笑說。

“啊喲,”周雅安大笑了起來,“程心雯這張嘴真要命!怎麼就這樣缺德!”

“一塊五毛也有意思,看他這頂帽子戴到哪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麼這樣精,什麼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無辦法,我現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別想休息,也別想唸書,就只能聽她的笑話。”“葉小蓁現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問,“今天早上我聽到葉小蓁在鄭重發誓,說什麼‘天知道,地知道,我葉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說話就是王八蛋’!”

“你別聽葉小蓁的發誓,前天爲了蔡秀華來不及給她講那題代數,剛好考了出來,她做錯了,就氣呼呼地跑到蔡秀華面前去發誓,也是說的那麼幾句話。人家蔡秀華什麼事都古古板板的死認真,又不像我們那樣瞭解葉小蓁,就信以爲真了。到下午,葉小蓁自己忘記了,又追着問人家物理題目,蔡秀華不理她,她還嘟着嘴納悶地說:‘誰得罪了你嘛,你說出來讓我給你評評理!’把我們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來,笑了一陣,突然想起什麼來,推推江雁容說:“哦,我忘了問你,前天代數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間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腳,橛着嘴說:

“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它來幹什麼?”低下頭去,她對着腳下的柏油路面發呆,機械地移着步子,腳步立即沉重了許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地說:

“沒關係,下次考好點就行了!”

“下一次!下一次還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氣地說,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誰的氣。

“好好,我們不談這個,你猜明天作文課康南會出個什麼作文題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的回憶’,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學期’!”周雅安說,竭力想談一個能引起江雁容興趣的題目,以扭轉自己一句話造成的低潮。但是,沒有用了,陽光已經消失,烏雲已堆積起來了。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后才緊緊拉着周雅安的手說:

“周雅安,你看我怎麼辦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課我儘量用心聽書,每天在家裡做代數、物理、解析幾何,總是做到夜裡一點鐘!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數理的功課能像詩詞那樣容易瞭解就好了!”“可是,我還羨慕你的文學天才呢!”周雅安說,“你拿一首古詩給我看,保管我連斷句都不會!”

“會斷句又有什麼用,考大學又不考詩詞的斷句!像你,每次數理都考得那麼好,你怎麼會考得那樣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地問。

“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說,“你是有天才的,江雁容,你不要爲幾分而發愁,你會成個大作家!”

“天才!去他的天才!從小,大家都說我有天才,可是我沒有一學期能夠不補考!沒有一次不爲升學發愁,我看,這次考大學是準沒有希望的!”

“就是你考不上大學也沒關係,你可以寫作,並不是每個作家都是大學畢業生!”

“別講得那麼輕鬆,我考不上大學,爸爸媽媽會氣死!”江雁容恨恨地把腳下一塊石子踢得老遠,“我討厭這種填鴨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學那些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幹什麼?將來我絕不會靠它們吃飯!”

周雅安纔要說話,身後響起了一陣腳踏車的車鈴聲,她和江雁容同時回過頭去,一個年輕的男學生正推着輛腳踏車站在她們的身後,咧着一張大嘴對她們笑。周雅安有點淹異,也有點意外的驚喜,說:

“小徐,是你?”

“我跟着你們走了一大段了,你們都沒有發現!談些什麼?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說。他長得並不算漂亮,但鼻子很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頗端正。只是有點公子哥兒的態度。他的個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站在一起,兩人幾乎是一般高。

“看樣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說,對小徐點了個頭。

“不要嘛!”周雅安說,但語氣並不誠懇。

“你們談談吧,我真的要先走,趕回家去,還有許多習題沒做呢!”江雁容說,一面又對周雅安說,“周雅安,再見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學校,幫我到教務處拿一下課室日記本,好吧?”

“好!”周雅安說,又補了一句,“再見啊!”

江雁容單獨向前面走去,心裡模糊地想着周雅安和小徐,就是這樣,愛情是多神秘,周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現,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義路口,她轉了彎,然後再轉進一條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東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卻喜歡這條巷子的幽靜,巷子兩邊,有許多破破爛爛的木板房子,還有個小破廟,廟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無法設想這些破房子裡的人的生活。生命(無論是誰的生命),似乎都充滿了苦惱、忙碌和掙扎,可是,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卻都熱愛着他們的生命,這世界豈不矛盾?

在那固定的電線杆下面,她又發現了那個每天在這兒等她的男孩子。瘦高個兒,一身黃卡其布制服,扶着一輛腳踏車,這是他給她的全部印象,因爲她從不敢正眼去打量他。自從上學期中旬起,這孩子就開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氣上來和她說話,他彷彿報了自己的名字,並說了請求交友一類的話,但她一句都沒聽清楚,只記得他那張漲得通紅的黝黑而孩子氣的臉。她倉促地逃開了,而他也紅着臉退到一邊。這以後,他每天總在這兒等她,但並不跟蹤她,也不和她說話,只默默地望着她走過去。江雁容每次走過這兒,也不禁臉紅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視地趕快走過去,走過去後也不敢回頭看,所以她無法測知他什麼時候纔會離開那根電線杆。她總是感到奇怪,不知這個男孩子有什麼神經病,既不認識她,又不瞭解她,當然無法談到“愛”字,那麼,這傻勁是爲了什麼?

在家門口,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劉太太,一個標準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個人家裡去串門,然後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對她行了禮,然後按門鈴。

來開門的是她的弟弟江麟,她一共是三個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江麟老二,最小的是江雁若。雁若比她小五歲,在另一個省女中讀初二。江麟比江雁容小兩歲,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寶,事實上,他也真是父親眼中的寶貝,不單爲了他是男孩子,也爲了他生性會取巧討好。不過母親並不最喜歡他。據說,他小時是祖父的命根,祖父把他的照片懸掛在牆壁上,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然後自我安慰地說:“有這麼好的一個孫子,還有什麼事值得我發愁呢!”祖父臨終時還摸着江麟的頭,對江雁容的父親江仰止說:“此子日後必成大器,可惜我看不到了!”

現在,這個必成大器的男孩子還看不出有什麼特點來,除了頑皮和刁鑽之外。但在學校裡,他的功課非常好,雖然他一點都不用功,卻從沒考到五名以下過。現在他十六歲,是建中高一的學生,個子很高,已超過江雁二容半個頭,他常站在江雁容身邊和她比身高,用手從江雁容頭頂斜着量到他的下巴上,然後得意地喊她作“小矮子”。他喜歡繪畫,而且確實有天才,江仰止認爲這兒子可能成大畫家,從江麟十二歲起,就讓他拜在臺灣名畫家孫女士門下學畫,現在隨手畫兩筆,已經蠻像樣子了。他原是個心眼很好而且重情感的孩子,但是在家中,他也有種男性的優越感,他明白父親最喜歡他,因此,他也會欺侮欺侮姐姐妹妹。

不過,在外面,誰要是說了他姐妹的壞話,他立即會摩掌相向。

江麟看到門外是她,就做了個鬼臉說:

“大小姐回來了!”江雁容走進來,反身關好了門。江仰止在x大做教授,這舞X大的宿舍。前面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園,雖然他們一再培養花木,現在長得最茂盛的仍然只有棕櫚樹和美人蕉。走過小院子,是第二道門,裡面是脫鞋的地方。這是一棟標準的日式房子,一共四間,每間都無法隔斷。前面一間八席的是客廳和江仰止的書房,後面是江仰止和妻子趙意如的臥室,旁邊一間做了江麟的房間兼飯廳,最後面的是江雁容、雁若姐妹的房間,是到廚房必經之路。江雁容脫了鞋,走上榻榻米,立即發現家裡的空氣不大對,沒有聞到菜飯香,也沒聽到炒菜的聲音。她回頭看了江麟一眼,江麟聳聳肩,低聲說:

“媽媽還在生爸爸的氣,今天晚飯只好你來做了!”

“我來做?”江雁容說,“我還有一大堆的功課呢,明天還要考英文!”

“那有什麼辦法,除非大家不吃飯!”江麟說。

客廳裡,江仰止正揹負着兩隻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個子不高,年輕時是個標準的中國美男子,眉清目秀,脣紅齒白,從讀書起就習慣性地穿着一襲長衫,直到現在不變。而今,年輕時的“漂亮”當然不能談了,中年後他發了胖,但瀟灑勁兒仍在,架着一副近視眼鏡,書卷氣比年輕時更加重了。長衫上永遠有粉筆灰和貓毛,哪怕他太太趙意如一天給他換兩次衣服(他從不記得自己換衣服),粉筆灰和貓毛依然不會少的,粉筆灰是講書時弄的,事後絕不會拍一拍。貓則是他最喜歡的東西,家裡一年到頭養着貓,最多時達到七隻,由於江太太的嚴重抗議,現在只剩一隻白貓。江仰止的膝頭,就是這隻白貓的牀,只要江仰止一坐下來,這貓準跳到他身上去呼呼大睡。這些使江仰止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成爲他特殊的標誌。

近兩年來,由於江仰止的一本著作和講學的成功,使他薄負微名,一天到晚忙着著作,到各地講學,到電臺廣播。可是,忙碌不能改變他,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悠然自在的。他有兩大嗜好,一是旅行,一是下圍棋。前者現在已經很少去了,圍棋則不能少,每星期總要到弈園去兩三次,這也是他和江太太每次吵架的原因,江太太堅決反對他下棋,認爲一來用腦過度,一下就是四五小時,有損健康。二來江仰止每下必賭彩,每賭必輸,江太太省吃儉用,對這筆支出實在心痛。三來江仰止的工作堆積如山,不工作而把時間耗費在娛樂上,江太太認爲是最大的不該。所以,每次江仰止下了棋回來,江太太總要生一天悶氣,江太太一生氣,家裡就秩序大亂,坎煙不舉。

江仰止看到江雁容回來,就停止了踱方步說:

“雁容,你去做一下晚飯吧!”

江雁容看了父親一眼,江仰止的神態是無可奈何的,不知所措的。江雁容橛了嘴低聲說:

“我今天最忙了!”

“去吧,大女兒該幫幫家裡的忙!”

大女兒,做大女兒反正是倒黴的,要做事總最先輪到大女兒,有吃的玩的就該最後輪到大女兒了。江雁容正要走到後面去,門鈴又響了,江仰止擡起頭來,像得救似的說:

“這次該是雁若回來了吧?”

江雁容去開了門,果然是江雁若。江雁若今年十三歲,已經和江雁容一般高,看樣子,還可以再長高不少。她和姐姐的個性是完全不同的,江雁容憂鬱,她卻樂觀明快,會撒嬌,會討好。長得也比雁容好看,同樣是清朗的眉毛和秀氣的眼睛,但她頰上多了一對小酒窩,使她看起來就比姐姐甜。她是江太太的寵兒,江太太愛這個小女兒更勝過愛那個兒子。而江雁若也確實值得人疼愛,從小學到初中,她就沒考過第二名,年年都是第一,她得到的各種獎狀可以裝訂成厚厚的一冊。而她那張小嘴也真會說話,說得那麼甜,讓你不喜歡她都做不到。但她的脾氣卻極像母親,要強到極點,如果她的目標是一百分,考了九十九分她就會大哭一場。她喜歡的人,她會用盡心機來討好,不喜歡的人,她就會破口大罵。她是個全才,功課上,不論文科理科、正科副科、音樂美術、體育家事,她是門門都精,門門都強,無怪乎江太太愛她愛得人骨了。

江雁若還沒走到玄關,江仰止就迎到門口來,對江雁若擡擡眉毛,尷尬地笑笑,低低地說:

“雁若,趕快去哄哄你媽媽,她還在生氣,只有你有辦法,趕快去!”“爸爸,誰要你昨天晚上下到十二點嘛!”江雁若埋怨地說,完全站在母親的那一邊說話,她是同情母親的。不過,她也喜歡父親,尤其是父親說笑話的時候。

江仰止笑笑,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他有時真怕這個小女兒,說起話來比刀子還厲害,這本事全是她母親的遺傳。江雁若一面脫鞋一面又說:

“早點回來媽媽也高興,你也少輸一點,那個王伯伯早就看中爸爸的弱點了,用話一激爸爸,爸爸就一直跟他下,口袋裡的錢全下到他的袋裡去了!”

江仰止咳了一聲,啼笑皆非地說:

“胡說!這樣吧,將來我把你教會了,你到弈園給我報仇去!”“哼!自己毀了還不夠,還想毀孩子是不是?”江太太的聲音從臥室裡傳了出來,顯然她已聽到了父女的這一段談話。

江仰止不說話了,心中卻有點反感,夫婦生生氣倒無所謂,在孩子面前總該給他保留點面子,現在他在孩子前面一點尊嚴都沒有,孩子們對他說話都是毫無敬意的,這不能說不是江太太所造成的。而且,下下棋又何至於說是“毀了”,這兩個字用得未免太重。

江雁若揹着書包進了江太太的臥室裡,江太太正躺在牀上,枕頭邊堆滿了書,包括幾本國畫畫譜,一本英文成語練習,和一本唐詩宋詞選。江太太雖年過四十,卻抱着“人活到老,學到老”的信念,隨時都不肯放鬆自己。她是個獨特的女人,從小好勝要強,出生於豪富之家,卻自由戀愛地嫁給了一貧如洗的江仰止。婚後並不得意,她總認爲江仰止不夠愛她,也對不起她,但她決不承認自己的婚姻失敗。起初,她想扶助江仰止成大名立大業,但江仰止生性淡泊,對名利毫不關心。結婚二十年,江仰止依然一貧如洗,不過是個稍有虛名的教授而已,她對這個是不能滿意的。於是,她懊悔自己結婚太早,甚至懊悔結婚,她認爲以她的努力,如果不結婚,一定大有成就。這也是事實,她是肯吃苦肯努力的,從豪富的家庭到江家,她脫下華服,穿上圍裙,親自下廚,刀切了手指,煙燻了眼睛,從來不叫苦。在抗戰時,她帶着孩子,跟着江仰止由淪陷區逃出來,每日徒步三十里,她也不叫苦。抗戰後那一段困苦的日子,她學着納鞋底被麻繩把手指抽出血來,她卻不放手,一家幾口的鞋全出自她那雙又白又細的手。跟着江仰止,她是吃夠了苦了,她只期望他有大成就,但他卻總是把最寶貴最精華的時間送在圍棋上。孩子是她的第二個失望,江雁容使她心灰意冷,功課不好,滿腦子奇異的思想。有時候她是溫柔沉靜的,有時候卻倔強而任性,有一次,她責備了江雁容幾句,爲了江雁容數學總不及格,江雁容竟對她說:

“媽,你別這樣不滿意我,我並沒有向你要求這一條生命,你該對創造我負責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滿意我,你最好把我這條生命收回去!”

這是女兒對母親說的話嗎?這幾句話傷透了江太太的心,生兒育女到底有什麼意思?孩子並不感激你,反而怨恨你創造了她!雁容生下來的時候不足月,只有三磅半,帶大她真不知吃了多大的苦,但是她說:“你最好把我這條生命收回去!”不過,雁容的話難道不對嗎?本來她就該對這條生命負責,孩子確實沒有向她要求生命呀!其實,這孩子有許多地方像她,那多愁善感的個性,那對文學的愛好……甚至那些幻想,她在年輕時也有許多幻想,只是長久的現實生活和經驗早把那些幻想打破了。但,江雁容卻不能符合她內心的期望。江麟是個好孩子,可是他遺傳了他父親那份馬虎,不肯努力的脾氣,前途完全不在他眼睛裡,功課考得好全是憑小聰明,事實上昨天考過的今天就會忘記。他是個小江仰止,江太太看透他以後也不會有大成就的。剩下的一個江雁若,就成了江太太全部希望的集中,這是唯一一個不讓她失望的人,功課、脾氣、長相,無一不好。

這孩子生在抗戰結束之時,江太太常說:“大概是上帝可憐我太苦了,所以給我一個雁若!”她說這話,充滿了慶幸,好像全天下就只有一個雁若,她從不想這話會傷了另外兩個孩子的心。尤其是江雁容,她本是個過分敏感的孩子。而江太太也忽略江雁容那易感的心,在渴求着母愛。

江太太總自認爲是個失敗的女人,雖然外界的人都羨慕她,說她有個好丈夫,又有個好家庭。她認爲全天下都不瞭解她的苦悶,包括江仰止在內。近兩年來,她開始充實自己,她學畫,以摩西老太太九十歲學畫而成大名來自勵,她也學詩詞,這是她的興趣。爲了追上潮流,她也念英文。而她全是用心去做,一絲不苟的,她希望自己的努力

不晚,渴望着成功。江仰止越使她灰心,她就越督促自己努力。“不靠丈夫,不靠兒女,要自力更生。”這是她心中反覆自語的幾句話。

年輕時代的江太太是個美人,只是個子矮一點,現在她也發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眉毛如畫,濃密而細長,有一對很大的眼睛,一張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長得都像父親,沉靜秀氣,沒有母親那份奪人的美麗。江太太平日很注意化妝,雖然四十歲了,她依然不離開脂粉,她認爲女人不化妝就和衣飾不整同樣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沒有施脂粉,靠在枕頭上的那張臉看起來就顯得特別蒼白。江雁若跑過去,把書包丟在地下,就撲到牀上,滾進了江太太的懷裡,嘴裡嚷着說:“媽,我代數小考考了一百分,這是這學期的第一次考試,以後我要每次都維持一百分!”

江太太憐愛地摸着江雁若的下巴,問:

“中午吃飽沒有?”

“飽了,可是現在又餓了!”

“那一定是沒吃飽,你們福利社的東西太簡單,中午吃些什麼?”這天早上,由於江太太生氣,沒做早飯,也沒給孩子們弄便當,所以他們都是帶錢到學校福利社裡吃的。

“吃了一碗麪,還吃了兩個麪包。”

“用了多少錢?”

“五塊。”

“怎麼只吃五塊錢呢?那怎能吃得飽?又沒有要你省錢,爲什麼不多吃一點?”

“夠了嘛!”江雁若說着,伏在牀上看看江太太,撒嬌地說,“媽媽不要生氣了嘛,媽媽一生氣全家都悽悽慘慘的,難過死了!”

“媽媽看到你就不生氣了,雁若,好好用功,給媽媽爭口氣!”

“媽媽不要講,我一定用功的!”江雁若說,俯下頭去在江太太面頰上響響地吻了一下。

江雁容穿過江太太的臥房,對江太太說了聲:

“媽媽我回來了!”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沒說什麼,又去和江雁若說話了。江雁容默默地走到自己房間裡,把書包丟在牀上,就到廚房裡去準備晚飯。她奇怪,自己十三歲那年,好像已經是個大人了,再也不會滾進媽媽懷裡撒嬌。那時候家庭環境比現在壞,他們到臺灣的旅費是借債的,那時父親也不像現在有名氣,母親每天還到夜校教書,籌錢還債。她放學後,要帶弟妹,還要做晚飯,她沒有時間撒嬌,也從來不會撒嬌。“小妹是幸運的,”她想,“她擁有一切:父母的寵愛,老師的喜歡,她還有天賦的好頭腦,聰明、愉快和美麗!而我呢,我是貧乏的,渺小、孤獨,永遠不爲別人所注意。我一無所有。”她對自巨微笑,一種迷茫而無奈的笑。

煤球爐裡是冰冷的,煤球早就滅了,她不知道爸爸媽媽中午吃的是什麼。她不會起煤球火,站在那兒待了兩分鐘,最後嘆了口氣,決心面對現實,找了些木頭,她用切菜刀劈了起來,剛剛劈好,江太太出現在廚房門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說:

“放下,我來弄!你給我做功課去,考不上大學不要來見我!”

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坐在書桌前悶悶地發呆。一股濃煙從廚房裡涌到房間裡來,她把窗子開大了,把書包拿到書桌上。窗外,夕陽已下了山,天邊仍然堆滿了絢爛的晚霞,幾株瘦瘦長長的椰子樹,像黑色剪影般聳立着,背後襯着粉紅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內可愛多了。她把書本從書包裡一本本地抽出來,一張考卷也跟着掉了出來,她拿起來一看,是那張該死的代數考卷。剛纔雁若說她的代數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遠考不了!她把考卷對摺起來,正預備撕毀,被剛好走進來的江麟看見了,他叫着說:

“什麼東西?”

江雁容正想把這張考卷藏起來,江麟已經劈手奪了過去,接着就是一聲怪叫:

“啊哈,你考得真好,又是個大鴨蛋!”

這諷刺的嘲笑的聲調刺傷了江雁容的自尊心,這聲怪叫更使她難堪,她想奪回那張考卷,但是江麟把它舉得高高的,一面念着考試題目,矮小的江雁容夠不着他。然後,江麟又神氣活現地說:

“哎呀,哎呀,這樣容易的題目都不會,這是最簡單的因式分解嘛,連我都會做!我看你呀,大概連a+b的平方等於多少都不知道!”

江太太的頭從廚房裡伸了出來:

“什麼事?誰的考試卷?”

“姐姐的考卷!”江麟說。

“拿給我看看!”江太太命令地說,已猜到分數不太妙。

江麟對江雁容做了個怪相,把考卷交給了江太太。江雁容的頭垂了下去,無助地咬着大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數,把考卷丟到江雁容的腳前面,冷冷地說:

“雁容,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江雁容的頭垂得更低,那張恥辱的考卷刺目地躺在腳下。忽然間,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委屈和傷心,眼淚迅速地涌進了眼眶裡,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淚一經開了閘,就不可收拾地氾濫了起來,一剎那間,心裡所有的煩惱、悲哀和苦悶都齊涌心頭,連她自己都無法瞭解怎麼會傷心到如此地步。事實上,在她拿到這張考卷的時候就想哭,一直憋着氣忍着,後來又添了許多感觸和煩惱,這時被弟弟一鬧,母親一責備,就再也忍不住了,淚珠成串地涌出來,越涌越多,喉嚨裡不住地抽泣,裙子上被淚水溼了一大片。

江太太看着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裡更加生氣,考不好,又沒有罵她,她倒先哭得像個被虐待的小媳婦。心中儘管生氣,又不忍再罵她,只好氣憤地說:

“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麼用?”

江雁容抽泣得更厲害。“全世界都不瞭解我,”她想,就是這樣,她考壞了,大家都叫她“用功”、“下次考好一點”,就沒有一個人瞭解她用功也無法考好,那些數字根本就沒辦法裝進腦子裡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數、物理、解析幾何對她就有如天書,老師的講解像喇嘛教徒唸經,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雖然這幾個數理老師都是有名的好教員,無奈她的腦子不知怎麼回事,就是與數理無緣。下一次,再下一次,無數的下一次,都不會考好的,她自己明白這一點,因而,她是絕望而無助的。她真希望母親能瞭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難,但是,母親只會責備她,弟妹只會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學生,只有她最壞,最不爭氣。她無法止住自己的眼淚,哭得氣塞喉堵。

“你還不去念書,哭又不能解決問題!”江太太強忍着氣說,她自己讀書的時候從沒有像雁容這樣讓人操心,別說零分沒考過,就是八十分以下也沒考過。難道雁容的天分差嗎?她卻可以把看過一遍的小說中精彩的對白都背出來,七歲能解釋李白的詩,九歲寫第一篇小說。她絕不是天分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對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諒的。退回廚房裡,她一面做飯一面生氣,爲什麼孩子都不像母親(除了雁若之外),小麟還是個毛孩子,就把藝術家那種吊兒郎當勁全學會了,這兩個孩子都像父親,不努力,不上進,把“嗜好”放在第一位。這個家多讓人灰心!

江仰止是聽到後面房裡的事情的,對於江雁容,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喜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喜歡。女孩子,你不能對她希望太高,就是讀到碩士博士,將來還不是燒飯抱孩子,把書本丟在一邊。不過,大學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讓別人說“江仰止的女兒考不上大學”!他聽憑妻子去責備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這時,聽到雁容哭得厲害,他才負着手邁步到雁容的房間裡,雁若和江麟也在房裡,雁若在說:“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但雁容哭得更傷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條斯理地說:

“別哭了,這麼大的女孩子,讓別人聽了笑話,考壞一次也沒什麼關係,好了,去洗洗臉吧!”

江雁容慢慢地平靜下來,這時,她忽然萌出一線希望,她希望父親瞭解她,她想和父親談談,擡起頭來,她望着江仰止,但江仰止卻沒注意到,他正看着坐在椅子裡,拿着支鉛筆,在一本書後面亂畫的江麟。這時江麟跳起來,把那本書交到父親手裡,得意地說:

“爸,像不像?”

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說:

“頑皮!”但聲音裡卻充滿了縱容和讚美。

江麟把那本書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說:

“你看!”

江雁容一看,這畫的是一張她的速寫,披散的頭髮,縱橫的眼淚,在裙子裡互絞的雙手,畫得真的很像,旁邊還龍飛鳳舞地題着一行字“姐姐傷心的時候”。江雁容把書的正面翻過來看,是她的英文課本,就氣呼呼地說:

“你在我的英文書上亂畫。”說着,就賭氣地把這張底頁整個撕下來撕掉,江麟惋惜地說:

“哎呀,你把一張名畫撕掉了,將來我成名之後,這張畫起碼可以值一萬塊美金。可惜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憐愛的眼光望着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滿頭亂髮,說:

“小麟,該理髮了!”江麟把自己的頭髮亂揉了一陣,說:

“爸,你讓我畫張像!”

“不行,我還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說。

“只要一小時!”

“一小時也不行!”

“半小時!”江麟叫着說。

“好吧,到客廳裡來畫,不許超過半小時!”

“0K!”江麟跳躍着去取畫板和畫筆,江仰止緩緩地向客廳走,一面又說:

“不可以把爸爸畫成怪樣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術是絕無問題的!”江麟驕傲地嚷着,衝到客廳裡去了。

江雁容目送他們父子二人走開,心底涌起了一股難言的空虛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紅色變成絳紫色,黑暗漸漸地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