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韓府。
韓亦真所居小樓前,種着數十株桃樹,時值盛春,桃花盛開,繽紛眩目,五彩的花瓣被春風輕拂,飄落一地落英。
韓亦真俏立桃樹林間,微風拂過她的衣袂,飄然若仙,與林間零落的桃花瓣相映相襯,畫面唯美,如同仙境。
韓仙子此刻卻彷彿有了人間的煩惱。俏面上秀眉輕蹙,不時咬咬下脣,顯得分外惹人憐惜。
美人眉目蘊涵輕愁,也不完全都是爲了情之一字,韓亦真就是例外。
她煩心的是韓家目前的處境。
七府知府盡皆被方錚押入了大牢,江南官場爲之震驚,可以想象得到,當消息傳遍華朝之時,朝堂和民間的反應將會是多麼的劇烈。這些原本不關她和韓家的事,但幾乎七府知府被抓的同時,韓家大宅的門房便送來了一封信,這封信讓她開始覺得韓家的危機來臨了。
這封信上一個字也沒寫,雪白的紙箋上,只有一抹令人觸目驚心的血跡,血跡已經乾涸,變成了暗紅色,隱隱散發着令人慾嘔的血腥氣。
韓竹展開信箋的同時,臉色便變得蒼白無比。
這是很明顯的警告和威脅,韓家立足江南百餘年,順境劣勢都經歷過,卻還從未被人如此威脅,韓亦真當時就在一旁,看見信箋上的血跡,她的一顆心也漸漸沉入了谷底。
不用猜,這封信當然是那幕後之人送來的,韓家人心知肚明,這抹血跡,也許就是韓家將來的下場!
韓家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以最快的速度投靠向朝廷欽差的世家,這一舉動或多或少引起了江南其他世家的不滿,當然,其中最不滿的便是稅案的幕後之人了,而韓家表現出來的姿態則是完全無視其他人的目光,鐵了心要跟朝廷走到底,漸漸的,便與其他世家站到了敵對位置上,換句話說,韓家在江南被孤立了。
自古世家與朝廷的合作不是沒有,可如今時勢不同,欽差下江南,明着是代天子巡視,實際上很多世家也品出了滋味兒了,這是新皇要拿江南的世家開刀呀,韓家這個時候投靠了朝廷,無異於將自己放到了世家叛徒的位置上。
欽差這次整肅江南,若成功了,韓家的勢力會愈發強盛,官場商場民間將會滲透更多的族中子弟,從此韓家在江南的第一世家的地位將會牢固不可動搖,可是,如果欽差這次如果不能成功的整肅江南,最後鬧得虎頭蛇尾,悻悻回京的話,那麼韓家的下場……
更讓韓亦真頭疼的是,那稅案的幕後之人明顯對韓家產生了非常大的敵意,以他那深不可測的潛在勢力來說,要將韓家弄得家破人亡,也許不算太難,那封暗含警告和威脅的無字信箋,爲的就是告訴韓家,最好別與欽差摻和一起,否則韓家將會血流成河。
韓亦真猶豫了,動搖了。
這不是開玩笑,韓家的百年根基若因投靠朝廷而被連根拔起,她有何面目去見韓家列祖列宗?
“真兒,在想什麼?”韓竹低沉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沉思。
韓亦真苦笑了一下,轉過身,望着韓竹,輕輕道:“爹,你真決定義無返顧幫方錚了嗎?”
提到方錚的名字,韓亦真不由暗暗咬了咬牙,那個無恥無德的登徒子,到底什麼地方被爹看中,竟然願傾整個韓家之力去幫他?
韓竹含笑搖頭,糾正道:“不是幫方錚,而是幫朝廷,我們韓家若想保存百年家業,若想發揚光大,就不能站在朝廷的對立面上,否則,家破人亡是必然的。”
咬了咬下脣,韓亦真道:“爹,您有沒有想過,若方錚此次追查稅案失敗,無功而返,我們韓家將會面臨何等處境嗎?”
韓竹哈哈一笑,言語中盡顯豪邁之氣:“失敗便失敗,大不了我們韓家舉族搬離江南,換個地方重新來過便是,天下之大,何處不可立足?只要朝廷對我韓家有了好感,三五年後韓家便能在朝廷的幫助下恢復元氣,但是,如果我們執意與朝廷相抗,給皇上和朝堂的大臣們留下一個桀驁不馴,擁勢自重的壞印象,遲早有一天,我韓家會面臨滅族之災,江南那些世家家主目光太過短淺,又在江南做慣了土皇帝,捨不得百餘年攢下的家業,所以不敢也不願投向朝廷,他們,哼!他們很快就會明白,如今的選擇是多麼的不智!”
“爹,您就這麼篤定方錚此行一定能破了稅案,揪出那幕後之人嗎?”
說到底,稅案纔是勝負分明的關鍵。
韓竹笑道:“方錚此人,看似浮躁輕佻,實際上他有自己的打算,老夫查過他以前在京城的一些經歷,發現此人從默默無名,到執掌重權,除了運氣上佳之外,他行事的風格也非常令人驚異。兵法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方錚這人卻從來沒走過正道,所言所行皆是劍走偏鋒,從獻策退突厥,到鬥垮潘尚書,再到設計平太子之亂,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彷彿都令人無法預料,所以,突厥人退了,潘尚書死了,太子也死了,他的官兒卻越做越大,不得不承認,此人還是有幾分本事的,只是他的本事藏在他油嘴滑舌的表相之下,常人不易發覺罷了。”
韓亦真恨恨的咬着下脣,滿臉不認同。——我只知道,這個該死的登徒子明裡暗裡輕薄過我好幾次了,如此荒淫失德之人,能破得了這件案子嗎?
韓竹喟嘆道:“不知爲何,我對這位年輕的欽差大臣很有信心。且讓我等拭目以待,看他會給咱們帶來何樣的驚喜吧……”
韓竹側頭看了看女兒,無限愛憐的撫了撫她的秀髮,嘆道:“真兒,人不可貌相,不要被人家表現出來的言行所迷惑,從而錯誤的判斷了一個人的本性和心智,睿智如你者,怎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你是身在局中啊!實話告訴爹,你是不是對那方錚……暗生了情愫?”
韓亦真一驚,接着俏臉羞得通紅,急聲道:“爹,怎麼可能!我怎麼會喜歡上那個不要臉的……登徒子?若非他是朝廷欽差,我恨不得一刀殺了他纔好。”
韓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這些年你一直待字閨中,爲我韓家操勞多年,耽誤了你個人的終身,真兒,你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事了……”
頓了頓,韓竹又道:“前幾日,杭州的葉家來提親,葉家的二公子你也認識,模樣頗爲俊俏,爲人也彬彬有禮,我韓家若與他葉家聯姻,家族的權勢和財勢都能往前邁一大步,當然,這必須要先徵得你的同意,你若有意,爲父便去應了葉家的聘禮,你若不願,此事便再也不提。”
韓亦真俏臉紅了一下,垂頭想了想,道:“爹,我對那葉二公子印象很一般,不過……若兩家聯姻對韓家有益,女兒願意考慮這樁婚事,現在韓家危機重重,還是等此事平息之後,再作道理吧。”
……
韓家父女爲稅案的進展擔心不已,可欽差方大人此時卻很輕鬆。他正親熱的勾着泰王的肩膀,哥倆興高采烈的逛起了青樓。
青樓名叫“藏香院”,很雅的名字,裡面的姑娘當然也如這名字一般,清雅脫俗,談吐不凡。
還未跨進藏香院的大門,泰王便停住了腳步,神情凝重道:“慢着,方兄!”
方錚一楞,不解的望向他。
泰王咳了兩聲,一本正經道:“逛青樓這種事,我很少經歷過,方兄看來是此中老手,有件事咱們還是先小人後君子吧。”
“什麼事?”
“呃……誰請客,誰付帳?”
方錚驚訝得連眼珠子都彈出來了:“泰王哥哥,你是王爺呀,而且是視金錢如糞土的王爺,今兒怎麼問我這個?多俗呀……”
泰王苦笑:“不是我俗,有人告訴我,說你人品不好,經常佔完便宜就溜,留下個冤大頭幫你付帳,銀錢對我來說是小事,可我不想當冤大頭……”
“誰呀?哪個狗日的在造謠?我是那麼無恥的人嗎?太壞了!”方錚覺得被人侮辱了一般,情緒激動的跳腳大罵道。
隨即方錚頓了頓,忽然想起了什麼,目注泰王道:“蕭懷遠?”
泰王含笑不語。
“我就知道是他!那個狗日的沒安好心,經常背後中傷我,這次回了京城,我必稟明皇上,把他閹了進宮當太監去,我保他做到大內總管……”
“我不過就讓他請客吃了兩頓飯而已,瞧那傢伙小氣勁兒……”
泰王深深嘆息:“看來蕭大人沒說錯,你果然佔完便宜就溜……方兄,我今兒照鏡子,越看越覺得今日的我,活生生像極了冤大頭……”
方錚笑眯眯的勾着他的肩膀:“那肯定是你的幻覺,放心,今兒我請客,絕對不會半途溜走,以我高尚的人格保證……”
“你的人格……”泰王神色愈發擔心。
哥倆就這樣親密無間的走進了藏香院。
走進院落,方錚四下一望,不由詩興大發,感慨吟道:“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兩個太監逛青樓……”
泰王臉色難看的瞪着他。
方錚坦然的笑笑:“呵呵,一時感慨,遂作此詩,泰王哥哥覺得佳否?”
“……”
藏香院院如其名,其實也就是一套佔地很廣的四合院,一共兩層,院門高高掛起兩盞紅燈籠,院內正中是一座堆砌得很嶙峋的假山,假山下一窪清澈見底的水池,水池內遊着數十尾五彩斑斕的錦鯉,正悠閒的在水中搖頭擺尾。
繞過假山,便是樓道入口,一名老鴇模樣的中年婦女站在樓道下,當然,並不像前世電視裡演的那樣,客人一來就扯着嗓子大喊:“樓上樓下的姑娘見客啦!”,然後樓上就忽拉一下冒出一大堆鶯鶯燕燕來給客人拋媚眼。這其實是很誇張的,實際並非如此。
事實上,整個青樓很靜,只有依稀淡淡的撫琴奏曲傳來,襯映着樓下的山水,意境顯得很高雅。老鴇站在樓道口,見方錚二人走進來,便迎上前去,給二人福了一福,操着吳儂軟語,輕聲道:“二位公子幸臨藏香院,奴家有禮了。敢問二位公子,可有相熟的姑娘?或者由奴家介紹兩位解語體貼的姑娘,侍侯二位飲酒談心?”
方錚把玩着摺扇,啪的一下打開,然後又收起,掃視了一週,笑道:“這位媽媽,今兒我們哥倆來作樂,可是不喜歡太過嘈雜……”
說着指了指樓上廂房內不時傳來的客人嬉笑聲,方錚接着道:“……所以,今兒我要包場。”
“包場?”泰王兩眼發直,急忙道:“方兄,找處安靜的廂房即可,不用如此破費吧?”
方錚眨眼笑道:“沒關係,我今兒有錢,而且很有錢,有錢的是大爺,今兒大爺想擺擺排場,誰也不能攔着我,這位媽媽,你說對嗎?”
“這個……”老鴇楞了楞,接着滿臉爲難道:“公子好豪氣,可是……來這裡作樂的客人太多,若冒昧請他們出去,恐怕奴家這藏香院會得罪很多人呀,公子這是爲難奴家了……”
方錚笑了笑,掏出一張大面額的銀票,拍在老鴇手裡,笑道:“這下你就不爲難了吧?”
老鴇兩眼一亮,雖說她看起來清雅溫婉,可是哪個老鴇不愛鈔?見方錚出手如此闊綽,不由也動了心,爲難的想了想,終於又搖了搖頭,道:“公子,不是奴家不識擡舉,實在是奴家不宜得罪別的客人,請公子見諒。”
方錚哼了哼,道:“不用你得罪,我來得罪好了。”
說着方錚頭一擡,然後氣沉丹田,忽然開聲大喊道:“快跑啊!起火了!趕緊逃命去吧!”
“……”
樓上嬉笑繼續,沒人搭理他,連出來觀看的人都沒有。
“這幫好色不要命的混蛋!人渣!敗類!”方錚恨恨的咬了咬牙。
一旁的老鴇與泰王對望一眼,相視苦笑。你不好色,不好色你來這兒幹嘛?
方錚不甘心的轉了轉眼珠,然後繼續氣沉丹田,開聲大喊道:“快跑啊!你家的老婆闖進來捉姦啦!”
這句話終於收到了效果。
只聽得樓上各廂房忽然集體安靜了一下,緊接着傳來幾聲驚叫,然後便是杯碟打碎的聲音,夾雜着姑娘的尖叫聲,客人驚恐的怒斥聲,各廂房的大門幾乎同一時間打開,一羣衣裳不整,髮髻凌亂的男人跌跌撞撞衝出來,慌不擇路的往樓下跑去,有的乾脆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光着膀子便蹬蹬蹬跑了出來,到了樓下,衆男人不約而同的選擇了繞過藏香院的正門,紛紛從後門奪路而逃,一時間鞋襪與褻褲同色,肚兜兒與手絹兒齊飛。場面混亂得跟鬧了兵災似的。
一盞茶的功夫,藏香院內除了方錚和泰王,所有的男人都跑得乾乾淨淨,連只公雞都找不着了。
老鴇和泰王兩眼發直,楞楞的盯着方錚半晌,泰王苦笑一聲,朝方錚豎了豎大拇指:“方兄,你實在是……實在是……”
想了半天,仍想不出該用個什麼詞兒誇獎方錚,方錚笑眯眯的幫他解圍:“太有才了?”
“對!太有才了!”泰王望着滿院的狼籍,苦笑搖頭道:“方兄對世人的心理揣度之深,我實在不及你……”
方錚面孔抽搐了幾下,沉默半晌,道:“這不是揣度,這是……唉,我親歷的慘痛回憶啊……”
想當年,長平來捉他和鳳姐的奸,當時自己嚇得差點沒從五樓跳下去,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
泰王和老鴇愕然無語:“……”
良久,老鴇扯了扯嘴角,勉強笑道:“兩位公子性好清靜,這下徹底清靜了,兩位公子樓上請吧……”
選了一間雅靜的廂房,方錚和泰王剛坐下,一桌精美別緻的酒菜便被丫鬟端了上來,擺放到桌上。
二人各自挑了兩位看得順眼的姑娘,然後便開始吃喝起來。
挾了一筷價值不菲的金絲雀舌入口,泰王瞟了瞟方錚,笑道:“方兄今日好興致,怎的忽然想起逛青樓了?據我所知,你在京城也開了好幾家青樓吧?”
方錚笑道:“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我今兒花的銀子來路不正,乾脆把它都花乾淨,省得莫名其妙又被你那皇帝弟弟給敲詐去了,那我多冤得慌呀。”
泰王哈哈笑道:“四皇弟已是一國之君,怎會敲詐你的銀子?你多慮了……”
方錚俊臉一垮:“你還別不信,他剛登基就敲了我一千萬兩銀子,敲得我現在心裡還疼得直哆嗦……”
泰王指了指方錚,笑道:“你還騙我,你以爲我不知道嗎?那是前太子府的家產,本來就該充入國庫的,你上繳朝廷,那是應當應份。”
方錚立馬露出無賴的嘴臉:“那我不管,誰搶到了就是誰的,戶部尚書杜鬆君想要銀子他怎麼不自己去搶啊?老傢伙就只知道抹着眼淚屁顛兒屁顛兒圍着我轉,跟個老叫花子似的,見了他就來氣!哎,不說這個了,越說我越冒火……泰王哥哥,有件事我一直很奇怪……”
泰王挾菜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從容不迫擱下筷子,淡淡道:“什麼事?”
方錚上下打量了泰王一眼,笑道:“我與泰王哥哥一見如故,跟你說句實話吧,先皇的這幾個兒子,除了你和胖子之外,其他的沒幾個好東西……”
泰王神情苦澀,搖頭笑道:“方兄,你這不是指着和尚罵禿子麼?”
方錚笑道:“無妨,我今兒也只是想與泰王哥哥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你聽過就算,別放在心上,我沒針對你的意思。你看啊,先皇的這幾個兒子,除了你和胖子,其他的都挨着個兒的被我收拾了,太子明目張膽造反,壽王偷偷摸摸造反,英王鬼鬼祟祟策謀造反……哎,我說你們皇家是不是特喜歡造反派這個職業啊?”
“啊?這個……應該,也許……不是吧。”泰王覺得方錚很犀利。
方錚笑了笑,擡眼望着泰王,冷不丁問道:“泰王哥哥,你呢?你沒想過造反?”
“噗——”泰王一口酒噴出,然後臉色漲得通紅,嗆咳不止。
“方……咳咳,方兄,以後別問如此犀利的問題,咳咳,會死人的!”泰王指着方錚邊咳邊指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