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夫子家離方家不遠,位於金陵城的南門大街,緊挨着明道書院。
衆人來到陳夫子家門口,方老爺神色肅穆起來,鄭重的整了整衣冠,從護院手中接過一個被紅布覆住的漆盤,不知盤子上放的什麼東西,然後領着方錚走了進去,衆護院在門口排成隊列,將車上的禮品有條不紊的搬入陳夫子家中。
陳夫子家不大,只是一座二進的宅子,土瓦夯牆,顯是多年未曾修繕了。一位老僕人將方老爺父子引至前廳,奉上清茗後,便退下了。
前廳很簡樸,除了幾張不起眼的柚木太師椅,不見有別的擺設。牆上掛着一副畫,畫中懸崖峭壁上,獨立着一中年男子,眼含痛惜與悲愴,眺望着懸崖前方一片大好的河山。
方錚的感覺畫中的男子要自殺,臨死前再看一眼這片養育他的熱土?捨不得就別死嘛,還畫出來……
方錚不屑的撇撇嘴,突然身後有人問道:“方公子,此畫如何?”
方錚驚然轉身,見眼前站着一位四十多歲年紀的中年儒士,頭系文士方巾,身着玄色長衫,腳穿一雙略顯破舊的布鞋,臉型方方正正,一雙眼睛銳利而有神,彷彿一眼能洞穿別人的心靈,頜下一綹長鬚,修剪得頗爲整齊。
方老爺輕輕扯了方錚一下,道:“孽子,還不快拜見陳夫子!”
方錚趕緊長揖道:“學生方錚,拜見陳夫子。”
陳夫子微一擺手,繼續問剛纔方錚沒回答的問題:“方公子,此畫如何?”
方錚有點心虛,大學學過那麼多東西,偏就沒學過國畫,叫他如何評論?總不能說我見你這畫不咋地,到處都是敗筆,沒有一處勝筆,拿到街上估計賣不出好價錢,還是別掛出來現眼了吧?
真這麼說了,方錚那崇尚家庭暴力的老爹很可能會當場飽以老拳。
沒辦法,胡謅吧。
方錚絞盡腦汁,想出了幾句前世通用的萬金油,隨即道:“此畫非常不錯,學生觀之,此畫形神兼備,氣韻生動,頗爲不俗,更且意境深遠,引人長思,乃是一副不可多得之好畫也。”幸好是中文系出身,掉文袋子不算很難,方錚說到最後,自己也搖頭晃腦起來。
這畫掛在他家前廳裡,剛見面又急切想知道方錚對這畫的評價,傻子都猜得到,這畫肯定是出自陳夫子他本人之手。反正大唱讚歌是絕對錯不了的。
誰知陳夫子本來笑吟吟的,越聽臉上的表情就越失望,方錚話音剛落,陳夫子便搖頭嘆息不已。
方錚一楞,心道我沒說錯話吧?回想了一遍,句句都是好話呀,莫非誇得不夠狠,陳夫子不滿意?這傢伙虛榮心也太強了吧?我要真把你往死裡誇,你好意思受下?
陳夫子嘆息着開口道:“知音難求啊!三年前,我聞突厥屢屢犯境,城池時遭擄掠,而我華朝卻懦弱懼敵,軍隊一退再退,毫無鬥志。朝堂之上,黨爭愈烈,官場之中,貪墨成風,市井之下,百姓流離。我華朝泱泱大國,眼看即將淪入外族之手,屆時百姓更將苦不堪言。可恨本人一介貧苦書生,進則曲高無人作和,退又不忍獨善其身,鬱憤之下,遂作此畫,聊以堪慰,可惜衆人都不明白,只是交口稱讚畫技,絕口不提其中深意,我朝文士,麻木至斯,可憐可嘆!”
方錚聽了個糊里糊塗,大概知道陳夫子作這畫是憂國憂民,還帶點懷才不遇的意思。
方錚暗自搖頭,文人,都是這酸脾氣,作個畫又能如何?能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嗎?能將突厥鐵騎拒之國門之外嗎?與其在家中長吁短嘆,不如去邊塞參軍抗敵呢,看來這陳夫子是屬於書呆子類型的,而且還是憤青型書呆子。這種書呆子發病的症狀就是沒事坐在家裡憂國憂民,時刻沉浸在自己的危機意識中。
陳夫子盯着方錚道:“方纔我見你目注此畫,欲言又止,不知方公子你有何高論?”
這傢伙是存心找茬兒吧?方錚恨恨的想,我有高論的話,幹嘛還來拜你爲師?古代的老師跟學生說話都這麼謙虛嗎?
方老爺在一旁着急了,自己的兒子他最清楚,高論?這小子連謬論都憋不出。萬一這小子不懂裝懂,胡說八道,今兒拜師這事肯定得泡湯。
方老爺趕緊打岔道:“陳夫子,老夫今日帶犬子特意來府上拜師,這學問上的事,不如等以後有機會再慢慢教給他?”
方錚感激的看了老爹一眼,到底是自家人,真仗義!
陳夫子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接下來就開始走拜師程序了。
方老爺命方錚拜了孔聖的畫像和牌位,又在陳夫子面前跪下磕頭,然後揭開漆盤上的紅布,恭敬的送了過去,漆盤上面放着六樣物事:肉條,芹菜,蓮子,紅豆,紅棗,桂圓。
這就是古代所遵循的“修”,其中肉條,是表達弟子對恩師的心意;芹菜,寓意爲勤奮好學;蓮子,寓意爲苦心教育;紅豆,寓意爲鴻運高照;紅棗,寓意爲早日高中;桂圓,寓意爲功德圓滿。
陳夫子當下便受了方錚的叩拜,並送了回禮。
如此,拜師儀式便算禮成。方錚這位穿越人士自此成了孔門學子,想想穿越前還跟一大羣碩士博士擠人才市場,繞了一個大圈子,回頭又進了學堂,這輩子跟書本實在太有緣份了,什麼時候才能混出頭呀……
禮畢,三人落座閒聊,方老爺有意結交陳夫子,以求他那寶貝兒子在書院中多得一些關照,於是寒暄之時言語頗有敬意。
陳夫子可能不太擅長聊生活中的瑣事,對方老爺敷衍以對,一雙眼卻注視着方錚,半晌,陳夫子突然道:“我平日對易數占卦也略有涉獵,我觀方錚面相頗爲奇特,按說你早已……”想想可能覺得不妥,又改口問道:“最近你身子可有什麼變故?”
方錚悚然一驚,不能小看古代人啊,這傢伙還真是有點真材實料的,竟然一眼就看出我的命數早就應該嗝屁了,厲害!做教書先生太可惜了,出去擺個攤兒多好,賺錢也多啊。
想歸想,夫子問話還是得回答的,方錚老老實實道:“不久前,學生……不慎從樓上摔下,嗯,腦袋着地,昏迷了一個多月。”
方老爺在一旁狠狠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陳夫子道:“一個多月前,嗯,差不多了,可也不對呀,按說你現在應該已經……”
文化人就是愛較真啊,方錚趕緊打斷他,道:“吉人自有天相,命數一理,變化莫測,詭譎無常,窮其一生未必能窺究竟,偶有失算,也屬正常。”
陳夫子皺着眉點頭道:“或許是吧,盡信書不如無書,我太執着於書本了。”
方錚這才鬆了口氣,穿越是他最大的秘密,這個秘密他打算爛在肚子裡,死後帶進棺材,真要被陳夫子算出個子醜寅卯來,他將會是第一個被古代人當做妖孽活活燒死的穿越人士。老天既然安排我穿越,不會讓我混得這麼失敗吧?
陳夫子撫着長鬚道:“既然我已收你爲弟子,學問上的事我得問問你。平日裡都讀過些什麼書?”
書讀得挺多,可都是白話文,方錚打算實話實說,於是他掰着手指一樣一樣數道:“先賢經義,百家之說,學生全都沒……”
“全都讀過,而且有幸考上了生員。”方老爺面不改色打斷了他,說完後,沒事人一樣繼續品着茶水。
“啊?”方錚張大嘴,目瞪口呆的望着方老爺。這個玩笑開大了,老爹就算想滿足虛榮心也不是這般玩法啊,陳夫子隨便問個問題,我一張嘴不就露餡兒了?老爹到底啥意思?
“哦?看不出你竟然有天縱之才,”陳夫子喜道:“年紀輕輕便考上了秀才,殊爲不易,他日金榜提名必不在話下,我可是收了個好弟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