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山逶迤,月色清亮,二人見到那一家茅屋,一豆燈光時,山風同時送來了朗朗讀書聲:“爲學日益,爲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爲,無爲而無不爲”
梁山就與花無顏對望了一眼,竟是那謝安道。
三年前,梁山與花無顏從蒼龍嶺過,欲往華陽宮,見到謝安道與童子大哭於絕頂。
當時謝安道因爲不忿本家謝靈運的山水詩名滿天下,有感於北地山勢更爲險峻,毅然夜登華山,希望能觸景生情,寫出傳世名篇,不想大雪紛飛,上得去卻下不來。
梁山腦海緩緩流過當夜場景,現在想來,人生苦惱豈不都在這“上得去卻下不來”之中
梁山以家中幼兒重病爲由誆謝安道下蒼龍嶺,花無顏也由此悟出慈意,進而煉化出慈界。此中淵源牽連至今,梁山與花無顏二人都牢記在心。
二人都是元嬰期修士,卻沒想到三年前的舊人出現在眼前,實屬意外。
嗡,天地之間似乎波動率一根琴絃,二人心有所感,互相看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驚訝。
謝安道的出現,似有深意。
回首十八里鋪那些爲結嬰丹而狂歡的修士們,“爲道日損”對他們豈不是辛辣的諷刺
學習知識當每天不間斷,如此纔能有進步,然而追求世間真理,宇宙真相,卻不可如此。修道者,求之,從金丹期到元嬰期,從元嬰期到渡劫期,如此猶如攀爬天梯一般,苦不堪言,卻不知道如此刻苦所爲,實則離真正的“道”越來越遠。..
花無顏變得呆呆傻傻起來,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花骨朵的樣子。而事實上,花骨朵就是呆呆傻傻的,一切在萌發當中,卻又還沒有萌發。
一個凡夫俗子的唸誦道德經裡面的一句話,居然給花間堂的聖女花無顏帶來如此大的啓迪與震撼。
修道最終到底是爲了什麼
這樣的問題突然浮現心頭,花無顏立刻感到陣陣寒意,徹骨的清涼。
如今是八月天,雖然在這華山高處已經有幾分寒冷,但是修士早已過了這個階段,而今怎麼突然又有所感覺
梁山心頭的感覺要更多一些,他的幽思要更爲寬廣而遼闊一些。
梁山看到母親樑楊氏臨終看他的三眼。第一眼猶如劍一般穿透他的心,第二眼慈祥而親切,第三眼卻是放下自在,讓梁山感覺到“彼岸”的氣息。一個平平常常的老婦人,給梁山前所未有的震撼。
梁山看到了妻子喬佳宜。她也不是修士,從未爲自己修行什麼神通手段,而諸如築基期、金丹期,還有元嬰期對她來說更是完全沒有概念。但是,梁山卻從她身上感覺到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不是由修爲引出的,而是直接來自她的心性。
還有那個天香閣的那個花婆婆,她身上也看不出任何修士所該有的跡象,也不是先天高手的武者,但是卻給梁山非同一般的壓迫感覺,即便是逍遙君的化身給他的壓迫感都沒有這麼大。回想到這,梁山額頭上的汗珠開始沁出,逍遙君化身與天香閣的花婆婆一對照,立刻變得明顯出來。
他們這些修士,從築基期、金丹期、元嬰期一路渡劫期,一直到純陽期、造化期,這是修道的增法。而喬佳宜,還有那花婆婆恐怕就是“爲道日損”,做的卻是減法。這居然是另一種修行。
梁山就好像當頭受了一棒,猛然醒悟過來。
修真界就是修行的加法之路,如果只有這一條路,很容易就落到“突破突破”的偏執上頭,結嬰丹的出現,正是讓修士們的偏執達到一個高氵朝。
就好像眼前的蒼龍嶺,上去就這一條路,於是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往這條路上趕,疲倦無力者死於路上,趕得太急太猛從兩旁掉下,墜落無邊深淵。然而,修真界的修士們從未想過,原來還有另外一條路,另外一個世界。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果連修真界都跳不出來的話,談何跳出三界
梁山眼前一亮,就好像風捲殘雲,天地重歸清朗一片,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幾乎在瞬間,梁山頭頂他人看不到的劫雲鋪天蓋地起來,只要梁山願意,立刻就可以渡劫。如果是過去,梁山心湖必起漣漪,但是現在,梁山心情平靜之極。
這些感悟,也就一個響指,一個剎那之間,梁山轉首望向花無顏的時候,花無顏也正好轉過頭來。她的目光更加清澈,更加堅定,更加從容,梁山卻好像聽到了花開的聲音,花落的聲音。
梁山心中禁不住讚歎,這時候的花無顏,最適合拈花微笑。
“聖人常無心,以百姓之心爲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謝安道聲音如清風,如溪水,如明月空照,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在這萬山羣壑之間清晰入耳,潤物侵心。
梁山與花無顏兩個竟聽得有些癡了。
“公子,難道讀道德經就能做一首好詩嗎”
就這時候,書童的聲音非常不合時宜地響起,謝安道的聲音嘎然而止。
過了一會,謝安道的聲音響起:“是啊,讀道德經修身養性是夠了,要寫出好詩卻不行,要讀就讀莊子,那可是汪洋恣肆,滿篇賦比興。”
謝安道此話一出,清風沒有了,明月不在了,重回俗人俗物一個。
梁山淡然一笑,道:“自古是仙人點化俗人,今夜你我二人卻是被俗人點化。”
花無顏微笑頷首,表示同意。
茅屋內,童子的聲音有些顫抖:“公子,外頭似有人說話。”
“你胡說什麼”
“公子,爲作好詩,未必就要在這裡荒山野嶺啊。”
“你怕你就回去。”
“公子,山中有精怪啊。”童子快要哭了。
“精怪你的頭。”
隨之而起的是“啪”的一聲,想是那謝安道拍了一下書童的頭。
梁山與花無顏相視一笑,身形一展,聯袂向那蒼龍嶺上登去。
嗖嗖,猶如兩道山風吹過。
“好像、好像是有什麼在外頭”夜色中,謝安道顫抖的聲音終於傳出。645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