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招了……”
蒼白軟弱的話語,出自毛大的嘴巴。
這一聲出,令得周圍的聲息瞬間沉默,便是許知府,都有片刻的失神,直到一旁師爺扯了扯他袖子,才讓他回過神來。
微微吐了口氣:“毛大,是你殺的卞家員外?”
到了此時此刻,再沒有抵賴的餘地,於是毛大一五一十就將撿到繡花鞋,然後冒名蕭寒楓,在夜間潛入卞家,企圖求歡,不料驚動了卞家員外,雙方發生爭執,乃至於將卞員外錯手殺了的過程全部說了出來。
絲絲入扣,再無半點疑竇。
他也是色膽橫生,拿到繡花鞋後,心想着只要騙取胭脂開了窗戶,闖進去就能將那美人兒撲倒,行那好事。
毛大甚至還幻想過,只要霸王硬上弓,奪取了胭脂的清白之身,或有機會當上卞家的乘龍快婿呢。
這並非異想天開。
卞家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又被他毛大弄了,說不定直接一步到位,珠胎暗結什麼的。到那時候,家醜不可外揚,卞員外的選擇不會太多。
只可惜,如今一切都成爲泡影。
很快,師爺便寫好供詞,拿給毛大畫押,按手印。隨即有衙役上前,給毛大戴上枷鎖鐵鏈,準備押解回衙門——
“許青天!許青天!”
百姓歡呼雷動,熱情洋溢。他們心裡此時又在想:那蕭寒楓乃是明華書院的生員,秀才出身,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是兇手呢?果然案情別有乾坤,真兇另有其人……
“事後諸葛亮”的念頭一旦萌生,就不會再壓抑下去,最後匯合在一起,由衷歌頌起許知府來。
——百姓千萬,所求不過安居樂業,所望不過頭上有青天。
如此而已。
許夢澤當江州知府多年,固然判案武斷,頗有些剛愎自用,但還是比較公正的,在民衆中有一定的名望。
現在,這名望瞬間達到了頂點。
巨大的聲望值來得讓許夢澤沒有多少心理準備,故而面對潮水般的歌頌,他的神色還是有點僵硬的。
百姓歡呼着,可心底仍然有疑問:那寫在毛大背上的字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是知府大人故意設下的局,那毛大做賊心虛,纔不打自招?正應了老話:攻心爲上!
然而許知府和顧學政等人都是疑竇叢生,可當他們要尋找那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陳劍臣時,卻發現陳劍臣不知什麼時候離去了。
這算不算事了拂衣去?
或者,應該不算吧。然而下面的事情,真不需要他做什麼了。
毛大鋃鐺下獄,被送進了死囚房;而蕭寒楓自然是當堂無罪釋放,許知府在判詞中,有“蝴蝶過牆,隔窗有耳;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誰信”之言,頗有感觸。至於胭脂和蕭寒楓之間的瓜葛,能有沒有發展,就需要看他們的造化緣分了。
判決完畢,退堂,人潮散去。
後院,許夢澤和顧惜朝對面而視,良久無言。在這件事情的過程中,他們或多或少地讓陳劍臣便宜行事,其中不免懷着私心,甚至說“不懷好意”亦不爲過,但最後結果卻讓兩人大跌眼鏡,回想起來,整個過程中陳劍臣所表現出的信心,沉穩,擔當,無不令人刮目相看。
此子,真如橫渠先生所說的非池中物……
又想到寫在毛大背上那詭秘而且難以解釋的兩個字,更讓陳劍臣身上蒙上了一層神秘感。
這神秘感,使得顧學政和許知府都感到不舒服,他們不甘心接受這麼一個玄之又玄的事情結果,然而又放不下身段去問。況且,就算問,那答案恐怕也不如人意。
或許,保持現狀倒是個好選擇。
城隍廟許知府判案,影響極大,很快就傳遍全城,熱論的中心,自是許青天。和陳劍臣沒有多少關係,事實上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有他的存在。
在替蕭寒楓洗黴氣的宴席中,王復等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陳劍臣,希望能從他嘴巴里得到一個答案。
陳劍臣微笑道:“你們該去問知府大人。”
當然,以他們的身份地位,是不可能敢去問許夢澤的。
於是,整件事便沒有了答案。
事件本身所籠罩住的神明色彩,反而更能讓人所津津樂道,經久不衰。與此同時,還帶旺了城隍廟的香火呢。
……
同樣沒有答案的,還有新官上任的宋崇,他找時間將石大蟲送去那崇陽寺,費了很大一番周折,才請到主持元寶大師出來相看。
大師只看了一眼傻乎乎的石大蟲,便道:“這位施主走魂了。”
“可還有救?”
他沒有對元寶大師說實話,只說石大蟲夜間淋了一場雨便變成這樣。
元寶大師搖搖頭,示意沒有了法子。不過他開口請宋崇將石大蟲留下,要收其爲沙彌。宋崇答應得很乾脆,石大蟲已經廢了,留在身邊還有什麼用?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丟下來算了。
石大蟲丟給了別人,但宋崇心頭上的恨卻不曾丟下半點。
必殺陳劍臣!
這就是他的恨。
近日鑑江河堤決堤的影響日漸擴大,有不少災民都朝江州城府涌了過來。他們一無所有,他們拖兒帶女,他們只求有地方住,有一口飯吃。而如果最簡單的願望都無法達成的話,他們就會在一夜之間變成亂民。
從古至今,這都是一個令朝廷頭疼的問題。
災難往往是百姓作亂的誘因,是導火線,一旦點燃,很快就會一呼百應,勢成燎原。而地方出現了亂民,那也就意味着當地官員要倒黴了。烏紗不保是小事,人頭不保纔是大事。
因此,爲了預防局面失控,江州張知州早早就想好了對策——關城閉戶是肯定的,如果讓大範圍的災民涌進城來,後果難以收拾;災民進不了城,又沒有其他更好的地方去,唯有在城外面安頓下來,等待官府施捨。
然後就是和江湖幫會虎豹盟合作,讓宋崇來當協管,帶領一批手下,專門負責維持災民的秩序。
宋崇他們做事,可比官府給力多了,更狠辣,更果斷,更暴力,更會嚇人。
同時,可能的話,他們還將是替罪羔羊的不二人選。
對於某些門道,草莽的宋崇沒有去想太多,他只知道自己搖身一變,從賊變成了官。既然當官了,手裡就有了權力;既然有了權力,就應該好好利用,從而獲得最大的好處,更不能讓自己過得憋屈了。
問題就在於,自從遇見陳劍臣,他就感到憋屈了。想搶的美人兒沒有搶到,殺人又沒有殺成,他宋崇縱橫江湖多年,何時有過這般的不痛快?
該死!
……
日子如水,漸漸恢復了平靜,平靜得一點動靜都沒有,就那般不知不覺間從每一個人的指尖上飄過,不留下半點痕跡。
讀書,寫字,上課堂,堅持每一天的鍛鍊,偶爾出去吃一頓酒,這幾乎就是陳劍臣全部的生活內容。
人生很多時候,平靜纔是幸福。但平靜不代表平淡,反正對於陳劍臣來說,他的日子是不可能過得很平淡的。
這不,距離和魯惜約大婚的日子,剩不得幾天。
也許在天統王朝,男子結婚不算什麼,畢竟可以三妻四妾,乃至於十幾房姨太太諸如此類。換句話說,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一生大概都會結很多次婚,進很多次洞房……
然而陳劍臣屬於外來人士,還無法做到那般“一隻小蜜蜂,隨處採花中”的逍遙境界。因此,對他來說,和魯惜約結婚是大事。
其實關乎禮儀方面的準備,莫三娘和阿寶早就籌備得七七八八了,魯惜約又是單身一人,沒有父母在,這就免去了許多的環節。到了日子,請一隊儀仗,擡着轎子到對面金針齋去,把新人接過來就可以了。
成親之後,魯惜約將會關掉金針齋,全心全意地做陳劍臣的妻子——這都是早就商議好,決定下來的事宜。
說起來,陳劍臣還挺期待那一天的。洞房花燭夜,本就爲人生一大樂事。
在這段等待的時光,換了小義去保護魯惜約,嬰寧就又回到陳劍臣身邊,做那伴讀小書童的專職。
人在學院,可陳劍臣消息並不蔽塞,近日來一連聽到不少關於屯集在城外災民的情況,說已有些騷亂的痕跡了。那宋崇擔當協管一職,暴力執法乃是家常便飯的事,對於看不過眼的災民,動輒欺辱打罵;而府衙施捨出來的飲食,粥水輕盈,可以映照出人的樣子。一大碗下來,撈不到幾粒米。
城府有糧倉,但放糧額度實在少得可憐,至於城中各方人士捐獻出來的物資,中間又不知有多少被經手的官吏貪墨了去,最後能到災民手裡的,十無一二。最後導致成千上萬的災民生活難以爲繼,生存條件甚爲惡劣,每到夜晚,哭聲遍野,哀氣沖天,聽得城中的居民都惻然感傷。
“公子,要不我去官府的錢庫借些錢出來散財吧。”
溫善的嬰寧最是聽不到那些悽苦哀怨的哭聲,忍不住動了借官散財的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