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淵身材高大,氣宇軒昂,一雙不大的眼睛犀利如鷹。單從五官上講,樑季敏很像他父親,但從氣質上講,樑伯恭更像。
沒想到,自己和公公樑淵的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下!
沈穆清斜身立在敞廳旁的大槐樹後面,靜靜地看着沈箴和樑淵笑語殷殷地走到大門口,然後互相拱手作揖,說着客氣話。
英紛就從敞廳裡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
“怎樣?樑淵和老爺怎麼說了?”雖然沈箴答應過幫她和離,可一天沒有拿到和離書,她一天就不能放心。
英紛笑容歡快地點了點頭:“成了!老爺和樑家說成了!明天就去順天府拿和離書。”
沈穆清不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正月二十,樑家一頂小轎把.馮宛清擡了進去。第二天一早,樑季敏和馮宛清就如她所要求的那樣來向她道歉。不過,她沒有見他們,沈箴也沒有見他們,兩人在花廳裡等了四、五個時辰,要不是天色晚了要宵禁了,估計他們還會等下去。
第二天,王溫蕙來了帶着樑幼惠來了。
沈穆清依舊沒見——不管樑幼惠怎.樣哭鬧,她都沒有見。
接着是樑叔信、蔣雙瑞、樑伯恭、.馮氏……走馬燈似地在沈家來來去去,不管是沈穆清也好,沈箴也好,一律沒見。
沈箴見了,建議道:“馬上就要清明瞭,要不,你去福安.寺住幾天,給太太抄本佛經。”
局已經佈下了,要是自己這個時候心軟反悔了,那.沈箴的所作所爲就成了大笑柄了!
沈穆清明白沈箴的擔心,二話沒說,帶了丫鬈小.廝護院趁着天沒亮去了白紙坊旁的福安寺,吃齋茹素,抄了一本《地藏經》。
因馬上就是清.明節了,沈箴讓人把沈穆清接了回來。結果沈穆清一進門,就聽到落梅說,這幾天樑淵天天來拜訪沈箴。
這下子輪到沈穆清擔心了。
她派了英紛到敞廳奉茶。
等了一盞茶的功夫,英紛還沒有回來,沈穆清有些不耐煩了,躲在敞廳外的大槐樹旁窺視。
“走,我們回聽雨軒去。”沈穆清高興地拉了英紛的手,“你好好給我講講當時的情景!”
“嗯!”英紛應道,和沈穆清去了聽雨軒。
剛走進院子門,就看見留春輕手輕腳地朝她們走過來:“陳姨娘來了!問姑奶奶去哪裡去了?”
“我知道了!”沈穆清點頭,整了整衣襟,在丫鬟的服侍下進了屋。
陳姨娘正坐在西次間臨窗的大炕上,看見沈穆清進來,忙站了起來,笑着朝沈穆清福了福:“聽說姑奶奶回來了,我來看看,沒想到竟然不在,就坐在這裡等了會。”
沈穆清笑着向她行禮:“有勞姨娘掛念了。”
然後又叫丫鬟重新上了茶點。
“不知道姨娘來找我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過兩天就是清明瞭,我想商量姑奶奶,太太的棺槨要不要送回太倉老家去?”
沈家並沒有獲得在京都永久的居住權,像李氏這樣,屬於是客死他鄉,按禮應該擇日運回老家安葬在祖墳。
這件事,得商量沈箴吧!
但陳姨娘這樣問她,分明就是爲難她。
沈穆清輕輕挑了挑眉角,正欲說什麼,門口突然傳來沈箴的聲音:“我已經請欽天監的監算過了,三月十六日扶靈。”
沈穆清和陳姨娘都肅然起身給沈箴行禮。
沈箴施施然坐到了炕上,陳姨娘親自奉了茶。
他接過茶盅放在了炕桌上,表情淡淡地對陳姨娘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事和穆清說。”
陳姨娘低眉順目斂衽行禮,帶着丫鬟們退了下去。
沈穆清坐在了沈箴的對面,笑道:“老爺,您有什麼事對我說!”
沈箴面上有幾分遲疑。
沈穆清心中一跳。
英紛不是說明天去順天府拿和離書嗎?
難道又有什麼變化不成?
她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起來:“是不是樑家……”
沈箴眼瞼低垂,不敢與沈穆清對視。
完了,完了!
沈穆清心裡一片冰涼。
“您要是不幫我,這件事,我自己去辦?”沈穆清“騰”地站了起來,“讓我回樑家,那是萬萬不行的!”
沈箴有些驚訝地望着她。
沈穆清目光凜冽,毫不迴避:“我現在只是不想把人逼到死角而已……”
沈箴突然笑了起來:“你這孩子……這脾氣不知道像誰?我什麼時候說讓你回樑家了?”說着,沈箴的眉頭就幾不可見地蹙了蹙,“我只是怕你氣憤不過而已!”
“老爺!人嚇人可是要嚇死人的!”沈穆清知道沈箴並沒有打算讓自己回樑家,心中一鬆,嬌嗔着,腦子卻飛快地轉起來。
怕她氣憤不過?是什麼事情怕她氣憤不過……
“是不是樑家同意和離,但提出了要求?”沈穆清猜測道。
沈箴見女兒如此聰慧,心中大爲感嘆。
“嗯!”他眼底閃過一絲擔憂,“樑家不僅同意和離,而且還願意拿出紋銀三千兩補償你。”
“這樣的大方?”沈穆清愕然,“條件是什麼?”
“我們不再追究樑季敏的不義!”
“就這樣?”沈穆清有些不相信。
“就這樣!”沈箴點頭。
沈穆清有些不解,道:“既然如此,您還有什麼擔心的!”
這下換沈箴吃驚了:“你同意不追究樑季敏的不義?”
“當然!”沈穆清瞪大了眼睛,“我的目的是和離,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和離……目的已經達到了,其他的有什麼好在意的?更何況,樑家還同意給一定的補償給我們!”
沈箴失笑:“我以爲,你恨樑季敏!”
沈穆清一怔,隨後也笑了起來:“不是,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沈箴大笑。
父女在這一笑中都感覺到彼此間的距離又拉近了不少。
沈穆清道:“那老爺又爲什麼會答應不再追究樑季敏呢?”
“皇上態度曖昧、王公公步步緊逼、張然之咄咄逼人……我們現在沒有這個能力一擊之下讓樑家再無反擊之力。”沈箴的笑容漸漸褪下,聲音也變得有些冷漠,“而且,就算我們我們不去追究,難道別人也不追究?像樑季敏這樣看着前輩受了挫折就裹足不前的世家子弟,我看得多了。就像一頭被圈養的老虎,一直以爲自己是貓。當他有一天真正嚐到權力的滋味再讓他放棄時,他纔會知道什麼是傷心?什麼是痛苦?什麼是絕望?我們何必去做那吃虧不討好的事。穆清,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有時候,逞了一時的意氣,以後不一定也能暢快。”
沈箴是政治家,行事、思考問題的方法和方式都已變得陰柔。
相比之下,自己那點小心思在沈箴面前簡直是不值一提。
順着樑家的意思,把這件事壓下去,看似顧全了兩家的顏面,實際是已經在樑季敏身上安裝了一個定時炸彈,到時候,只要丟一把火,就會把樑、馮兩家炸得面目全非……
沈穆清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還有自己在樑家種下的那些種子……也許會隨土腐爛,也許會在陽光雨露的澆灌下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她不由長嘆一口氣,道:“我們以後過自己的日子,不必管他們如何?”
沈箴眼底流過欣喜:“這麼說,你同意樑家提出來的條件了?”
沈穆清不由打趣道:“要是能再加點銀子,我就更滿意了!”
沈箴哈哈大笑起來。
“是啊,明天讓歐陽先生幫你去拿了和離書!”
沈家這段時間一直不順,一樁事接着一樁事,沈穆清本想找個合適些的機會向沈箴提提歐陽先生的事,但被歐陽先生攔住了:“我和老爺賓主一場,他待我如手足,這個時候,我不能走——等你們的事都辦的差不多了,我再走。”
沈穆清想着汪總管年紀大了,歐陽先生去意已定,家裡總少了一個能出面應酬的人,遂道:“先生看家裡的幾個小廝、管事裡面,有沒有能當大任的?”
歐陽先生推薦了周百木:“做事穩沉,又有膽識,歷練幾年,也就可以獨當一面了。”
也就是說,雖然現在不行,但有發展的潛力。
現在不比從前沈箴內閣大學士的時候……矮子裡面選長子了!
她跟沈箴說了,沈箴還是那句話:“你覺得行就行!”
沈穆清就讓周百木跟着歐陽先生,歐陽先生也像對待弟子一樣很盡心地給他講一些大戶人家交往應該注意的事項。
現在沈箴提了歐陽先生,沈穆清想了想,索性就把歐陽先生要走的事說給了他聽。
沈箴聽着,非常的驚愕,隨後又流露出傷感來。
沈穆清怕他傷心,安慰他:“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大家能患難與共三十餘年,已是難得的緣分。”
沈箴哪裡不明白,只是身邊那些熟悉的人一個個都離去,突然間讓他覺得很蕭瑟罷了。
“歐陽先生出來都三十幾年了……我辜負了太太,他不能再走我的老路了!”良久,沈箴淡淡地開口,“歐陽先生的程儀,你多準備一些。他這幾年,也不容易。身體又不好,家裡的四個兒子,除了一箇中了秀才,其他三個都在家裡務農。”
沈穆清點頭:“我從白紙坊取了二百根金條,少不少?”
沈箴想了想,道:“再取一百五十根出來吧!一百根給歐陽先生,說起來,這分家當當初也多虧了他。另外五十根,換成小面額的銀票,我們做盤纏,送太太的棺槨回象山。”
(還債啊還債,終於又入前進了一步(*^__^*)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