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整整兩個月沒有十三阿哥的消息了,我立在窗前望着外面銀裝素裹的天地在心裡想着,一時又暗暗笑自己也成了思婦怨婦。忽然想起一事,衝瑩瑩招了招手。
瑩瑩快步走了過來,我看房中沒有別人,低聲問道:“你上次說十三爺的生日,後來因爲有人來了只說了一半,到底是那一天?”
她微微皺着眉頭,低語道:“已經過了,是十月初一日。”
我心中一驚,十月初一,上次我們一起吃烤肉喝酒那天剛好就是十月初一,我,真是該死,我竟然生了他一晚上的氣,一個好臉色都沒有,更沒有一句祝福的話,雖然說是我不知道,但是他不知道我不知啊。現在回想,不論如何那晚確實我都有些過分,他這兩個月都沒信,是因爲怪我嗎?可是他並不是那麼小氣的人。
我心裡煩亂起來。
瑩瑩見我皺着眉頭臉色很難看,低聲問道:“福晉,你怎麼了?”
我整理了一下表情,搖頭道:“沒什麼,瓔珞這兩日還都在佛堂唸經嗎?”
瑩瑩點頭道:“是啊,連寺中的方丈都在張公公面前說瓔珞姑娘虔誠呢,必能得到佛祖庇護。”
我道:“這樣最好,去備筆墨紙硯。”
瑩瑩道:“這麼冷的天福晉還要寫字?”
我低聲道:“我寫封信,你想辦法幫我送出去。”
瑩瑩詫異的望了我一眼,又垂下了眼,說道:“這裡不比府裡,奴婢儘量吧。”
我點了點頭,繼續望着窗外的皚皚白雪出神。
一時瑩瑩研了磨,我卻只是握着筆出神,寫什麼呢?只覺得心中澀然,了無一字。
又出了會神,十四阿哥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掃了眼我面前案上的白紙說道:“還以爲在用功呢,又是做做樣子。”
我無奈的看了他一眼,沒心情跟他拌嘴,木木的說道:“不知道寫什麼。”
他又看了我一眼,拿過我手中的筆,蘸了墨便寫,揮揮灑灑,一蹴而就,我裝作很有興致的湊過去看,卻微微有些吃驚,見一張大紙上龍飛鳳舞的寫着十幾個大字,蒼勁有力,宛若潑墨。筆鋒銳利大刀闊斧,人說人如其字,他的字跟他的人可相差深遠,我現在能認識的還只是楷書,所以他寫的字我多半不認識,不過能看得出他的字是很好看的。
他見我一臉鬱悶的盯着那張紙看,有點挑釁的看了我一眼,我又瞪了回去,說道:“會寫草字了不起啊,我會寫的字你也不認識呢。”說出來就後悔了,我這個逞強的脾氣總有一天會害死我的。
果然他不以爲然的反問道:“你會什麼字,我還能不認識?”
我看他臉上神色輕視,心裡有氣,想也不想便說道:“那是簡化過的字,你怎麼會認識。”
他似笑非笑的盯了我一眼,我不明白他爲何這樣看我,莫非他在想我所謂的‘字’是不是用來給十三寫信,好叫別人看不懂,我搖頭忙掐斷了自己的想法,我的想象力真的太豐富了。我轉身指着紙上的字道:“十四爺倒是教我認識一下唄。”
他遲疑了一下,才極不情願的沉聲念道:“雪染青松拂玉枝,紅塵不到靜階墀。黃花未謝梅將發,相伴琴書在是時。”
我想了一會,笑說道:“果然應景。”
他不屑的瞥了我一眼,我又笑回道:“我是俗人,不懂爺詩裡的深意,只看出了應景。”
他復又瞪了我一眼,“想說淺薄何必繞這麼大彎子。”
我搖頭道:“我一個連字都不識的人,哪敢妄加菲薄,確實是很應景。”
他無可奈何的看了我一眼,丟下筆轉身向榻上去坐了。
我揭開湯婆子倒了碗茶遞給他,問道:“十四爺今日不去聽方丈講佛法了?”
他接過茶說道:“你來了半月,倒不曾見去寺裡上過一炷香,倒問上我了。”
我雖然相信因果,卻從不信鬼神之說,一尊冰冷的泥胎不可能給我想要的一切,如果他真的能,我願意青燈黃卷,十年枯坐去換一天的自由,可是,我卻知道他不能。
十四阿哥見我不語,又說道:“你即便是不信,樣子還是要去做做的。”
我含笑說道:“是做給十四爺看呢?還是底下人?反正我是什麼樣的人十四爺很清楚,底下人就更不必了,相信經過上次之後,府裡的消息再也傳不出去。”
他微微沉吟,放下杯子,半晌才嘆息着說道:“你真打算就這樣破罐子破摔了?”
我反問道:“反正都破了,枯抱着不摔又能如何,如果十四爺覺得我這樣行事對於爺的名聲有損,那我去就是了。”
他氣瞪了我一眼,沉聲說道:“說話越來越放肆了。”
我瞟了他一眼,嘴角抿着絲笑,幽怨的說道:“是十四爺讓我不許說謊的,若是爺覺得實話刺耳,不想再聽了,我以後都說謊就是了,專揀爺愛聽的說給爺聽。”
他哼了一聲,瞪視着我欲言又止,過了一會起身拂袖而去。
瑩瑩見十四爺去了,小跑着進來,看了看我的臉色,思量了片刻低聲說道:“福晉,奴婢看爺是生着氣出去的,福晉近來怎麼淨是跟爺拌嘴?奴才看着爺待福晉很是不一般,福晉的脾氣也該收斂收斂纔是。”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跟十四說這些,是因爲十三才心煩嗎?我只覺得心裡好亂好亂,無力的坐回榻上,我現在真是自己找死,以前告誡自己隱忍謹慎的話怎麼都忘了呢?半晌才向瑩瑩說道:“你先出去吧,我想靜靜。”
********
獨自在後山漫步,踩着厚厚的積雪,只見遠處的紫禁城一片蒼茫,近處的樹林也被白雪籠罩,碎瓊亂玉下時不時的露出些枯黃暗紅,卻是很舊很舊的那種紅,像是褪了色的回憶。
太陽出來了,氣溫仍舊很低,雪安靜的躺在地上,反射着白色的光芒,我蹲下身從積雪下拉出片露出一角的葉子,暗暗的紅,竟然是一片楓葉,我意外的盯着手中的葉子,又茫然的擡頭看周圍的林子,原來這林中真的有一株楓樹,這是一種緣分嗎?他長在這裡只是爲了我今天從樹下走過,拾起一片落葉嗎?
我望着被冰雪包裹的枝杈癡癡的發着呆,過了良久才低頭看手中的葉子,大概是因爲冰凍過的原因,上面的葉脈顯得更加清晰,舉在眼前,光線透過上面的小孔投下來,原來它已經千瘡百孔,只是不留心,不容易發現。
我又在林中呆立了良久,才轉身向房中走去,走到案前,將那片紅葉封了交給瑩瑩,“送出去。”
瑩瑩皺了皺眉頭,低聲說道:“奴婢儘量找機會吧。”
我點了點頭,轉身向裡間走去,讓小丫頭服侍着換了素服,徑直出了行宮向一側的寺裡走去,孫嬤嬤詫異的望着我,末了小跑着跟了上來。
因十四阿哥到寺中祈福齋戒,所以寺中的僧侶都搬到了遠處的偏殿裡,寺裡反而沒有多少人走動。
大殿甚是宏偉,高堂古佛,更顯空曠,陽光只能射進門檻裡一丈遠的距離,微塵浮動,內裡深遠幽暗,一個年長的和尚坐在佛前的蒲團上面,背對着外面,木魚聲空洞的響着,彷彿來自史前。
我在門檻內頓了一下,才緩緩走了上去,待我走近了老僧方起身,看到我時眼中迅速閃過震驚的神色,怔怔的盯着我看,我尋思是我以前從沒來過,他大概是看着眼生,孫嬤嬤大概是覺着他有些失禮,早在一旁說道:“大師,這便是嫡福晉。”
他又看了我一眼,臉上閃過恍然大悟的神情,俯下去便要行禮。
我忙說道:“凡塵中的虛禮大師就不要行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才雙掌合十,道了句,“阿彌陀佛。”
我看他年齡沒有八十,也逾不惑了,一身灰白色的僧袍,形容清枯,卻有出塵之姿。
我向他回了一禮,在佛前上了香,在另一個蒲團上跪下。
他仍舊坐回遠處,木魚聲復又單調的在耳畔響起,過了會,他輕聲說道:“一切隨緣,心無增減。”似無心,又似有意。
我愣怔了片刻,纔回過神來,緊聲說道:“請大師指點迷津。”
他呵呵笑了兩聲,又向我合十爲禮,“福晉請隨我來。”
在一間一丈見方的禪房裡,他請我坐了,從一旁的書架上面捧來一個笨重的木頭盒子交給了我,我起身接了,打開看時,卻是一個透明的水晶沙漏,裡面裝着金黃色的沙子,隔着水晶壁,我似乎仍能感覺到來自黃沙的溫度。
我將沙漏拿在手裡,上面的沙子便沙沙的落下,翻轉過來,下面的又倒流回去,雖然這個時期已經有外國的自鳴鐘傳到中國,但是很多人計時的方式都還是靠更漏,但多數的更漏都是充水的,像這樣裝着沙子做工又此刻精細的卻是很少見。
只聽大師在一旁回憶似的說道:“貧僧早年曾四處遊歷,因途中救了一個波斯的商人,那位施主便將這個贈予了貧僧,據那位施主所說,這個沙漏也是幾經轉輾纔到了他的手裡,關於這個沙漏,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只是物是人非,他曾經的主人卻早已經不在了。”
我將沙漏又仔細的看了一番,發現在底部鏤刻着四個蠅頭小字,卻不是漢文。
大師看我看那幾個字出神,又說道:“那是早已失傳的西夏文,我找過很多人看,都不認識。”
我將沙漏捧在手裡,問道:“大師爲什麼要將這個給我?”
大師笑說道:“貧僧當年也是受那位商人所託將它帶到中土尋找有緣人,如今福晉就是那個有緣人。”
我心中微微一動,愣了會,頷首道:“多謝大師,大師方纔說一切隨緣,心無增減,想要請教大師。”
大師道:“福晉是聰明人,所謂塵埃落定,水落石出,世間很多事情都是此消彼長,盈缺互補的。”
我搖頭道:“我沒有悟性,大師說的愈發難懂了。”
大師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我輕輕搖着手中的沙漏,沙子迴轉往復,宛若炎炎的日光,燦然耀眼,“大師一定知道這個沙漏的傳說吧?”
大師略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良久才娓娓道來:“傳說千年前西夏國的公主在大婚前夜跟一個奴隸私奔了,次日匈奴部族的族長前來迎親,發現公主不見了,指責西夏國國王是故意羞辱他,便要對西夏發兵,國王震怒羞愧,又懼怕那個部族,便下令一定要把公主跟那個奴隸找到,自然是佈下了天羅地網。“大師說到這裡便不說了。
我等了良久,見他一直不語,便問道:“後來呢?”
大師枯笑了兩聲,悲憫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公主跟奴隸自然是被抓了回去,據說是雙雙燒死了,這個沙漏就是兩人曾經的定情信物,卻被公主生前的一個侍女帶出了皇宮,流落至今。”大師說完長長的嘆息了兩聲,微微閉上了雙眼。
我忽然覺得心中空空的,捧着沙漏只是出神,沙粒緩緩的落下,沙沙的聲音就像是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