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府上已亂作一團, 我頂着各種目光與佩鳴穿過一道道的遊廊,終於見到了他,終於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逼仄的內室陰暗又狹小, 他黯然立在窗下, 身旁從窗櫺裡射進來的光束中微塵浮揚, 他就立在光束中, 疲倦的望着窗外。月白色的袍子慘白破敗。即便貴爲皇子, 在這朝堂之上,也沒有一片淨土容他立身,潮暗陰晦還是將他層層包裹。我心中不禁一陣苦楚。
驀然想起舊年塞外的夜雨中, 他也是一身白衣,撐着一把傘, 從黑暗中走來, 試圖把溫暖帶給我。此刻的他, 與那時是多麼的相像。
我鼻中一酸,眼淚不爭氣的順着臉頰流下。
十三阿哥聽到腳步聲, 緩緩轉過身,一瞬間神色有些吃驚,目光在我臉上掃過,震顫過後,毫不停留的轉過, 最後落在佩鳴身上, 又恢復了波瀾不驚, “不是說了不叫你告訴玉兒的嗎?”
佩鳴嘴角抿着絲笑, 彎腰行禮, 低聲言道:“一朝幽禁,再見不知是何年月, 我知道求十四爺是無用的,可是卻可以求來姐姐,爺此刻最想見的是姐姐,而姐姐也一定想見爺。姐姐,三年前在香山,我故意說那番話,是想讓你放手,也想讓十五阿哥放手,難得十三爺成全了我這一番心意,今番,我又把你拉進來,我雖然矛盾,但是我心裡知道,如果不讓你知道,你才更會恨我一輩子。”
我錯愕的望向佩鳴,她慘然一笑,轉身走了。
門在身後重重的關上,我心中也隨之重重一顫,長吁了口氣,往日之事紛至沓來,更是壓得我喘不過氣,只覺得欲哭無淚,心中滋味難辨。
不知道過了多久,十三緩緩走了過來,“玉兒。”
我含糊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覺間,我們之間已經累積了太多沉重的東西,他走到今天,幾乎是我一手造成。我的愛,我的執念,我的自私,對他只是傷害。
我到底都做了什麼?我在做什麼?心中的痛幾乎讓我窒息。
十三在我眉頭上揉了揉,輕笑道:“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哭鼻子,你從小皺眉頭就很醜,怎麼又忘了。”
我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氣,擡起淚臉,說道:“都是我害了你,我太自私了。”
十三緩緩搖頭,輕笑着說道:“玉兒,知道我最怕什麼嗎,最怕的就是你自責。答應我,不要責怪自己,這一切都是天意,不怪任何人,你更沒有錯。更何況,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只是立場問題,不存在對錯。所以,也不要去責怪十四弟。”
我詫異的望着他,心中更痛,“十四也是這麼說的。”
十三沉默了一會,道:“玉兒,十四弟待你不錯,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你,以後好好跟他過日子,把我忘了吧。”
我含淚點了點頭,心中已經瞭然,沉默了一會,調整情緒,擠出一個笑臉,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項脊軒志》,我很喜歡上面的一句話,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我問十四,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給我種一株枇杷樹。十四說不會,我要給你種一院子的枇杷樹,一百株,一千株,一萬株。”
我沉默了一會,纔有力氣接着說下去,“十三爺,對不住,我還是負了你。”
十三眼中的神色愈發黯淡,最後淡然一笑,在我肩頭拍了拍,“玉兒終長大了。”
我也隨着他笑說道:“是啊,早該長大的,不過現在認清這個現實,也還不算晚。還記得弘明嗎?他現在可是會背《出師表》了。”
十三點頭道:“怎麼會不記得,十四弟小時候也極聰明,他這一點挺像十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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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我這個額娘也不笨哦,弘明更像我纔對。”強忍着心中的酸澀,只覺得臉都有些僵了,我只有努力的表現幸福,纔不會讓他擔心,可是,這個方式同樣也是在傷害着他,而我,只能兩者選其輕。
“好啦,我要回去了,弘明最近特別粘我,一會不見,就會哭鬧,我也是趁他睡下了纔來的。”我微微揚起臉,幸福的笑着,“十三哥,在那裡,照顧好自己。”說着大大的抱了他一下,下巴放在他肩頭,淚水又一次決堤而下,他遲疑了一下,才抱住了我,我抿掉淚水,誇張的笑着說道:“好啦,我該走了。”轉過身快步離去,再不敢回頭。
月色清冷,我漫步向院門口走去,門扉虛掩,裡面一片漆黑,我輕輕的推開門,就看見一個人站在高高的門檻裡邊。
十四阿哥輕聲道:“玉兒,你回來了。”
我點點頭,“是啊,我回來了。”遲疑了一下,又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十四凝視了我一會,悶聲道:“你說吧。”
我不忍看他,側過臉道:“我想一個人待一段時間。”
他仍舊看着我,黑暗中看不清他表情,卻明顯的可以感受到他那兩道目光中的傷痛,“要多久?”
我咬着脣,緩緩地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沒有辦法面對我自己,也沒有辦法面對你,等我想通了吧,你知道,我一直是個死腦筋,想問題向來比別人慢。”我故作輕鬆的說道。
十四猶豫了一會,道:“好,我答應你,我會等你的。”
我心中一陣痛楚,默默的點頭,他又站了片刻,看了我兩眼,轉身走出了院子。
我反轉身關上院門,靠在門上,身上再無一絲力氣,滑了下去。黑暗中,我緊緊的抱着自己,仰着臉望着沉沉的夜空,一絲風也沒有,角落裡秋蟲的叫聲此起彼伏,悽悽寂寂,徒增感傷。
院子裡的銀杏不知黃了幾次,只知道他多少次的立在門外,或是暮色沉沉的黃昏,或是東方初白的晨曦,或是月夜,或是風中,不論春雨,還是冬雪,總是一抹青灰色的影子,寂寥淡薄,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推開那一扇門。儘管知道他就在一步之外,可是卻沒有力氣去抓住那抹衣袖,拾起荒廢已久的幸福。
他來的越來越少,我心裡的思念越來越重。午夜夢迴,總是對着漆黑的窗櫺發呆至天明。
我懲罰自己,只是因爲負了十三,毀了十三,欠了十三。我是始作俑者,十四是執行者。我們都對不起十三,十三在受苦,我就不能讓自己開心。
我恨十四嗎?不知道。我還愛十三嗎?大概吧。
秋日的午後,我會坐在院子裡,看銀杏蝴蝶般的葉子在空中飛舞,青藍色的天空空曠高遠,白鴿在院子上空飛過,劃過一道雪白的弧線。
冬日大雪,我在京亭裡一遍又一遍的模着他當年寫下的字——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夏日雨中,我捲起簾子,看窗外綠肥紅瘦,回憶我們的點滴,不經意的時候會想起十三,他此刻又在做什麼呢?滿室寂寂,形單影隻。
晨昏我都會泡一壺茶,然後放涼,澆在那一盆白海棠上,白海棠長得越發茁壯,枝繁葉茂,卻再也開不出雪堆般的白花。
月下淺酌,我不住的自問,你心裡還有恨嗎?還有愛嗎?
恨從一開始就沒有重過,而愛,也早已如瀉在院中的月光般淡薄。
我的彆扭只是因爲怕。
馬湘君,春芬,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他現在在朝中地位炙手可熱,如日中天,意氣風發,這段日子將會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歲月,這種得意會延續下去,直到撫遠大將軍,大將軍王……多少人對他趨之若鷲。
放下杯盞,苦笑,這些就無需我再來陪襯了,錦上添花,我寧願做那錦而不是那花。
我把他關在門外,至少,他不會走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因爲先轉身離去的是我。我不想愛情最終被流年耗盡,我寧願它死在我自己手裡。
我轉動着手中的琉璃盞,琥珀色的汁液流轉剔透,我是在報復他嗎?不是,我是怕失去,我作繭自縛,是爲了拴住他。
我什麼都不願意再想,花開花落,秋去冬來,只過自己的日子罷。
康熙五十七年,胤禎被任命爲撫遠大將軍,並由固山貝子超授王爵,“用正黃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樣”。十二月,胤禎統帥西征之師起程時,康熙爲他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出征之王、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齊集太和殿前。
在他出徵的前一晚,下了好大的雪。
我站在雪中的院子裡,望着簌簌而落的雪花,眺望着前院的上空映天的火光,那裡該很熱鬧吧。
窸窸窣窣的衣袂聲由遠及近,我心中一動,他已有兩年沒有來過這裡了,會是他嗎?
敲門聲響起,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喚道:“福晉,在嗎?十四爺讓奴婢給你送點東西。”
居然是瑩瑩,我有多久沒有聽過這個聲音了。
愣了一會,我三兩步走到門口,拉開門,瑩瑩拱肩縮背的立在門口,懷中抱着一個大木頭匣子,我們看到彼此,又都愣了一會。
瑩瑩眼眶一紅,低聲道:“福晉憔悴了好些。”
我伸手撣了撣她頭上的雪花,道:“進來吧。”
燈下,我看瑩瑩又黑又瘦,顯然當年離開這裡之後過的並不好,不過氣色倒是很好。我倒了杯熱茶給她,她也不客氣,接着淺淺喝了一口,“福晉還是愛喝觀音茶。”
我點了點頭,“現在在哪裡當差?”
瑩瑩含笑道:“負責爺書房院子裡日常的灑掃。”
我指了指一旁的匣子,“那裡面是什麼?”
瑩瑩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爺只說讓交給福晉,說是早就該給福晉的。”
我點了點頭,瑩瑩看了我一眼,見我似乎沒有什麼要說的,起身道:“福晉,奴婢告退了,福晉有沒有,有沒有什麼話要捎給爺的?”
我含笑想了一會,轉身向房裡走去,把多年前做的那個荷包拿了出來,遞給瑩瑩,“把這個給他帶去,也是早就該給他的。”
瑩瑩仔細的接過,嘴角掛着絲笑,“福晉沒有別的話說嗎?”
我緩緩搖了搖頭,“時候不早了,我要歇了。”
瑩瑩彎腰行禮,後退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