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果然八貝勒,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並十五阿哥一起來了,以前我這裡是門庭冷落,少有人來,今天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連孫嬤嬤等人都有些不適應,底下人都七手八腳忙亂起來,臉上卻個個帶着喜氣。
一時諸人行禮問安畢,八貝勒等人也都落了座,巧雲跟紅霞兩個才上前奉茶,我坐在下首,佩鳴仍舊低着頭站在我身後,十阿哥一邊喝茶一邊笑說道:“佩鳴也坐吧。”
佩鳴聽說便看着我,我含笑說道:“十爺賜座就坐吧。”佩鳴謝了座,纔在我下面的一張椅子上欠身坐了。
一時八貝勒瞥見了窗前石几上擺着的四盆山茶,因問道:“這幾盆茶花不錯。”說着便起身負着手走了過去,一旁十阿哥也跟着過去看。
我起身說道:“這是羅平郡王福晉早上讓人送來的。”因見八貝勒在看那盆純白色的,又說道:“送花的太監說貝勒爺看的這盆叫做白寶珠。”
八貝勒略點了點頭,又去看那盆白色掛紅絲灑細點的。
十阿哥笑着說道:“這一盆我認識,叫做,叫做什麼金光。”他皺着眉頭想了又想,終究沒有說出來。
佩鳴低聲說道:“是賽金光。”
十阿哥拊掌笑說道:“對對,就是賽金光。”又讚許的望了佩鳴一眼。
八貝勒點頭道:“這個名字雖貼合,卻俗了點。”
我含笑說道:“不如叫做抓破美人臉,只是更加俗了。”
十阿哥愣了一下,哈哈笑道:“這個名字好,那絲絲桃紅,個個細點不正像是美人抓破臉後留下的疤痕嗎?雖然俗卻俏皮了許多。”
十五阿哥本來有些靦腆,現在也走了過來,笑說道:“嫂子是如何想到這名字的?”
我心想,我那裡想得到,不過是金老爺子借段譽之口說出來的罷了,我也就是引用,只是這‘典故’嘛你們卻都不知道,隨口說道:“我不過是信口胡謅的。”
十四本來坐在桌旁喝茶,此刻放下茶杯,不屑的瞥了我一眼說道:“我看你整天滿腦子都在琢磨着怎麼跟人打架吧?不然這會腦子忽然變得靈光了。”
我無奈的回瞪了他一眼,想着這麼多人在場,他還是這麼嘴上不饒人,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卻看見九阿哥正拿着那個沙漏在研究,因近來經常白天睡覺,走了困夜裡睡不着,所以夜間更聽不得一點生息,故而把那個沙漏放在了外間的書架子上面。
九阿哥一邊將沙漏翻轉過來看,一邊皺起了眉頭,低聲說道:“這底下還有四個西夏文,八哥過來看下認識不認識?”
八貝勒見說,擡步走了過去,我跟十阿哥也跟了過去,這邊十五阿哥跟佩鳴仍舊在看山茶花。
八貝勒將沙漏擎在掌中眯着眼看了會,搖頭道:“這個東西有一千多年了吧,這幾個字是早期的西夏文,我也不認識。”
我回道:“貝勒爺說的不錯,這是大永安寺裡一個師父給的,也說是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這幾個字他也找過很多人看,並沒有人認得。”
巴八貝勒點了點頭,“這就對了。”
十阿哥從八貝勒手中接過沙漏,穩穩的託在掌心裡,沙子便一顆顆從當中的空隙裡落下,他看了一會,說道:“聽起來倒是很像下雨的聲音。”
我說道:“更是時間的聲音。”
八貝勒本來擡步欲走,此刻又回過頭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眼中仍舊帶着笑意,我也含笑望了他一眼,自悔一時說溜了嘴。
十四阿哥也頗爲感興趣的走了上來,從十阿哥手中接過去也託在手中看了一會,末了放回書架上,向我說道:“東西是好東西,只是別那天沒錢又拿去給當了。”
我實在是忍無可忍,瞪着他說道:“那就請十四爺多賞幾兩銀子花了。”
一旁八貝勒以拳抵嘴笑了笑,無奈的搖搖頭,又坐回了原處,十阿哥早笑出了聲,又懇切的說道:“下次沒錢花只管跟十哥說,啊。”說完也向座位旁走去。
十四阿哥又瞪了我一眼,大步走了開去。我一邊回瞪他一邊笑着向十阿哥說道:“多謝十爺。”
又坐了會,孫嬤嬤來回晚膳已經擺好了,衆人便一齊過去吃飯,八貝勒讓佩鳴也一起坐下用餐,一時飯畢,又用了些茶,十四阿哥一邊送諸位貝勒阿哥向外走一邊回頭向我說道:“留佩鳴在府上多住幾日。”
我答應了,佩鳴又謝了恩。我心想正好最近院子里人少,佩鳴也是個有學問有見識的,日常做伴正好,又打發人去回阿瑪說佩鳴住下了,讓他們不要牽掛,順便把佩鳴的行禮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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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漱洗之後,孫嬤嬤自去帶人給佩鳴收拾屋子,我便和佩鳴坐在炕上,叫巧雲把阿瑪帶來的東西打開,看看究竟是什麼,兩個盒子裡皆是些小東西,佩鳴拿起兩個半新不舊的荷包看了看,說道:“這都是姐姐以前用過的舊東西。”
我並不認識,翻看了一會,有幾卷舊書,一沓用絲帶繫好的信箋,兩張我的畫像,都是惟妙惟肖。還有兩匣玉飾,幾個荷包,幾柄扇子,最下面還壓着兩個小小的布娃娃,還是一男一女。我看了一會,終究不明白爹爹的意思,問佩鳴道:“爹爹有沒有說別的什麼話?”
佩鳴略思忖了會子,說道:“爹爹因前些日子姐姐生病,一直茶飯不思憂心忡忡的。昨天他自己在姐姐先前的屋子裡坐了半日,後來就理出了這些讓我交給姐姐,並沒有說什麼,不過額娘卻說送過來也好,聊做個念想。”
我微微一愣,莫非這些是我跟十三阿哥以前的東西,看來這個還要等瑩瑩回來了問她才能知道。不過可以看出阿瑪是真心的疼我,我卻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想到此處心裡難免又是一陣嘆息。
猛一回頭,見佩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極其爲難的樣子,我詫異又關切的望着她,“怎麼了?不舒服嗎?”
佩鳴搖了搖頭,神色仍然怪怪的,半晌將手舉到我面前,攤開手心,我見她手心裡放着一塊羊脂玉佩,配着猩紅色的穗子,一看就是價值不菲。
我眉頭微皺,想起日見似乎看到十五阿哥腰間掛着一個同樣的玉佩,不過當時並沒太留意,也不能確定。佩鳴低聲說道:“姐姐,這個是十五阿哥給的。”
果然是十五阿哥的東西,單看品貌,十五阿哥跟佩鳴確實是一對璧人,可是這身份……更何況皇子的婚事本來就不由各人做主,都是皇上指婚。我忖度了一會,含笑問道:“他什麼時候給你的?”
佩鳴臉上微紅,低聲說道:“看山茶花的時候。”
看來十五阿哥在園子裡偶遇時已對佩鳴有了意思,正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是十五阿哥初見便以玉佩相贈,雖然有些唐突,但終究是少年心性,至真至誠所爲,也無可厚非。我又看了佩鳴一眼,她臉上半是嬌羞半是喜悅,微微低着頭,不住的絞着手中的帕子,看來她對十五阿哥也是有意的。
我突然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愫,伸手握住了佩鳴的手,“如果你喜歡,姐姐一定幫你。”
佩鳴略帶吃驚的瞧了我一眼,又低下了頭,雙頰暈紅,嘴角掛着絲甜甜的笑,我看着她這副模樣,心中也是一陣甜絲絲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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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後仍舊是全無睡意,便將那一沓信箋拿了過來,歪在炕上一封封的拆開來看。
第一封道是:
玉兒如唔:
近來暑氣正盛,希自珍慰。塞外天氣涼爽,日間與皇阿瑪一同馳騁於草原之上,宛如御風而翔,故又念起初見時和你蕩於鞦韆架上,雖景異,實境同。
因讀蘇軾《蝶戀花》詞,中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不知近來又盪鞦韆否?然,務必噤聲,須知,債易還,相思債難嘗。
三十九年八月初三日於塞上胤祥
我不由得笑了,還不知道十三阿哥曾經如此的詼諧有趣,原來完顏玉音跟十三阿哥是結識於鞦韆架上的,想來一對少年男女,花園之中,春意融融,單衫薄,清風涼,笑聲如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當真是一副極美的畫卷。
我望着燭臺上跳動的火焰出了會子神,又將信讀了一遍,心中漸漸升起一股莫名的哀傷,默默唸誦着最後一句,相思債難償,相思債難償,不過當年的一句戲言,現如今卻是一語成戳。
心中愈發的酸澀,將信又裝回信封之中放好,舉手又拿起一封,卻是怎麼都沒有勇氣打開,猶豫了一會,終是合上了匣子。
只是阿瑪爲何讓妹妹把這些東西送來給我呢?額娘說是聊做個念想,看來阿瑪大概是以爲我前番生病是因爲心裡仍舊放不下十三,在這府裡日子苦悶,當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
只是我當初出嫁又爲何不將這些東西帶來呢?僅僅是怕十四阿哥看到,還是別有隱情?如果說是怕他看到,那今番阿瑪讓佩鳴專程送來,自然是不怕他知道,看來還是別有隱情,那隱情又是什麼呢?
一夜思前想後,輾轉難以成眠,直到三更才恍惚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