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十四阿哥從塞外回來，仍舊是悄無聲息，少有人知, 我午睡醒來, 正坐在榻上發呆, 見他掀簾子走了進來, 幾個月不見, 只覺得他風塵僕僕，削瘦了好些，整個人看着甚是困頓, 失神的看了他一會，才起身來行禮, 他也定定的看着我, 我對上他的目光, 只是覺得兩人這樣彼此相望十分怪異，錯開了目光, 說道：“多早晚回來的？”
他也不坐，道：“昨天晚上，不過是今晨才進的京。”
我略點了點頭，想起一事，道：“春芬那裡去看過了沒有？她近來身子不好, 有十幾日沒起牀了。”
他搖頭道：“還沒去呢, 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我不解的問道：“那裡？”
他道：“香山。”
我更加納悶, 愣了一下, 打趣他道：“不會是爺現在也信佛了？你有事去求他, 還不如求我呢。”
他看了我一會，忽然伸手在我鼻子上敲了下, “好啊，那我現在就求完顏玉音跟我一起去香山，可以嗎？”
我翻了個白眼，做出個你好無聊的表情，說道：“好吧，反正我也在這院子裡悶了幾個月了，去就去唄。”
七月的香山繁花似錦，美不勝收。
我們穿着便衣一路且走且停，雖然天氣炎熱，心中卻難得的清涼。
登上最後一個石階，大永安寺呈現在面前時，我愣了一瞬，才擡起了另一隻腳，大雪紛飛中他靜靜的立在寺前雪中，那一刻是他第一次讓我沒來由的感到哀傷，那一刻他也是第一次讓我想起清冷孤寂這些詞，如果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會不會早就……
十四阿哥淡笑着問道：“想什麼呢？”
我回過神，答道：“你看，大永安寺跟上次來的時候可真是不一樣呢。”
他展顏笑道：“自然是不一樣，因爲看風景的人心境早已經變了。”
變了，有嗎？我不禁想了一忽，他在一旁見我呆呆的，笑道：“走吧，逗你呢，上次是冬天，這次是盛夏，怎麼會一樣呢。”
我佯裝生氣，瞪了他一眼，提着裙裾當先走去。守門的小和尚合十爲禮，道：“兩位施主，有幾位奶奶在佛前上香，兩位還是在外面等一下吧，衝撞了他們小僧可是擔當不起。”
我輕嘆了口氣，道：“佛家不是講衆生平等嗎？什麼時候也有了高上低下之分了？”
小和尚微微一愣，大概是料不到我會有此一說，十四阿哥在一旁笑道：“佛家雖然衆生平靜，可是天家跟百姓向來不平等，走吧，去後山轉轉。”
我不禁讚賞的看了他一眼，“人貴有自知之明。”
他不以爲然的道：“不用你溜鬚拍馬。”
我生氣的瞪了他一眼，轉而又笑道：“不錯不錯，真是佛光普照，連馬兒都悟性頓開，自知之明哦。”挑眉戲謔的望着他。
他瞪了下眼，又笑了，“我是馬兒，那你是什麼？母馬？”
我氣結，臉上通紅，指着他道：“你……”
他就勢握住了我的手，快走兩步，說道：“我什麼我，走啦走啦。”我被她一拉，整個人幾乎都跌進了他懷裡去，想着後面還站着幾個和尚，寺廟前頭拉拉扯扯成何體統，不禁臉上更紅。
正要掙開他的手，聽到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福晉腳下慢點。”
是佩鳴。
十四阿哥顯然也聽到了，隨着我轉過身向寺廟門口望去，握着我的手也漸漸鬆開了。我剛要向佩鳴走過去，一眼看見佩鳴攙扶着的是十三阿哥的嫡福晉，兆佳氏腹部高高隆起，顯然已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乍見如此光景，我心中一陣翻騰憋悶，擡起的腳再也邁不出去。
十三的側福晉瓜爾佳氏從人羣裡越衆而出，笑着打量着我，一邊蹲下身子去行禮一邊向佩鳴說道：“當真是巧，不想會在這裡遇到了十四爺跟福晉。”
衆人都忙着見禮，十四阿哥在一旁輕輕擡了下手，道：“幾位嫂子不需多禮。”
瓜爾佳氏起身後不待衆人說話，又先笑着道：“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太醫一早診出佩鳴妹妹有了身孕，福晉便張羅着說要來寺裡還願，自己身子不便又怕我們照顧不好佩鳴妹妹，非要親自跟着來，方纔又說要趕緊到十四爺府上道喜呢，不想在這裡遇上了，也省了去說啦。”說完故意挑釁的瞥了我一眼。
我腦中一陣眩暈，詫異的望向佩鳴，佩鳴嘴角仍舊掛着淺淺的笑注視着我，我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能失態，不能失態，可是她的笑，她的笑我爲什麼看不懂呢，頭越來越暈，我有些站不住了，一隻手卻在一旁及時的握住了我的手，我擡眼向十四阿哥望去，他意味深長的看着我，末了笑着道：“你看你都高興糊塗了。”
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整理表情，笑着轉過臉，道：“是啊，我都高興糊塗了，恭喜，恭喜。”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傻笑着，卻說不出別的來。
瓜爾佳氏抿着絲笑，陰陽怪氣的說道：“福晉確實是高興糊塗了。”
佩鳴上前一步，淺笑着道：“十四爺，福晉，佩鳴有幾句話想私下裡跟姐姐說。”
十四阿哥臉上閃過一絲警覺，瞥了我一眼，十三福晉卻笑着道：“去吧，還是你們姐妹親厚，總有這麼多體己話要說。”
我猶在愣着，佩鳴已舉步走至面前，“姐姐，去那邊走走吧。”
我困惑的望着她，身子卻不由自主的跟着她一步步走去。
陽光透過濃密的葉子撒向大地，細細碎碎的光斑鋪了一地。
佩鳴一直在前面走着，此刻她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臉笑望着我，“姐姐，謝謝你。”
我困惑於她的笑臉，還有她所說的話，不解的望着她。
佩鳴又道：“記得出嫁前姐姐勸我說，讓我不要顧忌任何人，讓我心裡不設防，讓我把握自己的幸福。”
我點頭，笑着說道：“對，我是這樣勸你的。”心裡卻越來越苦。
佩鳴接着說道：“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其實人的一生是那麼短暫，何必自苦呢，漸漸的，我發現十三爺真的是一個值得愛的男子，我也終於明白這麼多年，姐姐對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原因，他有一種與這炎炎夏日背道而馳的清涼，他有抱負，有追求，他溫文爾雅又桀驁不馴，我忽然發現十五阿哥跟他比起來就是一個孩子，我突然很感激這一次陰錯陽差的選秀，因爲我愛上了他。”
我心裡越來越涼，也越來越空，喃喃的道：“那很好啊，恭喜你。”
佩鳴忽然怯生生的道：“姐姐，你不會怪我吧？”她此刻看起來就像是個無辜的孩子，因爲一個惡作劇而向大人求饒，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等着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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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何錯之有？我搖頭，淡然的笑道：“姐姐怎麼會怪你，姐姐是真的替你高興，你終於有了自己的歸宿。祝福你。”
她小心翼翼的點頭，繼而笑了，“姐姐不怪佩鳴，佩鳴心裡好多了。”
我點了點頭，整個人虛脫了一般的無力。
佩鳴停了一會又說道：“姐姐想知道佩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十三爺的嗎？”說話的時候，她臉上洋溢着的是幸福的微笑。
我心中一緊，詫異的望着她，佩鳴也不看我，甜甜的說道：“那一天我在院子裡盪鞦韆，十三爺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也不知道看了我多久，我看到他時，想要下去行禮，他卻走上來陪我一起盪鞦韆，那天的天好藍，空氣裡都是花香，我們就蕩了一個下午的鞦韆，一開始我們都不說話，後來我們開始說話，話題越來越越多，就一直聊天，從唐詩宋詞說到魏晉名士，從煙雨江南聊到大漠黃沙，後來我跟他講唐傳奇，他跟我講他這些年在外的經歷，我發現他遇到的故事竟然比我看的傳奇還要精彩，我們就那樣聊啊聊，一直到黃昏，到天色全暗下來，後來警覺時，已是午夜了。”
佩鳴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爲什麼？爲什麼她的表情看着是那麼的單純，爲什麼她的話這麼讓我心痛，我此刻卻只能笑，“祝福你，祝福你們。”
她又說了什麼我都沒有聽進去，只是在心裡一遍遍的問自己，這一切不是該屬於我的嗎？不是該由我陪着他天南地北的聊，聊我們的傳奇，如果今生有幸，我們還可以一起去創造屬於我們自己的傳奇，爲什麼這一切都變了，都不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