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五月,天氣漸漸熱了,我也早脫了夾袍,換上了單衣。
蕊兒的娘終究是沒有過了這個春天,在三月底去了,我額外賞了銀子又交代她若是需要可以在家多住些日子,所以她一直到四月中才回府上。
瑩瑩的病也早好了,亦搬回了院子裡,瓔珞在羅平郡王府上倒是住了半個多月纔回來,前兩日因南邊打發人來接她回去,我便讓她去了,想着此一別,只怕今生再無見面的機會,走時不免彼此傷感,雖然她在的日子彼此說不上多好,走時終是不捨。
很多時候,一個轉身,也許這一輩子都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就像那天早上,我懷着對老媽的各種怨念出門,然後,就來到了這裡。
佩鳴前些日子回去了幾天又過來了,因要過端午,阿瑪前兩日又打發人來接了她回去。
所以我的生活又恢復到了最初的開始。仍舊是少有人來,仍舊是有表情豐富的瑩瑩,伶俐聰慧的蕊兒,還有呆呆的巧雲和紅霞,再就是溫和貼心的孫嬤嬤並囉嗦的常嬤嬤,還有院子裡一干小丫頭老婆婆。
山茶花早謝了,只剩下墨綠色的枝葉,屋子後面湖上的荷花卻已是含苞待放,滿塘清韻。
今日是五月初四,下午便有下人送來了兩大捆艾草,預備明日端午用。
孫嬤嬤忙着在各間屋子的門楣上插上艾草,又在院子各處撒了雄黃酒,說是祛除五毒,究竟五毒是那五種毒蟲,我卻不知道,只跟着傻樂呵,院子裡久沒有如此的歡聲。
中國有端午吃糉子的習俗,在我的老家糉子都是買來的並非自己裹的,也只有甜糉一種,故而當年去南方第一次吃肉糉,直接吐了出來,從未想過糉子會不是甜的,還有南方的鹹粥,也是至今不敢挑戰。
老家也有插艾草的習俗,另外還要用艾草煮大蒜和雞蛋吃,還要用艾草做香囊,並於端午前一夜掛於院中承接露水,據說是月亮裡面住着一個搗藥的婆婆,一年一次的向人間撒藥水,那晚的露水說是可以治百病,還要用四種葉子泡在盆中,同樣放在院子裡空地上接露水,端午的早晨用盆中的水洗臉,可祛除邪毒。
四種葉子,我只記得有桂花樹葉,艾草,其餘兩種卻記不起了。當然這都是以前聽媽說起的,我一出生就住在水泥鋼筋的樓裡,又那裡有院子來承接露水呢?更是沒有見過艾草長什麼樣子,今天還是生平第一次見。
我聞着滿屋子的艾草味,忽地童心大起,央告孫嬤嬤給我做一個香囊,在裡面填上艾草葉子,孫嬤嬤說香囊那是一時半會就做的起的,我依稀記得小時候端午節跟爸媽一起回老家,奶奶似乎做過香囊給我,樣子我還記得,便又是說又是比劃的,孫嬤嬤是針線上的能手,不用我多說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口上還說我要的太簡單了,半天幾十個也做的出來。
孫嬤嬤拿了針線簸籮出來,我自己挑了兩塊布,分別是青緞白花跟鵝黃色青花的,拿着剪刀裁了,只讓孫嬤嬤給我縫製,不多時孫嬤嬤便做好了,一個簸箕形狀的,一個雞心形狀的,我歡喜的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看,滿心歡悅,彷彿回到了遙遠的童年,站起身一把摟住孫嬤嬤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倒是讓她愣怔了好大一會,我自己卻拿着兩個香囊跑開了。
孫嬤嬤回過神來,趕着說道:“福晉,先拿回來,讓奴才再綴個穗子纔好看呢。”我一想不錯,又拿回去讓孫嬤嬤繼續加工,歪着腦袋託着腮坐在一旁看着她擺弄,卻自得其樂。
傍晚時分常嬤嬤跟巧雲紅霞三個坐在廊下裹糉子,我卻在院子裡四處尋找葉子,配置我的四葉水,艾草跟桂花樹葉都有了,餘下的兩種用什麼頂替,一時卻沒注意,想了會,想起屋子裡的茶花,《本草綱目》中說山茶的葉子因可以入茶故名山茶,所以我便摘了些山茶葉算作一種,一時又想起了屋後湖上的荷葉,又親自跑去採摘了些回來,孫嬤嬤看着我瞎弄也不理會,難得見我如此高興,她也樂得跟着高興。
吃過晚飯,我便叫人搬出一張圓桌置於院中空地上面,將我泡四葉的椴木盆放在上面,又將那兩個香囊也一併放在桌上。
折騰好了,我便坐在廊下竹椅上面納涼喝茶,聽孫嬤嬤說些小時候過節的閒話。
正說起孫嬤嬤老家的風俗時,十四阿哥卻走了進來,他大概有半個多月都未到我院子裡來了,一時孫嬤嬤等都有些意外,我也愣了片刻,才起身走到石階下面向他請安,只見他穿着秋香色的常服,繫着石青色的腰帶,手中拿着一柄摺扇,隨意扇着,他隨意擺了擺手示意我們都起來,卻對我院中桌上的物事產生了興趣,問道:“這是幹什麼呢?”
我嚥了口口水,因不想多費口舌,便說道:“不過是我突然突發奇想,胡亂折騰的。”
孫嬤嬤卻在一旁笑着說道:“福晉是預備明日端午節用的呢。”
他信手在盆中撈起一片葉子,看了看又丟了進去,顯然沒什麼興趣,又看見了一旁放着的香囊,拿起來看了一眼轉身問道:“是你自己做的?”
我擠出個無奈的表情,說道:“是我裁的,不過是孫嬤嬤縫的。”
他隨手放在了桌上,漫不經心的說道:“什麼時候你給我做一個,還沒見過你拿過針,也不知道會不會。”
我鼓了鼓嘴巴,想要頂回去,想想還是算了,何必逞口舌之能,便緘口不語了。
他走過來在我旁邊的竹椅上坐了,回頭瞟了我一眼,問道:“怎麼,還真不會做啊?”
我賭氣道:“自然會做。”
他仍舊睨着我,又笑着打趣道:“我可不大相信”
我懊惱的坐下,雖然心裡明白他時常挑釁的原因,卻仍氣不忿,說道:“愛信不信。”
他哼了一聲,再不看我,搖着扇子靠在椅上,過了會又坐直了身子,問道:“你知道爲什麼要過端午節嗎?”
我哼了一聲,說道:“這個小孩都知道,還來考我,自然是爲了紀念屈原。”
他笑了笑,又問道:“那就再問你一個問題,屈原是跳那條江死的?”
他還沒完沒了了,可是這個問題……我垂頭喪氣的瞥了他一眼,皺着眉頭,卻怎麼都想不起來,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可笑到了極點,果然他在一旁呵呵笑起來,笑着又搖了搖頭,表情極其輕蔑,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輕蔑至極的表情,當下咬着嘴脣,擡起頭理直氣壯的瞪着他說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有什麼好笑的,反正不是長江黃河,渭水涇水,也不是永定河秦淮河。”
他笑的愈發厲害,一邊笑一邊捶着一旁的桌子,我心裡一邊想,真是白癡,笑點這麼低。一邊卻在譴責我的高中語文老師,我不知道這個常識歸結於我不喜歡屈原跟他的《離騷》,不喜歡《離騷》卻是因爲那個老師,其實現在想想,我從初中起,幾乎所有的語文老師都只是要求我們死記硬背,扣一個語法一個詞甚至一個字一個標點用在某文某處的好處,只是爲了應付考試,所以很多優美的文章都這樣被老師給肢解了,歸根到底,是被教育制度給肢解了。那時候我討厭的不光是屈原,還有魯迅,可是後來畢業之後,才發現他們的文章是真好,只是讀的時候不對罷了,就像是在錯誤的時間裡遇到了對的人,不管過程如何,結果都不會好。雖然意識到了這些,終究是小時候受的荼毒過於深了,長大畢業徹底脫離學校後也還是提不起太大的興趣。
十四阿哥見我翻着白眼望着天空不語,漸漸止住了笑,湊過臉問道:“要不要我告訴你?”
我真想一拳砸過去,可是理智告訴我不可以這樣做,我只能避之不及的捂着耳朵,搖頭道:“不要,纔不要呢。”
他又笑了笑,仍舊悠閒的搖着手中的摺扇,口中卻吟誦道:“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 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我撇了撇嘴巴,想也不想的說道:“還要與天地同壽,日月同輝,口氣倒不小,不知道又是那個窮酸文人的憤世之詞?”尖酸刻薄,實際是爲了諷刺他。
他竟然渾然不覺,也沒有再投來鄙夷的神色,仰着臉凝視着墨藍色的蒼穹,半晌嘆了口氣,不屑一顧的說道:“屈原的豪情跟愛國的熱忱我雖然佩服,只是他的爲人,我卻不喜歡,想我大清四海歸心,九州清晏,他若生在這個朝代,只怕是無用武之地了。”
我心想,難道是屈原的詞?對啊,什麼兮啊兮的不正是他的風格嘛,《離騷》就是這樣子的。狠狠的錘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聽十四阿哥後半句話,轉念想起十三阿哥的那封信,心中微微一嘆,這兄弟兩個,一個是憂國憂民心懷天下,一個卻是意氣風發自信滿滿,雖都有治國之才,卻都難當一國之君的重任,想起他兩人的大略結局,心中更是一陣唏噓,回頭瞥了十四阿哥一眼,見他一雙眸子炯炯有神的盯着屋檐上的月牙,滿臉都是張揚,然多年後卻要遭遇半生囚禁,棱角漸被磨平,滿腔抱負變成最大的諷刺,心中忽然一酸,而十三阿哥雖然雍正即位後委以重任得以一展抱負,卻同樣也要遭受十年的幽禁,再不敢想象這樣兩個抱負滿滿的好男兒到那時的心境,不覺已滾下淚來,忙別過了臉,怕被人看見。
十四阿哥仍舊坐着,彼此無話卻仍沒有要走的意思,我不禁躊躇起來,呆呆的仰望着天上的一彎月牙,忽然間回頭瞥了他一眼,他眉目間帶着淡淡的憂傷,方纔的張揚已不知那裡去了,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麼,而他只怕也想不到我此刻只想着他快點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