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暮春時節,天氣也越來越暖,蕊兒因她娘病重,先前已告過一次假,今番又要回去小住,我便打發她去了,瑩瑩又感了風寒,雖然我不忌諱,但孫嬤嬤說時氣不好怕過給了別人,也讓她搬出了葦軒去養病,院子裡越發冷清了,先前十四阿哥撥過來的兩個丫鬟巧雲並紅霞本來只在外間伺候,現在因她兩個都不在,只好讓他們在跟前伺候着。
早間羅平郡王福晉曹佳打發人送來了四盆山茶花,送花的小太監說那盆純白色花的叫做白寶珠,那盆紅色的叫做十八學士,粉紅色的叫做醉楊妃,白色花瓣上有桃紅色線條並灑有細點的叫做賽金光,一起送來的還有一本新書,是陳淏子於康熙二十七年著的《花鏡》,小太監又說花匠交代山茶花本產於雲南,故而怕冷,又惡烈日。
我對於山茶最早的瞭解是源於金庸的《天龍八部》,段譽對於王夫人曼陀山莊所種的山茶的一番品評至今仍記憶猶新,而看到《花鏡》我首先想到的又是蒼月的同名小說,心裡不禁慨嘆自己終究是個不愛正經做學問的人,讀的都是些雜書。
我看着那四盆山茶花很是喜歡,便叫丫鬟搬到了屋裡,又賞了送花的太監,跟着的一個婆子回說曹佳想接瓔珞過去住幾天,瓔珞近些日子越發的沉靜,我倒像她出去閒散一下,便答應了,叫來了瓔珞,說給她聽了,她倒也歡歡喜喜的跟着婆子們去了。
午睡起來,我正坐在窗下對着那幾盆山茶花發呆,巧雲進來回說我妹妹來了,在外面候着呢,我微微有些吃驚,曾聽瑩瑩說過我有一個妹妹,且這個妹妹跟我是隔母的,以前也只見過額娘跟嫂子,她並沒有來過,所以我並不認識她,只是聽瑩瑩說閨名叫做佩鳴。
我楞了一下才向巧雲說道:“快請進來。”自己回頭對着鏡子理了下頭髮,在炕上坐了,想着是初次見,不能失了禮數。
珠簾響動,一個翠綠色的倩影已閃了進來,微微低着頭,見了我便拜了下去,“完顏佩鳴給嫡福晉請安,恭祝福晉吉祥如意。”
我忙下炕過去扶住了她,“自家骨肉,何須多禮,妹妹趕快起來吧。”
她才站了起來,後面跟着的兩個婆子並兩個丫頭才也跪下請安,我讓他們起了,向紅霞說道:“帶着到耳房裡用茶點吧。”
跟佩鳴來的婆子並丫頭才放下手中的盒子徐徐退了出去。佩鳴顯得十分拘束,低聲說道:“這些都是阿瑪讓我送來的。”
我這才細細的大量她,她不過十一二歲,穿着翠綠色墨竹花色的緞袍,踩着墨綠色的花盆底,發上簪着朵水仙樣式的宮製假花,其他裝飾全部,本就膚色白皙,身量單薄,這樣素雅的裝扮更襯得眉目清秀,嬌弱不勝,跟我相貌上雖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神韻卻不像。我拉着她在炕上坐了,她也只是欠着半個身子。
“阿瑪跟額娘身子都還好?”
佩鳴略點頭道:“都很好。”
我指了指桌上方纔婆子放下的盒子問道:“阿瑪讓你帶了什麼給我?”
佩鳴嘴角掛着似拘謹的笑,回道:“阿瑪只說姐姐看了便知,並沒有說是什麼。”
我點了點頭,本來就好生奇怪,若是平常的東西,遣下人送來就好了,何必勞動妹妹親自送來,現在竟然連妹妹也不知道,阿瑪又說我看了便知,便愈發的奇怪,又不好就打開來看。因佩鳴看着太過於拘束,我又跟她不熟,一時也無話說,便招呼她吃點心,她在離她最近的盤子裡拿了一塊,輕輕咬了一口,剩下又只是捏在手裡,仍舊微微低着頭。
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健談的人,且我這裡平常也很少有人來,所以連鍛鍊聊天的機會都很少,兩個人都默默的坐着,過了一會,我實在覺得壓抑,便問道:“妹妹平常在家都讀什麼書?”
她微微一愣,才答道:“不過就是跟着阿瑪認了些字,囫圇吞棗的讀了《四書》,《五經》,只是天資愚鈍,究竟書裡的意思也不甚懂,何況古人言女子無才便是德,只是不做睜眼的瞎子罷了。”
我看她說話的神色,並不像只處於認字的層面上,她口上雖說只讀了四書五經,胸中只怕是有大學問的,只是謙虛罷了,看來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倒不是等閒之輩,只是她並不是額娘所生,故而出身低微,而這個時代,婚姻都講究門當戶對,雖然我阿瑪是正二品大員,可是一個小妾生養的閨女究竟難以嫁給皇子做正室,將來也不知道是那個不在乎嫡庶的能夠有福氣娶了她去,我心裡胡亂想着,見她又不說話了,想了想說道:“你還沒有去過後面園子裡,我坐了這半日,也正想出去走走。”
她忙起身扶着我道:“福晉慢點。”
我略點了點頭,巧雲紅霞孫嬤嬤等也一併跟着,一羣人緩緩的向園子裡走去。
府裡的大花園我着還是第二次來,自從去年重陽節在假山後偶遇十三阿哥後,就再沒來過。
遠遠的便看見遠處山石後面一片嫣紅,走近了纔看到是海棠,只見花朵迎風峭立,花姿明媚動人,花蕾紅豔,似點點胭脂,盛開時又楚楚有致,如曉天明霞。
佩鳴沉靜的眸子忽然閃過一絲漣漪,眼神明亮了好些,我扶着巧雲迎着那片海棠花走去,紅霞低聲說道:“好大一片花,怎麼不見有花香。”
我仔細嗅了嗅,果然不聞花香,正自納悶,只聽佩鳴淺笑着說道:“海棠本就五香,明人《羣芳譜》裡言道,海棠有四品,皆木本,所謂的四品,便是西府海棠,垂死海棠,木瓜海棠,貼梗海棠。”她說着走到海棠樹下,指着其中一株說道:“這個就是貼梗海棠了。”她一邊在樹下穿梭一邊淺笑着仰着臉望着滿樹繁華,朵朵紅雲,忽然吃驚的咦了一聲,回頭向我說道:“這裡竟然還有一株垂絲海棠。”
我向她所指的那株花書望去,果然花形跟周圍的不同。佩鳴又如說家珍般的說道:“據《花鏡》中所載‘海棠之有垂絲,非異類也。蓋由櫻桃樹接之而成者。故花梗細長似櫻桃。’指的就是這品垂絲海棠,只是這品海棠喜溫暖溼潤環境,不耐嚴寒,多生長於蜀中滇南,不想竟然在這裡會有,真真是世間萬物不可一概論之。”
巧雲聽她引經據典的,笑着說道:“二小姐懂得竟然比府裡的花匠還要多,又都是有出處的,這株海棠究竟連花匠都不認識呢,回頭我告訴了他去,讓他也跟着張張見識。”
佩鳴見說,臉上微微一紅,垂目說道:“讓福晉見笑了,不過是日常旁學雜收的罷了,究竟對不對,佩鳴也說不好。”
我笑着說道:“你說的沒錯,我案上現放着一本《花鏡》呢,早上剛好翻到了海棠那一篇,你說的並沒有錯。”
佩鳴才又靦腆的笑了,低眉撫弄着枝頭上簇簇垂英鳧鳧玫紅。
巧雲攀着一枝海棠,伏在花骨朵上嗅了又嗅,驚喜的回頭笑道:“福晉,二小姐,這一株海棠好香呢。”
佩鳴淺淺一笑,“我就說嘛,我知道的也不全是對的。”
我舉步走到巧雲身側,向那株海棠細細看了會,笑向佩鳴道:“這是一株西府海棠,世人都道海棠無香,卻不知西府海棠既香且豔。”
佩鳴臉上顯出驚異的神色,也仔細的打量那株海棠,“原來這個就是西府海棠,常在樹上見,倒不曾見過。”
一陣風來,萬千花朵起舞,嫣紅明媚的花瓣紛揚沉浮,像是一場花的夢,雪的海,風過後,林間落英繽紛,滿地瀲灩光,綺麗姿。
亂紅盡頭,花林外,石道旁,忽然走來幾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佩鳴見了生人,忙走到了我身旁,我擡眼望去,卻是八貝勒,十阿哥,十四阿哥,十四身旁那個不認識的,也不過十一二歲模樣,生的卻是面若美玉,目似星辰,竟然生得比十阿哥還要出挑些,忖度着也定是位阿哥。我遂做福請安道:“各位爺吉祥。”
佩鳴也跟着我行禮問安。
只聽十阿哥搶着說道:“都起來吧。”又一眼瞥見了佩鳴,趕着問道:“這個是誰?怎麼從未見過。”
我瞥了佩鳴一眼,上前回道:“回十爺,是小妹佩鳴,阿媽打發來送東西的,因未到過府上,故而我就帶她到花園子裡走走。”
十阿哥早已是眉開眼笑,不住的看看我,又看看她。佩鳴卻早羞紅了臉低下了頭。
十四阿哥身旁那位阿哥含笑瞥了佩鳴一眼,也微微低下了頭。八阿哥眉眼中仍舊帶着那亙古不變的微笑,笑得連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溫暖了好些,他的眼睛是我見過最迷人也最有魅力的,卻不敢深看,看久了是會融進去的。
十四阿哥催促着仍舊出神站着的十阿哥,“十哥快走吧。”走了幾步又回頭向我說道:“晚上多備些菜,回頭九哥也要過來。”
我答應了,恭送他們離去,又上前幾步,叫住了張公公,低聲問道:“公公,那位阿哥是誰?”
張公公躬身答道:“回福晉,是十五阿哥。”
我略點點頭,讓張公公去了,以前曾經聽春芬等人閒聊時說過,十五阿哥因母妃原是知縣之女,入侍宮中,雖然受皇上眷顧,誕下皇子,卻是身份低微,故而十五阿哥從小是由十四阿哥額娘德妃娘娘教養的,所以跟十四阿哥也頗爲親厚些。
不過這位十五阿哥的額娘王氏卻是極得皇上喜愛,現已誕下三位皇子,分別是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八阿哥。想來這位王氏一定生的極其貌美,不然以宮中侍女的身份,很難得皇上青睞,不過這一點從十五阿哥的品貌上就可以略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