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聖父”。
簡單來說,如果有一天他在路上走突然被一條狗咬了一口,然後這條狗跑掉的時候被路過的汽車撞死了,這種情況下江一完全不會有類似“啊好可憐”這樣的同情心產生。
這很正常。
如果有一天他在路上走,突然看到有一個人被一條狗咬了一口,然後這條狗被這個人打了一頓,這種情況下江一也完全不會有類似“啊好可憐你怎麼可以打狗狗它根本什麼都不懂只是想跟你玩而已”的同情心產生。
那些在他看來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應該說無論是人是狗,兩方都只是表達了自己的訴求而已。
與他無關。
而現在,雖然這樣的比喻看起來有一點奇怪,但是突然冒出來的那個名爲久川娜娜的高中生一樣的女孩子,在他看來就像是突然竄出來咬了一口自己的那條狗。而突然陷入狂暴化的庫蕾雅,應該就是那輛疾馳而過的汽車。
狗要死了。
他原本不應該產生任何“救下她”的情感。
只是“原本”而已。
江一的身體動起來的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快,但是還是慢了該說訓練有素還是身經百戰比較好的庫蕾雅一步。明顯後方輔助系的久川娜娜一開始來找這兩個人挑釁的行爲本來就相當莽撞,此刻對於眼前突然發生的變故更是顯得有些措手不及。
“怎……”
她只來得及說一個字。
完完全全解放了自己的女武神化作一道金光,只一瞬間就出現在少女的面前,手中的銀槍直直地戳在少女身上。少女面上難以置信的表情凝滯了,整個人像是從中間折成了兩段一樣,眼神直直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是有鮮血慢慢涌上了她的嘴角。
本來要把少女捅個對穿的銀槍突然停了下來,金眸的女武神突然注意到了身邊的變化,收回手,整個人向後急速跳了過去。
她重新擺好架勢,與這邊對峙着。
“本來以爲是個門神小boss,結果這不是一擊就被放倒了嘛。”江一斜睨着無力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的少女,輕描淡寫地說着。少女似乎是想有點回應,但只是頭部動了動,最後還是垂了下去。
生命力正在從她身上迅速流失。
“不過在這個地方的這種情況,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江一咂了咂舌,表情略微顯得有一點無奈。
他那條銀色的白狼橫在他與已經喪失理智的庫蕾雅面前,表情猙獰地注視着全副武裝的戰士,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確實是這裡沒錯吧?”江一扶着牆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那個瘦弱的少年身後。
“應該是沒有錯的。先祖的光輝指引着我前進的道路。”少年頭也不回地說,聲音聽起來有點喘,像是不習慣於這種程度的徒步行走。
“嘖。”江一有些不耐煩地一咂舌,“這裡什麼都看不見,真的不能搞點燈出來嗎?”說着他的手就要伸向自己左臂上的召喚法陣。
“不行!”少年突然變得聲音很大,在石室中顯得更加淒厲猙獰,嚇得江一連忙收回了已經伸出一半的手。
“不行。”應該是剛纔用力過猛,少年發出一連串的輕咳,江一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背。
“這裡沉睡着的是、咳咳、是非常恐怖的東西。我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把它封印起來。因爲、咳、這個東西可能對於魂質的變化相當敏感,所以、不希望你、在封印之前使用任何、可能刺激到她的手段。”
少年一句話分着說了好幾次才終於表達全自己的意思。他轉過身,一雙清澈的眼睛即便是在黑暗中也顯得閃閃發亮。
“謝謝你,江一哥哥。”
了了在江一面前展露微笑,這樣說着。
江一沉默着,沒忍住伸手揉了揉了了的頭髮,了了露出了像貓一樣正在享受撫摸的表情。
少年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前幾天找上江一的時候提出了這樣的委託,還特意強調了幾次“茲事體大,要秘密地進行”。江一沒有通知一直在一起行動的小出沙羅和海謝爾,一個人跟着少年來到了這種地方。
他本來以爲這個年紀的孩子找上自己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比較離譜的事情,但還是象徵性地把自己想要去什麼地方象徵性地跟自己那位相當能的前輩報了個備。
然而從現場的環境上來看,江一覺得可能是自己太小看這個少年了。
道路在物理層面的意義上豁然開朗的時候,強烈的威壓卻讓江一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他不知道面前究竟有一些什麼東西,完全的黑暗讓他覺得不安,但是更加讓他覺得不安的是少年剛剛的話。
這裡到底有什麼“相當恐怖的東西”。
空氣中充盈這一種已經完全腐朽了的、幾乎讓人可以聯想到“死亡”的沉重的氣息。就算不知道面前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就算不知道這裡曾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是江一幾乎可以判斷這裡絕對不是像他最開始以爲的那樣,隨隨便便就可以進來,然後全身而退的場所。
“在很久很久以前。”
一片近乎於空虛的黑暗中,了了的聲音突然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個變化讓江一心中的警鈴瘋狂地大作。少年知道更多關於這個地方的事情。是自己過於貿然了。
江一隻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久到……總之是很久很久。”少年的聲音還沒有完全轉變成成人的樣子,稚嫩的嗓音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堪稱天真的殘酷,“有一些人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情。他們使用了一種禁忌的力量,用人的靈魂爲原料,創造了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的金光閃閃的東西。這些金光閃閃的東西真的是有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多的多的力量,這讓這羣人一下子就成爲了同時代的人羣中最有力量的一羣人。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他們身邊成爲信徒,越來越多的不明真相信徒被他們推上祭臺,打散靈魂毀滅肉體,創造了更多這樣的力量。——真的是好多好多人哦?儘管這樣,他們依舊不感到滿足,還是在源源不斷地創造着,同時也在尋找使用這種力量最厲害的方式。”
江一突然覺得全身發冷:“你是在說……”
“江一哥哥覺得是什麼就是什麼咯。”少年突然發出一連串的輕笑,這又引得他一陣乾咳,“後來,在這羣人中出現了一個非常非常有才幹的人,他提出了一個構想,如果用江一哥哥也能理解的話來解釋的話,就是‘把神禁錮起來’。很了不起的想法吧?”
少年的聲音中帶着一股近乎扭曲的熱情。他一開始給人的那種病弱美少年的樣子逐漸消失無蹤。江一靜靜地聽着,手指已經按在了自己的左臂上。
隨時都可以召喚。
“可是‘神’這種東西,說到底其實是不存在的呢。”少年有點落寞地繼續說着。儘管周圍還是一片漆黑的環境,但是江一已經產生了一種有追光搭在少年身上的錯覺。少年在只屬於他自己的追光中盡情地表演着,歌唱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沉浸在他所想象的他人的注視裡。
表演型人格障礙。江一不動聲色地想。
“所以他就想了一個辦法。‘神’這種東西沒有實體的話,就找一個人的身體作爲容器,把那些金光閃閃的東西按照一定的規則禁錮在這個容器裡就好了嘛。封印正義之神的話,就具現化‘正義’這個詞語中蘊藏的力量;封印罪惡之神的話,只要推上神壇的那個偶像承載的是‘此間之惡’的全部含義就好了。這樣想來,其實語言纔是最厲害的東西呢。”
“所以……想要擁有‘武神’的話,只要他們相信自己封印的是‘武神’就好了呢。‘神’會迴應他們,按照他們所希望的姿態降臨。神的樣子,就是這樣完全取決人心呢。你也覺得這個計劃很偉大,對吧?”
少年輕聲問着。江一不做任何回答。
“就算你不說話,我也知道其實你心裡是覺得相當了不起的。這確實是個很偉大的計劃,但是隻在最後一步失敗了。被選作容器的那個軀殼,實在是太爲脆弱,一瞬間就失控了。真的是死掉了好多好多的人啊。”少年這樣感慨着,就像是自己親眼所見那段久遠的故事一樣,“‘神’果然是無情的,殺掉人類在她看來根本就是再平淡無奇的事情不過。誒?但是是人類把她創造出來的,所以果然人類纔是神?”
少年突然之間陷入了自我矛盾之中。但是這種矛盾只持續了一眨眼的時間,他馬上就恢復了歡快的樣子:“這種事情怎樣都好。我的前人們既然留下了這樣的東西,卻沒有善加利用的話,怎麼想都是太浪費了。大哥哥,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少年的話音剛落。
石室大廳中一瞬間亮起一圈的燈火。
江一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差點被突然的光明刺傷。
但是在光中。他看到了那個身影。
沉睡着的人偶突然睜開眼睛。
江一對視上那雙金色的眼眸。
這是他與金色的“女武神”庫蕾雅·多爾的初次會面。
“說起來,那個臭小子之前來提委託的時候,還完全是一副病弱少年的樣子呢。也是僞裝吧。”江一苦笑着,自言自語地說,“當時還真是被擺了一道。”
女武神站在不遠處,面色沉靜,不知道是不是理解了他的話。
“總之最後就是封印了暴走的你,然後把那個混蛋揍了一頓,趁着他昏迷不醒的時候帶着你逃了回來啊。真是的,他該不會記恨我到現在吧。”
江一的掌心金光大盛。“創生之書”在掌心浮現。
“不過這次你已經是被我打過標記的,應該會相對容易一點了吧?”江一說。
庫蕾雅突然衝了過來。銀狼低吼一聲,迎了上去。
在女武神的槍尖化成一片白光。
在面對失控的同伴的時候,不少作品——無論是動畫、漫畫、還是小說——都喜歡用“愛能喚醒迷失的心靈”這樣的論調。不管當時的場面有多麼兇險,只要主角衝過去抱住失控的同伴,大聲呼叫名字最好再加上一句“我是相信你的啊!”,最後總能化險爲夷,達成happy ending。
這簡直就是時代的印記。但是恰好江一不喜歡。
銀槍停了下來。在青年胸前,一釐米的位置。
女武神的動作像是被凍結了一般。
江一輕輕地合上了手中的書。
“‘愛’這種東西不是嘴上說說,一廂情願地就能成功的啊。”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聽起來有點驢脣不對馬嘴,“重要的果然還是‘能做什麼’而不是‘願意做什麼’。那些人簡直是搞反了順序。”
創生之書隨風消散。
江一張開了雙臂,語氣輕鬆地說。
“現在再來抱抱吧。歡迎回來。”
沉默着的女武神雙眼漸漸變回了碧綠的顏色。
許久。
“我回來了。”她說,“想起了很多事情。”
江一露出一個微笑。
“真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