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些許時日,唐如卿終於好了起來,不過,只是身體好了起來,情緒並沒有穩定。
她依舊沉浸在喪子之痛中,對楊問柳不似從前,心到底是傷了。她每每追問“那件事”是什麼事,楊問柳或閉口不談或顧左右而言他,以至於她也無力再問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覺得大好了,再次拔劍而出,試圖去練那套曾經熟悉的“奉江劍法”,才發現她每每運功發力之時,手臂、小腿都不自覺地顫抖,以至於步法不穩,劍甚至會掉在地上。
她忽然意識到她可能再不能練劍了,正如那夜她聽到的那樣,她不能習武了。
那一天,唐如卿就那麼握着劍呆立在院子裡,烈日當空,天氣炎熱,她卻覺得無比寒冷。
她,頭昏沉沉的,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模糊,然後暈倒在地上。
當她醒來的時候,楊問柳、範曉思、劉柳梅正圍在她的牀前,每個人都一臉凝重的樣子。
她一把抓住楊問柳的領口,大聲道:“你說,我是不是廢了?我是不是再不能練劍了?”
“如卿,你這是幹什麼?”劉柳梅把兩人扯開,道:“楊問柳,我問你,如卿到底怎麼了?”
“師父,我不能練劍了,我的手,會抖,腿也抖,我的劍會掉在地上,我已經是個廢人了。”唐如卿很是激動。
“楊問柳,你倒是說話啊!”劉柳梅衝楊問柳吼道,一面坐在牀上抱着唐如卿,盡力安撫她。
“我怎麼會這個樣子?”唐如卿自言自語到。
“師父,曉思,你們先出去行嗎?我想和如卿單獨談談。”
“你有什麼話是我不能聽的嗎?”劉柳梅道。
“師父,你和曉思先出去,我想聽他說。”唐如卿要求到。
劉柳梅無奈,只好出去,範曉思也跟着出去了。
短暫的沉默,楊問柳將卜一丁在藥中下毒的事情和盤托出。
唐如卿沒有想到範曉思那個開醫館的朋友就是卜一丁,卜一丁就是當年在她的花轎前帶走宋思凡的那個高手,這一切,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跟宋思凡有着這樣那樣的關係,她,爲什麼,爲什麼她的生活裡總是會出現宋思凡?
“你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早就知道了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你明知那是她的藥,你爲什麼要拿給我用?”唐如卿質問。
“我不知道是她的,我只是聽說卜一丁醫術高明……”
“聽說?聽誰說的?範曉思嗎?他們是一夥的吧。你不知道藥是宋思凡的?是那個男的的和是宋思凡的有什麼區別嗎?他們都是一夥的。你明知道我不喜歡宋思凡,你竟然還把與她有關的東西帶回家,給我用,並且裡面還有毒,害得我現在這個樣子!還有,我的孩子,要不是你半夜私會宋思凡,我怎麼會失去我的孩子?!”唐如卿失聲痛哭。
“如卿……”
“你別叫我。”
“如卿,你別這樣,你知道的,認識你之後,我真的只愛你一個人,你救了我我真的很感激你,並且你那麼好那麼善良那麼可愛,我真的很愛你。”楊問柳肆意表達着他對唐如卿的感情,眼淚奪眶而出,兩年來,他們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是那麼平淡而美好。
“感激?你就是這樣感激我的?”唐如卿留着眼淚,眼神裡滿是絕望和無奈。
過了許久,她又道:“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如卿……”楊問柳希冀改變些什麼,欲言又止,什麼都改變不了,他與唐如卿之間到底是有芥蒂了。
“出去,把門關上,誰也不要來打擾我,也不要師父來,我沒有臉見她。”原本唐如卿是劉柳梅的心頭最愛,是她的驕傲,而她卻辜負了她的期望,一心嫁給楊問柳這麼一個文弱書生,得到的是滿滿的傷害和悔恨。
楊問柳只好出去了。
少時,劉柳梅來到房前想進去看望唐如卿,卻被拒了。她只道了句“師父,對不起,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劉柳梅沒有進去,轉而去逼問楊問柳,楊問柳始終不說。
唐如卿哭了好一會兒。她起牀洗了把臉,坐在鏡子前,梳整頭髮,然後換了一身衣服,又坐下,端詳着鏡中的自己,最後在略顯蒼白的臉上抹了些胭脂,至少看上去氣色好了些。
她忍着淚水衝着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像是嘲笑,像是告別。輕撫着妝臺上的首飾,每一件都承載着她與楊問柳的過去,她笑着,笑着走到劍架前,拿起那把陪了她數年的劍。她把劍拔了出來,從劍柄到劍尖看了一遍,她努力控制着不讓眼淚流出來,這把劍跟了她十年了,見證了她十年來的點點滴滴,從一個單純的奉江派弟子到嫁人到懷孕到喪子到失去武功,變成了一個連劍都拿不穩的人,對於一個自幼習武的人而言,這猶如死亡。
唐如卿的嘴角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嘲笑?苦笑?不屑的笑?還是悔恨的笑?不知道。接着她舉起那把跟了她十年的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一劍下去,鮮血噴濺在屋子的粉色布簾上,那是她成親時和楊問柳一起挑選的。
劍,落地有聲。劉柳梅突感事態不妙,疾步趕到了唐如卿房內,她撞開門,楊問柳和範曉思也跟了過去,然而唐如卿已經倒在了地上,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她手裡緊緊握着隨着她倒地而被她扯下的布簾,沾滿鮮血的粉色布簾。
“如卿!”三個人幾乎一同喊出這個名字,然而這個名字的主人已經不能回答了。
“如卿,我的好徒兒,你怎麼這麼想不開啊!”劉柳梅傷心淚下,楊問柳亦失聲痛哭起來。
“楊問柳,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劉柳梅緩過神來揪起楊問柳質問道。
“師父,你殺了我吧,如卿沒了,我也不想活了。”楊問柳哭着道。
“沒出息的東西,如卿跟了你真是瞎了眼了,都是你把如卿害了!”劉柳梅憤怒了,她拾起如卿的劍,劍傷還掛着血,指向了楊問柳,道:“你說,是不是跟你那個舊情人有關,說,是不是?你不說不要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說我也會去查的,哼!”
楊問柳癱坐在地上,出了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範曉思整個人都懵了,她不敢相信一個鮮活的年輕生命就這麼說沒就沒了。她望着地上的血,簾上的血,劍上的血;感覺整個世界都被血染了。初識唐如卿的情景歷歷在目,而今卻已成故人。
範曉思在發抖。
曲終人散。匆匆料理完唐如卿的後事,劉柳梅不見了,大概真的去查宋思凡了。楊問柳整日躲在屋子裡借酒消愁,瘋瘋癲癲的,一時難以從悲痛中走出。
範曉思害怕極了,她又跑去了御風堂,又見到了卜一丁。從她不安的眼神中,卜一丁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道:“怎麼了?”
範曉思紅着眼睛,低聲說:“不好了,唐如卿——自殺了。”
“自殺了?!”卜一丁有些詫異。一旁的宋思凡不禁抓緊了椅子扶手,心裡也是一驚,轉而擔心起楊問柳來。
範曉思把唐如卿喪子、知曉自己不能習武、自殺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宋思凡的第一反應是:“楊問柳還好嗎?”
“他還好,只是——天天喝酒。”範曉思說接着說:“現在關鍵的是劉師傅不見了,她很可能去查那件事了,你們說她會不會找到這裡來——報仇?”
“劉師傅?是人稱‘煞血紅梅’的奉江派掌門劉柳梅嗎?”卜一丁問。
“正是。”
“師兄,怎麼辦?我們是不是得罪了江湖上的人?”田絮道,說得好像他們不是江湖中人似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卜一丁略顯惆悵道:“關門謝客吧。”
衆人沉默。
範曉思且在御風堂住下了,偶爾去楊府看望一下楊問柳,沒有再在楊府住過,畢竟唐如卿不在了,傷感,也沒有必要再住下去了,感覺全世界都籠罩在陰鬱低沉的氣氛之中。
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一日,卜一丁和田絮出門辦事了,御風堂只有宋思凡和範曉思在。劉柳梅破門而入。
“劉師傅……”範曉思驚訝到,沒想到她這麼快就找上門了。
“你滾開!我找宋思凡,小心刀劍無眼傷着你!”劉柳梅喊道。
“範曉思你給我在這好好待着。你,要打出去打。”宋思凡道。
“好。”劉柳梅和宋思凡先後到了一片小樹林,範曉思也跟了出去,但畢竟比她們跑得慢,好久才找到她們。
宋思凡自然打不過在江湖上有名有號的劉柳梅,幾個回合下來,宋思凡已經倒在樹邊,她努力坐起來,倚着樹,嘴上還滲着血,眼睛瞪着劉柳梅,一副不服氣的模樣。範曉思一路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看到宋思凡傷得不輕,連忙上前去扶。
“我今天就殺了你給我如卿報仇!”
說時遲那時快,劉柳梅一劍刺過來,範曉思想都沒想就擋在了宋思凡前面,冷劍穿腸過,復又刺到宋思凡身體裡,劉柳梅才收手。宋思凡閉上了眼睛,劉柳梅覺得大仇已報,將劍從二人的身體抽出,然後飛身離開了。
範曉思覺得整個身體都麻木了,精神都遊離了,她要死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爲救前世的自己而死,也是值了。她輕輕地閉上眼睛,感受着死亡前的釋然與冷靜,餘下的生命將用分秒計算,她開始默數,一二三四……
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她卻越來越清醒,難道是迴光返照嗎?不是,她開始感覺到痛癢,是傷口在癒合的那種痛癢感,她慢慢地起身,用手捂着傷口,血並沒有她想象中那樣噴涌,她的傷口真的在癒合,倏爾,她完全好了。
她來不及震驚,來不及一探究竟,她趕忙呼喊宋思凡。
“思凡,思凡,你醒醒。”她拍打着宋思凡的臉,搖晃着她的身體,卻沒有應答。宋思凡還在流血,範曉思探了探她的鼻息,還活着,但是呼吸很微弱,她用力去攙扶她,試圖扶她回醫館,但是她沒有那麼大的力氣。
她開始呼喊,卜一丁,田絮,或者其他的好心人,幫幫她,幫幫思凡,她哽咽着,哭着,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流淌着。
範曉思從宋思凡身上翻出了一瓶止血藥,趕緊撒在她的傷口上,但是血卻不停地往外涌出,藥太少了。
好在卜一丁和田絮回到御風堂後發現她們都不在預感事情不好,所以迅速出來分頭尋找,終於卜一丁找到了範曉思和宋思凡。
“卜一丁,思凡受傷了。”範曉思一臉驚慌。
卜一丁旋即封住了宋思凡的幾個大穴,然後就地運功給她輸了一些真氣,接着將她橫抱起來,以疾風一般的速度趕回了御風堂。
田絮找尋了一圈,一直到了天色漸暗的時候才拖着疲累不堪的身體回到御風堂,此時的卜一丁正在悉心照料受傷的宋思凡,她看着他有些慌亂的忙碌的身影,長嘆了口氣,心中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高興的是宋思凡活着被找了回來,難過的是卜一丁對宋思凡的感情已超越他們多年來師兄妹的手足之情,爲了宋思凡,他甚至忘記喚她回來,哪怕是生一縷煙傳遞一個信號,他都無暇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