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三天,西遠沒事兒就過去陪陪萬明玉,還真是像奶孃說的,那院李二虎的老孃,二天不罵,三天早早的。平時說話也是夾槍帶棒,指桑罵槐。中間一天沒罵,是因爲李二虎在家。
那天下晌的時候,李二虎趁着家裡人歇晌沒有起來,跳過院牆,跟萬明玉低聲下氣地陪了好多不是,可是,萬明玉在屋裡一聲沒吭,也沒有給他開門。
西遠沒出聲,沒去阻止李二虎,也沒有勸導萬明玉。他不是親身經歷者,沒有發言權,很多事情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不是身處其中的人,體會不到內裡的心酸與心傷。
萬明玉身邊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只有李二虎一個算得上親人的人,如今能夠狠下心來不見,心傷的程度可想而知。
他雖然陪着萬明玉,兩個人卻常常只是靜靜的坐着,或者,萬明玉身體支撐不住,去炕上躺着,西遠坐在旁邊。他知道,這種時刻,別人說什麼都是多餘,都代替不了當事人,也分擔不去內心的糾結與難過。
萬明玉家的屋子,仍然是天天關門關窗,兩個孩子仍然是跟小雀兒似的,小心翼翼,偶爾大聲說兩句話,反應過來了,連忙用小手把嘴捂上,然後伸小腦袋看看爹爹,再看看院子,彷彿,外面有一個狼外婆,或者是比狼外婆還要可惡的壞人。
看着這一家子大人小孩,西遠都跟着心酸。
“明玉,我和成子莊子上的房子建好了,你跟我過去瞧瞧,住幾天,行嗎?”西遠試探着問萬明玉。看萬明玉灰敗的臉色,西遠想帶他離開這個院落,離開這種叫人壓抑的氣氛。
“建好了?”西遠和衛成在離衛家莊不遠的地方,買了一塊地,建房子,萬明玉知道。從買地到如今房子建成,足足用了兩三年的時間,也不知道這倆人要鼓搗成個啥樣的。
“對,跟咱們現在住的房子風格不一樣,你去瞧瞧,保準大吃一驚。”西遠扯着嘴笑,努力讓自己裝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本來打算讓長朔給萬明玉瞧瞧病,可是萬明玉不肯,只說自己這樣是心情不好的原因,沒啥大事兒,可是,西遠總覺得不是這麼簡單,他是大夫,雖然醫術不咋地,基本的望聞問切還是明曉的。
“我還真想去看看稀奇。”萬明玉如今哪有閒心看這些,不過,看西遠眼巴巴的樣子,不得不配合裝出感興趣的模樣。這個人,在家裡,被衛成當成寶兒,被長輩慈愛着,被幾個弟弟妹妹敬愛着,如今,卻每天陪自己死氣沉沉的坐在屋子裡,想法子哄自己開心。萬明玉心裡過意不去,幾次說不叫西遠過來了,西遠哪裡會聽。
“擇日不如撞日,咱們今天收拾收拾就去唄?”西遠看萬明玉有些猶豫,還沒想到如何拒絕自己的理由,連忙趁熱打鐵,“說好了,我回去叫栓子哥準備馬車,一會兒咱就出發。”
不等萬明玉開口,西遠做了決定,三兩步出了屋門,喚奶孃給萬明玉和兩個小的收拾東西。
“大爹爹,大爹爹?”運來就在門口那兒,領着妹妹玩,聽到西遠的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西遠,裡面滿是企盼。
他和妞妞還是小孩子,每天被圈在院子裡,大氣不敢出,還要時不時聽到那院李奶奶罵人的聲音,運來雖然不懂她在罵什麼,可是,小孩子很敏感,每次李奶奶罵人,爹爹的心情都不好,小運來都知道,如今,能夠出去,不用聽到那煩人的聲音了,爹爹就不會不開心了,運來的心,像出了樊籠的小鳥。
“對,運來是哥哥,快去幫妹妹收拾收拾東西,大爹爹把衛黎衛練也帶着,你們好能一起玩兒。”西遠摸了摸運來的頭,說話的聲音不低,爲了讓屋裡的萬明玉聽到,不爲了他自己,爲了兩個孩子,估計萬明玉也不會拒絕了。
“哎,運來這就去!”運來都快美出鼻涕泡了,脆生生地應着,邁着小短腿往屋裡跑。
屋裡,萬明玉生生頓住了想出來阻止西遠的腳步,好吧,衛家莊離村子不算多遠,就當出去散散心吧。
西遠回到家裡,把玩得跟泥猴猴似的衛黎衛練逮回來,收拾收拾,其他的都沒帶,那邊也是他們家,裡面什麼都不缺,不需要特意帶啥。
過去敲門,剛敲了一下,院門就譁一聲打開,奶孃領着兩個小的,挎着包裹,萬明玉瘦弱的身子也站立在門口處,一家子,離開自己家,像是逃離了狼窩。有種無家可歸,四處逃荒的模樣。
西遠心裡不好受,不過,表面上沒有顯現,扶着萬明玉上了馬車,一行人離開了蓮花村。
馬車行了有一刻鐘,就到了他們現在建的房子。這是西遠那年跟衛成正經過日子後,就籌劃建的。如果說在蓮花村他自己的院子,還有種依附於西家的味道,這裡,就完完全全是他和衛成自己的小家了。
衛成渴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西遠清清楚楚的知道,可是,他們又不能像別的小兩口那樣,明目張膽地獨立出來過日子,所以清閒之餘,西遠籌劃着在莊子上建一個別院,算是滿足衛成這個隱秘的心願吧。
蓮花村的院落,修建的時候,考慮了村居的風格,現在的這個院落,卻是完全隨着西遠的想法,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了。
他們買的這一處地方,是個有着稀疏樹木的緩坡。村裡的地本來難買,不過,長着樹木的地方,尤其有緩坡的地方不算。林地想要墾成良田,着實不易,單單往出刨除樹根,就不知道要浪費多少人力物力,何況,有緩坡,犁杖耕田也不方便。
北地幅員廣闊,土地平展展一望無際,坡地很不受人們待見,覺得沒用,所以,西遠買這塊地,價錢雖然不低,但是沒有費多大勁兒。
剛買到手,西遠圍着這二十幾畝地方連着轉了好幾圈,然後,在地邊上修建了衛家莊,將長工們從原來住的地方遷了過來。
再往裡,除了叫長工們把那些灌木叢除掉,坡地上十幾棵上百年幾十年的老樹都保留着。
而且,讓衛成非常費解的是,人家有土地都在上面種莊稼,種蔬菜,再不濟種點花兒看也行。可是,他們這裡,西遠除了在最外圍,叫人們移栽了丁香和刺玫,其他的地方,都叫人清理乾淨,竟然在上面種草!
草這個東西,北地到處可見,田間地頭,房檐牆頭……人們鏟地的時候,都頭疼除不盡,恨不得有啥秘方,能把這個東西弄絕種了。
他哥竟然在自家地盤上種草!衛成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凡事西遠想要的,對也好錯也好,在衛成那裡都被無條件的支持。所以,這二十幾畝的莊園,均被種上綠茵茵地青草,青草長得很茂盛,把其他的野花荊棘欺負的很纖弱。
西遠一直沒有動這片草地,去年一走又是幾個月,如今,嗯,雖然剛到初春,這些草已經綠茵茵鋪滿了地面,給這片土地平添了幾份生機。早春的野花也不氣餒,趁着青草還沒有肆虐,早早地開出五顏六色、星星般的花朵,一閃一閃的,在青草間晃動。
往他們房子去的路,已經鋪上水磨青磚,雖有緩坡,走起來卻平坦毫無顛簸。
到了院門口,高樹掩映下的一幢二層小樓,展現在人們眼前。其實這個小家,是西遠仿效現代別墅建造的,裡面一應佈局,都有着濃厚的現代味道。
衛成聽了李原的稟報,騎着馬早早等在門口,此時,打開院門,栓子趕着馬車,咕嚕嚕駛了進來。
房子建好,院子收拾好,西遠從京都回來沒幾天,也是第一回來,看見院子的模樣,心裡有些小小的驚訝。雖然,小家的“藍圖”是他提供的,可是,這裡畢竟不是現代,沒有那些現代化的設備和材料,所以,西遠當時只求個神似,質量上其實不抱太大希望。沒想到,成果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真能幹!”西遠瞅着衛成,由衷發出了讚賞,估計過去的幾個月,他不在家,衛成沒事兒淨往這個院子房子使勁兒了。
“當然,沒看我是誰?”衛成跟着插科打諢。
進到屋子裡面,一樓一進去,是客廳,裡面鋪着水磨青磚,青磚上鋪着地毯,上面的圖案很有些異域風格。那是衛成在濱江府碼頭上開的鋪子,掌櫃的知道東家喜歡稀奇古怪的物件兒,特意留心,從來往的貨船上給收購來的。
“來,明玉,我們住二樓。”西遠扶着萬明玉,挨個屋子看了一下,把奶孃和兩個孩子安置在一樓,大的運來跟衛黎衛練睡,兩個小傢伙和前前,在這裡都有他們自己的房間。小的妞妞跟着奶孃睡,小丫頭,不方便跟哥哥們一起,不過,不耽誤跟他們玩裡面的東西。
二樓,西遠將萬明玉安置在客房,房間寬敞明亮,打開窗戶,清新的空氣就涌了進來,院裡老榆樹的枝條,正好伸在窗戶邊,不用伸手都能夠着。
因爲房子本來的地勢就在緩坡上,又是二樓,站在窗前,一下子能看出很遠:邊兒上的衛家莊,再遠處的田野,一覽無餘。眼界寬闊,心境不知不覺間也跟着闊朗起來。
“大哥!”西遠這邊剛剛安置完,院子裡就來了西韋西方兩個。他們倆早想過來看看了,而且,西遠臨走時,暗暗叮囑過李原,叫長朔裝作不經意地樣子,過來給萬明玉瞧瞧,他總覺得萬明玉的情形不大好。
長朔一回來,比誰都忙,林地裡的山參,田裡的草藥,家裡收購的藥材……西遠這幾天都沒抓着他的身影,如今,聽見倆弟弟在下面喊,連忙探出身子招呼他們上來。
“哥,你這是越作越大發啊!”西韋雖然跟着哥哥長大,見識了不老少,還是被哥哥鼓搗出的別院嚇了一跳,真是耳目一新啊。
“羨慕吧?要不,給你和大妮也弄一個?”西遠還是心疼西韋,自己有的,希望弟弟也有。
“以後再說吧,反正,我想住,不是還有你這嘛。”西韋倒是不見外。
“嗯,大哥,你這家可真好!”長朔驚歎道。
“覺得好就來住。”衛成笑着邀請,剛纔長朔無意說出的那個“家”字,取悅了他。嗯,大哥後面再加個二哥就更好了。
“光讓小老七來住,不叫我來你家住哇,二哥?”西韋哪裡不知道衛成的心思,接過話來調侃道。
“你還用讓?想來就來唄。”衛成這下更高興了,真是有求必應。
“來來,吃東西。”西遠將王伯拿上來的東西放到矮几上,兄弟幾個坐在一起聊天。
這邊照顧院子的三個人,負責灑掃的是王伯,負責照顧那幾條狼狗,還有衛成馬匹的是姜叔,負責照看周圍二十幾畝草地樹木籬笆的是周叔。這幾個人都沒有家,而且,身體多少有些殘疾,不過,有一個共同點兒,就是他們都從過軍入過行伍,身上的傷,是那時候留下的。
像他們這些人,受了傷,從兵營裡回來,趕上機會好,能給一些撫卹,趕上機會不好,連基本的餉銀都得不到。傷了身子,從事不了重體力勞動,手裡沒有銀錢,有殘疾,老婆也娶不到。只能做一個孤拐,等着老天爺啥時候收,就撒手人間。
沒有想到,天上掉餡餅,本來沒有活路的日子,出現了曙光。衛成找到他們,觀察了一段時間,挑品行好的王伯周叔姜叔來給照料別院,吃的好住的好不說,還按月給工錢,並且,衛成承諾,如果能夠一直爲主家效力,忠心不二,以後年紀大了,衛家給幾個人養老。
老有所養,還有啥比這更叫人開心的呢,幾個人當時聽了衛成的承諾,在衛成寫好的契約上按手指印的時候,禁不住涕淚長流,想不到,活了大半生,還有享福的一天。
不過,主家也說了,在這裡幫工,最重要的是個嘴緊,聽到的看到的,都要守口如瓶。這點他們能理解,衛長山跟他們講的清楚,這是他和他哥西家老大的家,兩個人都是他們的主家。他們這些從兵營混過的人,怎麼會不懂!
不過,度過艱難年月的幾個人,早都看透了世情,有個地方享福,就很知足了,其他的,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兒,不是他們能夠評議的。況且,主家如果不是這樣特殊的情況,估計這樣的好事也輪不到他們,外面好胳膊好腿的人有的是,不然,誰會稀罕他們這幾個或沒了手指,或跛腳,或一隻眼的呢?
有個地方安身,有個地方養老,滿足吧,管他別人的是與非!
所以,在這個家裡,衛成和西遠,可以毫無拘束地如普通夫妻那樣過日子。爲了這一點,衛成可謂費盡了心思。
幾個人說笑了一會兒,西遠知道萬明玉身體不濟,估計因爲家裡人多,強撐着呢,所以,給衛成使了個眼色,衛成起身,和西韋一起騎馬瞧他們小家周圍的環境,別說,他哥當初叫種草,也不是沒有好處,可以騎馬在上面撒歡地跑。
“明玉,你到房間裡休息一會兒吧,等吃飯的時候我叫你。”西遠道。
“行。”萬明玉沒有推辭,實際他早都挺不住了,不過,當着這麼多人,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沒吱聲。西遠剛纔給衛成使眼色,他不是沒有看到。瞧人家兩口子,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能彼此明瞭,都能心意相通,透着股子親密。想想自己……
一股酸楚涌上鼻端,萬明玉連忙借轉身的功夫,掩飾掉了。
“明玉哥,我瞧着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長朔裝作不經意的問,同時,把手搭在萬明玉的腕上,細心的把脈。其實,長朔真是啥都不知道,只是按照大哥的囑咐做事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