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吃過午飯,西韋和小舅早就跑沒影兒,估計逮蟈蟈去了,叫衛成一起,衛成沒去,他得留在家裡幫哥哥幹活。
衛成現在頗以小大人自居,家裡有什麼活計他都跟着伸把手,西遠覺得他年齡還小,怕把孩子累壞了,只讓他幹些輕省的活,這未嘗不是一種嬌慣。
屋裡西遠娘和姥娘正在裁布料給姥爺做衣服,別人的可以先放放,過生日,一定得讓老爺子穿的嶄新嶄新的。
姥爺坐在炕頭,和姑爺西明文嘮嗑,問西家的情況。他旁邊炕頭那塊的地上,有一個立柱,上面叮叮噹噹掛了許多小物件,什麼菸袋鍋、小錘子、小鑿子、小磨刀石、小搗杵,……總之琳琅滿目。話說搗杵不應該放在竈房裡嗎,姥爺爲啥要掛在炕頭啊?
西遠有疑問卻沒敢表現出來,估計這是姥爺的嗜好。果然,沒過一會,姥爺就從柱子上把一個小錘子摘下來,用手仔細摸搓着。
“哎,你家啊,是個過日子的人家,把冬至嫁給你是做對了。”姥爺聽姑爺把家裡情況跟他講了,感嘆道。
“爹,你過完生日跟我去我們家待兩天吧?”西遠娘把剪子放下,看着老爺子說。
“爹倒是挺想去的,看看你家新蓋的房子……”姥爺想了下,“還是不去了,現在腿腳都不利索,歲數大了,就在家蹲着吧,別沒事兒討人嫌。”
“瞧您說的,我們家老爺子和老太太還能嫌棄您,小遠他們是您外孫,就更不能了,您和我娘去待兩天唄,趕明兒讓小遠他爹再趕車把您和我娘送回來。”西遠娘其實很想讓自己老爹和娘去自己家待待,自己住那麼好的房子,自己爹孃連住都沒住過,心裡不是滋味。
“不去啦,我和你娘要是不在家啊,那倆夯貨都得吃不上飯。”老爺子還是推辭了。閨女和公婆一起生活,不是自己單另過,去了給閨女添麻煩。
“爹,您就去我家待兩天吧,我爹和我娘那邊啥說法也沒有。”西明文也勸老丈人,老爺子英勇一世,現在歲數大了,家還過成這樣。但是,他還是挺佩服老爺子的,老爺子別看過平常日子不行,但是在許多大事上很有眼光。
當初他相親的時候,老爺子看了看他家,看了看他本人,就同意了。老爺子知道自己閨女不會過日子,又看出西家是正經過日子人家,西家老兩口是有正事的人,西明文又老實肯幹,閨女跟着不能遭罪。
事實證明老爺子的決定是對的。在西明文心裡,他家小遠就繼承了老爺子的性格,你看他平時懶踏踏的,可是在大事兒上能拿主意,不然他們家還過不成這樣。
西遠要是知道他老爹是這麼想的,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他遠擱時空的過來,竟然讓老爹和姥爺扯上了關係。
“我再想想,你們不是還能住幾天嗎?”姥爺放下小錘子,又拿起小鑿子。
“住啥幾天,您過完生日我們就得走,家裡又是雞鴨鵝,又是莊稼的,老爺子老太太看顧不過來。”西遠娘低着頭縫衣服道。
“就不能多待兩天?”一聽說閨女待兩天就走,連不愛吱聲的姥娘都說話了。
“現在不行,等過些日子地裡活兒都忙完了,我自己回來住幾天。他爹還得往人家聚德樓送吃食,走不開,這還是託他二叔給幫着送一次,纔有功夫過來的。”西遠娘給老人解釋道。
“不待就不待吧,好好過日子是正事。”老爺子發了話。
西遠和衛成聽了一會大人們講閒話,就出來到了另外一個屋子。西遠歪在炕沿那,打量着姥爺家的房子。
是普通的草房,比他家原來的草房還破敗,有的牆角都裂縫了,用泥巴塞着,但是,還是能看到從裂縫中透進來的光線,也不知道冬天西北風往屋裡灌的時候,屋子裡有多冷,怎麼住得了人。
家裡擺設也很簡單,一個屋子裡兩個木箱子,上面放着疊好的被褥,都是補丁摞補丁,姥爺他們穿的衣服也是上面打滿補丁,有的地方補丁磨破了,又補上一層。竈房裡也就簡單的鍋碗瓢盆。西遠知道姥爺家日子過得不好,但是沒想到這個樣子。
“遠啊,”西明文站在門口,遲遲疑疑地招呼西遠,西遠正打量姥爺家房子呢,衛成靠在哥哥身上,手裡擺弄着他的小弓,即使出門走親戚他都拿着。
“哎,爹。”西遠連忙起身,跟衛成使個眼色,讓他別跟出來,看老爹的樣子是有啥難爲情的事情要跟他講。
爺倆來到姥爺家的竈房,西明文啥也沒說,把米缸上的蓋子揭起來給西遠看,裡面只有不到一個小缸底的米。
“爹?”
“爹想問問你還有錢沒,借給爹點兒,爹趕明兒再還你,爹想給你姥家買點米,不然不等咱們走,就得沒米下鍋。”西明文了解岳父家的情況,在裡屋探了探話,老爺子可能覺得他們都給買衣服又拿那麼多東西,不好意思再搜刮閨女了,含含糊糊地不肯說,西明文就找機會出來自己看。
可是他們兩口子兜裡的錢本來是準備給姥爺子準備宴席的,要是都買米了,就辦不成了。而且,一百多文錢也買不了多少米。
“爹?”西遠愣了半天,這才幾月份啊,離收麥子至少還有將將兩個月時間,家裡就沒糧食了?
“爹,爹,爹咋也不能看着當沒看着吧。”西明文不好意思的直搓搓手,跟兒子借錢他是真的感到不好意思。
“啊,爹,沒事兒,我怕有花錢的地方,拿了不少呢,你明兒和大舅去多買點糧食吧,咋也得買夠吃到老秋的。”小麥下來也不能光吃白麪啊,那是金貴糧食。
西遠從自己衣服袖子裡面掏出了錢,大約有一兩左右的散碎銀子,幸虧他聽娘說二姨一家瞧不上他們,所以想多拿些銀錢備不時之需,如今真派上了用場。
“用不了這些。”西明文看兒子拿出這麼多,又往回推辭。
“爹,都拿着吧,我這錢不也是咱家的嘛,我平時又沒啥花銷。”西遠把錢都放到了老爹手裡。
晚飯的時候,西遠終於體會到姥爺家是怎樣不會過日子——姥娘竟然給他們宰了一隻雞!
關鍵是姥孃家本來沒有雞,這隻雞是西遠他們給拿來的。奶奶特意挑下蛋下得好的給拿了兩隻。姥爺生日那天的菜,再買點肉就可以了,所以這兩隻雞完全不用宰,留着下蛋就好,現在是夏天,雞散養在院子裡,自己刨食就能吃飽,根本不用怎麼喂,姥娘竟然給宰了一隻!
西遠揣摩着姥娘可能覺得女兒女婿還有外孫都來了,想給做點好吃的,可是家裡啥都沒有,正好閨女給拿來兩隻雞,就給宰了一隻,出發點是好的。
姥娘宰雞不是爲了他們自己吃,吃飯的時候,姥爺姥娘大舅都撿雞肉裡面燉的土豆吃,只有小舅夾了幾筷子,還被姥爺一筷子打在手上,“吃,吃,就知道吃,跟孩子們還搶食。”
“哎呀,您這是幹啥啊?成天看我不順眼,您這外孫子是親生的,我是撿來的吧?”小舅也沒看出來多生氣,跟姥爺嚷了一句繼續往嘴裡夾菜吃。
“饞得跟狗似的,咋有了你這麼個不爭氣的。”姥爺嘴裡嘟囔。
西遠還疑惑呢,不是饞貓饞貓嘛,應該說饞得跟貓似的纔對啊?
“你姥爺家以前養過一條狗,你小舅可稀罕了,那狗也聰明,就是可饞了。”西遠娘看出西遠的疑惑給解釋道。
西遠這邊一聽還沒樂呢,西韋那邊先嘎嘎嘎地笑開了,他來姥爺家很放鬆,姥爺家所有人都很疼他。
“韋啊,吃飯時候別樂,看嗆着。”姥娘這時候纔出聲,她脾氣好,看姥爺管小舅也不生氣。
好吧,看着這樣的姥家人,西遠是又無奈又生不起氣來,真如奶奶說的,他們心腸好,有一斤肉不會給你吃八兩。可是,西遠寧可不吃那些東西,也不希望姥姥家是這樣子啊,你給他們多少東西他們都存不住啊!
躺在炕上,聽着院子裡掛在黃瓜架下,小舅給西韋和衛成捉的蟈蟈的叫聲,西遠翻了個身。
晚飯前,西韋拿着大舅給編的蟈蟈籠跟哥哥顯擺了半天,西遠也終於從大舅的手藝中體會出,爲啥西韋因爲這個和他慪了半天氣。
大舅的蟈蟈籠的確編得好,用麥稈編的,條紋很均勻,還隱隱約約編出一個楊樹葉子圖案,西遠覺得大舅有一種藝術家的氣質,不過沒有受過相應的教育,在這鄉村裡也沒有他的用武之地。
一夜無話,第二天吃過早飯,西遠和衛成一起,跟着大舅和父親把姥爺家裡裡外外收拾了一通,院子打掃乾淨,屋裡東西規整整齊。
忙了一上午,吃過午飯,西明文也沒歇着,和大舅一起趕着驢車去鎮上了。天氣現在有些熱,肉什麼的不敢買太早,怕放壞了。
“娘,你不說我二姨他們昨天就能來嗎?”西遠問母親,明天就是姥爺生日了,怎麼當閨女的還沒來呢?
“估計是掐時間唄,來早了又得幹活又得幫着張羅,怕你姥家再缺啥少啥讓他們花錢給買唄,成天嚷嚷自己家過得好,也沒看他們搭幫點啥,過年給你姥爺買點糕點就算是看到東西了。”西遠娘對這個大了自己十歲的姐姐不怎麼感冒。
還真打他娘這個話來了,快吃晚飯時候,老爹和大舅從鎮上已經回來,西遠他們正在院子裡卸東西,二姨一家來了。
“這咋買這麼些東西啊?”二姨個子很高,長得也有些像姥爺,說話是個大嗓門。
“啊,正好去鎮裡就都給買了。”西遠娘不鹹不淡地回到。
“淨瞎花錢。這得多少錢啊!”二姨可能以爲是姥爺家拿的錢。
“我們老爺子老太太給拿的錢,說是給咱爹過壽,我想着也花不了,咱爹他們缸裡米也沒多少了,就讓他爹多給買了些糧食。”
“啊,這些米夠吃到老秋了。”二姨一聽說是妹子家花的錢,不再歪纏,他們一家也來四五口,就拎了兩包糕點。
“這是小遠吧,那個是……?”二姨站在車前看西遠他們往下拿東西,看見衛成,問道。
“我家老二,成子,叫二姨。”一直沒吱聲的西明文開了腔,他也瞧不上連襟這一家子,進院子這麼半天,都往那一站,沒有一個幫把手,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二姨。”衛成招呼了一聲,跟哥哥拿着東西往屋裡走,西遠衝那一家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哎,你說咱嬸他們,年年過日子年年糧食不夠。”二姨又開始編排起姥娘,姥娘進門時候她都挺大了,這麼多年也沒叫過娘,只叫嬸子。姥娘脾氣好也不計較。
“你家過得比我們都好,沒事搭幫點兒唄。”西明文有點看不順眼,那是他媳婦的親孃,自己媳婦在外人面前被擠兌,是個男人就受不了。
“好啥好,就湊合過唄,我家糧食也是將將夠,不然就給咱爹拿來點兒了。”二姨被西明文一嗆有點不樂意,轉身領一家人進了屋子,兩個表兄都趕上小舅大了,也沒說留下來跟着忙活忙活。
好在沒他們在跟前礙眼,西遠他們慢慢悠悠地把車上東西搬完,一家人都默契地不想快乾,幹完還得應付二姨他們。
幹完活,西遠也沒進屋,領衛成坐在院子裡看大舅編蟈蟈籠,大舅瞧西韋和衛成對他的蟈蟈籠愛不釋手,打算多編兩個給孩子們拿回去。
“爹,你穿上這身衣服試試。看哪裡不合適我好給你再改改。”屋裡傳來西遠娘叫姥爺試衣服的聲音,她幹活很麻利,用一天多時間就把老爺子衣服給做好了。
“試啥試,不用試。”姥爺子估計挺滿意的。
“試試吧,現在正好沒收針線,給您直接就改了。”
“還得費事,我說不用試你還不信。”老爺子嘟嘟囔囔的說,不過聽動靜還是試了。
“哎呀,這布料還真挺好,挺貴吧?”二姨剛開始進屋還顯擺自己家有這有那,後來看妹子又給孃家買糧食,又給買明天宴席的吃食,又給老爹做衣服,這才偃旗息鼓,也不斜眼瞅西遠娘,改成狐疑的目光了。
“不貴,在鎮上買的。”西遠娘沒多說,他把給老太太、西遠兩個舅舅買的布料,都囑咐老太太放好,二姐別看成天吹牛,說他們家日子過得怎麼怎麼好,眼皮子特別淺,看老太太這裡有好東西該要了。
第二天,姥爺生日擺了三桌酒席,沒辦法啊,二姨一家就得一桌,再加上姥爺的外甥、其他親戚鄰里。
西遠娘給做的菜,西遠在竈間幫着燒火,旁邊衛成給打下手,遞個東西什麼的,西韋今天也沒和小舅跑出去瘋玩兒,幫着拿碗端碟。
菜都炒完上桌,西遠娘纔到裡屋換上西遠在鎮上給買的新衣服,戴上蓮花花苞的銀簪子,然後出來和親戚鄰里們拉家常。
人們看到張冬至這個打扮都吃了一驚,光頭上的銀簪子可就值不少錢,這真是嫁對了,都說西家是正八經過日子人家,還真沒說錯。好幾個年輕媳婦上來細細地看,看簪子還有衣襟上的刺繡,眼睛裡的神情是掩也掩飾不住的羨慕。
二姨正在那裡吹噓自己家咋樣咋樣呢,西遠娘這一亮相,一下子把說到一半的話給噎回去了,村裡人也不傻,誰不會聽誰不會看啊,你嘴上說自己家多好多好,誰看見了?人家張冬至髮髻上戴的,身上穿的,院子裡“嗯啊、嗯啊”叫的,可是擺在眼麼前呢。
以西遠娘現在的手藝,村裡人都吃得非常滿意,況且現在家家茄子豆角都沒下來,驟然吃到都感覺很新鮮。炒的菜基本上吃得淨光,吃完飯,村裡人嘮了一會兒嗑都走了。姥爺外甥,也是西遠孃的表兄,過來拍拍西遠小哥幾個的頭,啥也沒說就走了,他都看出來了,兩個閨女,老大往屋裡炕上一坐淨顯擺自己,小的這個悶不吭聲地幫着幹活。
第二天,西遠和衛成就和老爹趕着驢車往回轉,二姨一家還在,西遠不想衛成不自在,所以就和西明文一起回家。
他娘和西韋再多留幾天。他娘是爲了把姥娘和大舅小舅的衣服給做好,姥娘雖然比姥爺小十多歲,也是五十多奔六十的人了,做針線活很吃力。另外她怕自己一走,二姐一家再把這些布料給搜刮了去,有自己在這,他們不好意思張嘴。
西韋小傢伙純粹是跟小舅沒玩夠,說啥不肯回去,小舅雖說二十一的人了,西遠通過這兩天的觀察,覺得他跟西韋一樣像個小孩。
姥娘和舅舅送他們送出了很遠,連姥爺都拄着柺杖送了出來,驢車走上大路,西遠回頭還能看見姥爺一家人站在村口向他們張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