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了幾個好信兒的村民,西遠拿起銅環敲了敲萬明玉家的大門。
“誰呀?”門內一個女人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不用猜,一定是那倆孩兒的奶孃。
“我,長關。”西遠回了一聲。
門插落下的聲音,大門吱呀一聲打開道縫隙,門裡露出奶孃紅着眼圈兒的臉:“大少爺。”
奶孃雖然命不好,被婆家嫌棄,差點賣掉,幸得李二虎萬明玉兩個收留,但是本身是個要強的,自身遭際坎坷,卻很少唉聲嘆氣,更不用說掉眼淚。
她心裡感激李二虎和萬明玉的恩情,不但將倆娃照顧的很好,還幫着兩個男人,把沒有女人的家庭,打理的規規整整,完全把主家當成自己家一樣來操持。因此,有奶孃在,那倆人的日子一直過得很輕省。
如今,不輕易掉淚的人紅了眼圈兒,西遠心下緊了緊。
進到院子裡,隔壁的叫嚷聽着更清晰了,一個蒼老的女人,嘴裡不乾不淨地罵着,什麼不要臉,勾引她兒子了,什麼男不男女不女,找個河溝淹死得了,什麼她兒子過幾個月就成親,趁早死了這份心吧,就是一個長得不好看,又不能生蛋的公雞,宰了吃肉都嫌柴,還真當自己是鳳凰……
西遠心下愕然,聽着聽着,火氣蹭蹭蹭往外冒。
“大少爺!”奶孃臉色很不好,替主家難受,看着西遠,用袖子擦了下眼角。她知道主家和西家大少爺二少爺關係親密,平時也跟着西家長工一樣稱呼西家哥幾個,聽着很親切,如今看見西遠,心裡的酸楚一下涌了出來,倒不是爲自己,而是爲屋裡的那個。
“明玉呢?”西遠環顧院子,沒有看見萬明玉及兩個孩子的身影。兩所院子,中間隔了一道牆,不過,李二虎吸取了衛成的經驗教訓,直接在那道牆中間開了一個月亮門,好方便進進出出,平時,奶孃帶着倆孩子住在李二虎那院兒,而李二虎和萬明玉更多的是住在萬明玉這院,不過,說是倆院子,其實更像是一個。中間的月亮門也很少關。
現在,很少關的那道門,插得死死的,再也看不出當初一家子其樂融融的景象。
“屋裡呢。”奶孃手指向屋子指了指。三月天氣,春天已經到來,家家戶戶都打開窗戶迎接春日暖陽,透透憋悶了一冬天的空氣,而這個院子正房四間的門窗,卻都關的嚴嚴實實,彷彿春日的到來,與它們毫無關係。整個院子靜悄悄的,了無生息。
西遠沒再聽牆對面的謾罵,邁步往屋裡面走,那些話,聽多了污人耳朵。
進到屋子裡面,因爲室內的關係,又因爲門窗都關着,西遠很是適應了一下光線。過了一會兒,纔看清,屋裡,萬明玉坐在堂屋的沙發上,臉色灰白,人瘦得臉上顴骨都突了出來。旁邊,他的腿兩側,兩個孩子,一左一右依偎着,父子三人都悄無聲息。
倆孩子彷彿被院子裡的場面嚇怕了,跟受驚嚇的小雀兒般,大氣不出,聽見開門的聲音,警惕的擡起眼睛,打量剛剛進屋的人。
“長關?回來了?”萬明玉見西遠進來,麻木的神情動了動,衝西遠點了一下頭,說話的聲音乾澀沙啞。
“回來了。”西遠在萬明玉身邊坐下,一時不知道該說些啥。他們回來那天,村裡來了好多人,雖然沒看見萬明玉,但是看見李二虎了,西遠也沒多想,如今看見萬明玉的樣子,嚇了一跳。
幾個月沒見,倆娃一開始沒認出西遠來,緊着往萬明玉懷裡躲,過了一會兒,又探出頭看一看。
“運來,妞妞,怎麼忘了?這是你們西伯伯,衛黎衛練的大爹爹。”萬明玉摸了下倆娃的頭,告訴他們。西遠一走好幾個月,小孩子對他的記憶不那麼清晰了。
“大爹爹?”運來畢竟是男孩,膽子大些,聽自家爹爹說這是衛黎衛練的大爹爹,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好會兒,方遲遲疑疑地叫了一聲。不過,沒有叫西伯伯,而是跟着人家倆娃一起叫大爹爹,爲此,當初李二虎還吃過醋。覺得那該是給他的稱謂,被西遠奪了去,萬明玉沒法兒,小孩子都依樣學樣,聽西家幾個小的這麼稱呼西遠,便跟着一樣叫,給改了幾次改不過來,因此,只好讓倆孩子叫自己爹爹,叫李二虎父親。
當初男孩是記在他的名下,萬明玉給取了運來這個名字,他自己一生命運不濟,幼時失母,少時失家,青年時期又過着刀頭飲血的日子,思忖着自己的孩子不再像他一般,能夠好運連連,因此給取了運來這個名字,雖然普通俗氣了些,卻是作爲一個父親心底最殷切的希望。
至於歸了李二虎的女孩,李二虎一個粗人,不會取啥名兒,叫萬明玉給取,萬明玉來個各顧各娃,沒辦法,憋了好幾天,還是聽到奶孃哄孩子時候,妞妞,妞妞的叫,就順勢取了妞妞這個名字,要多沒創意就多沒創意。
“哎。運來乖。”西遠伸手摸了摸運來的臉蛋。
“大少爺,東家,喝茶。”奶孃見西遠來了,心下送了口氣的同時,連忙沏了兩杯茶端了進來。
“來,運來,妞妞,我們到西屋玩去,大娘給你們拿糖糖吃。”說着,奶孃抱起妞妞,手牽着運來,往屋裡去。她忖度着,家裡的事情,萬明玉不肯跟別人講,卻可能會跟西家大少爺說,孩子在眼麼前,倆人說這些事不方便,因此,想法兒把孩子引走。
“爹爹!”妞妞拽着萬明玉的衣服不想走。
“去吧,妞,你和哥哥在屋裡玩,爹爹就在這坐着,誰也進不來。”萬明玉親了妞妞一下,咧嘴笑了笑,可能是他的笑容給了孩子安撫,妞妞雖然一步三回頭的,還是跟着奶孃去了西屋。
“可憐的孩兒,叫那一家子給打怕了。”孩子進了屋子,萬明玉臉上本來就很牽強的笑容沒了蹤跡。
“怎麼回事?”西遠皺眉。
“還能怎麼回事,看着是個閨女,人家不稀罕,本來是那家子的小孩兒欺負妞妞,偷着摸着打兩下,大人看見了裝沒看見,也不給吆喝兩句阻止。妞妞小,不知道跟人說,光知道哭。現在,知道不是他們兒子親生的了,連大人都沒事兒給摑打兩巴掌,不在這院我也不知道,還是有天奶孃看見了,氣不公,跟他們爭辯了兩句,人家娘幾個跟母老虎似的,嘴沒閒着罵了奶孃半下晌。”
萬明玉苦笑着跟西遠講道,一雙眼睛望着矮桌,彷彿已經死寂的火。
“我脫了閨女的褂子,瞧後背給打青了好幾塊,後來就不叫閨女過那個院去了。長關,我知道你跟衙門裡的人熟識,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講到這兒,萬明玉木然的眼睛方動了動,看了看西遠,“要是方便的話,我想把妞妞的戶籍改到我的名下。要不,真跟着那一家子,孩子不知道得給糟蹋個什麼樣兒。”
“行。”妞妞是個丫頭,大燕國重男輕女,所以,閨女的戶籍還是比較好改的,況且,朝廷有人好做官,同理,衙門有人好辦事,這些,對於現在的他們,不是啥登天一樣的大事了。
“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以後若有機會……”本來萬明玉想說有機會定會點水之恩涌泉相報啥的,可是想一想自己和人家的差別,哪裡能夠報答一二。因此,只是衝西遠點了點頭。
“沒事兒,明玉,跟我們不必客氣。”西遠沉吟了一下道。
他比萬明玉大幾個月,但是因爲萬明玉一直東奔西走,刀頭飲血,只這幾年才安生下來,又一直將養身體,西遠卻“嬌生慣養、細皮嫩肉”,沒吃過啥苦受過啥累,所以,看上去比萬明玉要年輕得多。
其實,他如今不但比萬明玉看着年輕,即使跟衛成站在一起,不熟悉的人,都會認爲衛成是哥哥,西遠是弟弟。
所以,自覺從心靈到外表都比西遠“蒼老”許多的萬明玉,很不習慣管西遠叫哥,於是倆人平時交往,都是用名字來稱呼。
“你倆的事兒,他家知道了?”外面叫罵的聲音,低一聲高一聲,西遠和萬明玉在屋子裡面聽得清清楚楚,所以,西遠沒拐彎抹角,直接問了出來。
“知道了。”萬明玉苦笑了一下,“不過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我跟他說了,該娶媳婦娶媳婦,該一家子其樂融融其樂融融,我倆的緣分,盡了。”
“明玉!”西遠很是震驚,這可是曾經過生死考驗的一份感情啊,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呢?
“此一時彼一時,人家娘想叫兒子享福走正途,我不能攔着。”要說真的狠下心來無動於衷,以兩個人曾經的情誼,百分之百不可能,所以,萬明玉說着說着,劇烈咳嗽了起來,本來沒有血色的臉,憋得通紅。西遠急忙拿起桌上的茶水,遞到他的嘴邊,叫他小抿了一口,潤潤喉嚨,一邊用另一隻手,不輕不重地在後背拍着。
咳了半天,萬明玉方好了一些,可是整個人精神更不濟了,西遠不是外人,勸他不要硬挺着,去裡屋炕上歪一會兒,萬明玉估計是真挺不住了,也沒堅持。
外面的吵嚷慢慢停息了,估計這邊沒人搭茬,那邊自己唱獨角戲也沒勁兒。
屋子裡靜了下來,萬明玉慢慢睡了過去。可能心中悽苦,他睡的並不安穩,好幾次似乎要醒過來,西遠像小時候哄兩個弟弟似的,在他背上輕輕拍着,可能感受到熟人的氣息,心裡安穩了些,萬明玉方慢慢又睡熟了。可是,即使是睡着,眉頭也皺得緊緊的,彷彿心裡淤積着許多愁苦,無法化解,無法消除。
西遠守着,一直守到日頭偏西。奶孃要去做晚飯,運來和妞妞把爹爹的屋門開了一道縫,小腦袋瓜探着往屋裡瞧。
西遠招了招手,倆孩子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靠在西遠身邊。難爲這麼小的孩子,進屋這麼半天,一聲都沒吭。
西遠把倆娃抱了起來,出了屋子,來到院子裡,放下地,叫他們自己跑着玩。
“大爹爹,我們不吵爹爹,爹爹睡覺費勁兒。”運來可能以爲西遠抱他們出來,是怕他倆吵醒萬明玉,連忙表態。
“不吵爹爹,妞妞聽話。”妞妞也急忙跟着哥哥表態。
“嗯,運來和妞妞都是乖孩子。來,咱們在院子裡玩,能說話,還不怕吵醒爹爹。”西遠摸了摸倆小傢伙的臉蛋。
“東家現在睡眠不大好,人也沒精神,有時候他休息的時候,我就囑咐倆孩子別大聲說話,他們就記住了。”奶孃從竈房裡出來,跟西遠解釋道。
“多長時間了?”西遠向另外一個院子擡了擡下巴,意思不言而喻。
“正月時候的事兒,有兩個月了。”奶孃說着,眼圈又有些紅,“那院子老太太和倆媳婦一罵街,這邊,東家一男人,沒法兒跟老人女人一樣兒的,孩子又小,我想幫着說兩句,可一個幫工的,也幫不上忙。”
“每天都這樣?”西遠有些惱怒。
“也不是,都是趕着那院東家不在的時候,不過,兩天不罵三天早早的。這邊東家跟那院東家鬧掰了,不肯見面,估計嫌丟人,也不肯跟那院李東家細學。我看要是再這樣,用不了幾個月,就得把這院東家給氣死,現在一天,兩頓飯吃不上一碗飯!”奶孃說着說着,替萬明玉委屈,話中難掩不平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