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的大街上,風塵僕僕。
四周的店舖整齊的排列,正值中午時份,可是人流不見減少,在酷熱的天氣底下,主婦的拿着一個小菜籃挑着蔬果,也有挑夫挑着兩擔柴,一搖一擺的走過。
秦朝的刑法嚴苛,因此犯罪率還是比較少的。
嬴政……不,現在應該叫秦牧。
秦牧面無表情地把桌上的藥分好,收櫃。
「掌櫃,一包去上火藥。」一名熟客移步進店,眼角瞄到秦牧在收拾藥材,小聲地對掌櫃說:「他已在此數月,不見其笑,亦不知其言也。」
掌櫃瞥了秦牧那張死人臉,淡淡地說:「莫說人閒話,死人會笑,棺材會跳。」
「……」他們自認爲竊竊私語,卻不知秦牧耳力甚好,早已經把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收拾藥材的手緊了緊,爾後又放鬆,繼續面無表情的收拾。
他,已經不是三個月前呼風喚雨的秦王嬴政了。
現在的他身無分文,只靠着走山路﹑打獵,好不渾身灰塵的從鄉間來到咸陽。
看着熟悉的大街小巷,他茫然了。
他不知道來咸陽是爲了甚麼,爲了證明自己曾經是秦王嗎?
站在大街上,仰望着那高崇的皇宮。他很想衝進去,驗證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有人作法害他?
記得那時他打完仗回來,適逢癲癇症發作,趙高在身邊服待,好不容易熬過去後,便昏倒了。怎麼一覺醒來,自己卻躺在一間破屋之中,連身體也換了一副,顯得年輕有活力多了。
不着痕跡的跟四周打探,才把身體的大概情況打探得差不多。
他有幾塊地,可是讓他種地,秦王怎麼受得了!況且秦王也……不會種地!果斷地把幾塊田賣掉了,只換了幾個碎錢。根據他所知道的土地價格,這絕對是被坑了。他跟地方官爭論過,可是沒用,四周看熱鬧百姓的臉上充滿麻木,似乎是已經習慣了被欺壓。最後他在與胥吏打鬥時,更把錢袋給丟掉了,持着自己一身好武功才從中逃了出來,怕追捕不敢走大路,只能挑小路走。
走了一個多月,一心一意來到咸陽,卻發覺自己甚麼都做不了,衡動行事只會令自己陷入困境。秦王自從賣地一事中,彷佛明白了甚麼。他已經不是高高在上的秦王,現在的他,連一個小官也能弄死他。失去了秦王的身份,他……甚麼都不是。
昔日舊部,自己這副模樣去見他們說他是秦王,恐怕會被當成瘋子抓進牢內殺了。昔日的住處重兵把守,還沒有走近已被人帶走。
沒人會相信他就是秦王嬴政,除了他自己。
秦牧看着自己的雙手茫然極了,站在街頭,有好心的人丟給他一個包子,掉在地上,秦王嫌髒,也不吃,很快便被其他乞丐搶走了。
「傻子。」乞丐朝他吐了吐口水,秦牧追上去,卻被因爲對方熟悉地形而被甩掉。
他沮喪極了,自己連追一個乞丐也能欺負他。
餓了兩天後,最終還是找了一份工作。所幸他識字,也會簡淺的藥理,所以能找到較高薪酬的藥店夥伴的工作。
從不習慣到如今的忍讓,秦牧付出了很多很多。要不是藥店急需夥計,又不想訓練新人,恐怕秦牧第一天工作便會被請辭。
作爲秦王時他隨心所欲,脾氣也急躁,不會容忍任何人在他面前放肆。在他面前,官員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昔日他呼風喚雨,意氣風發。今日他只能龜縮在小店中,受着掌櫃的閒氣。
但此時此刻他卻不能用以前的手段對掌櫃,除非他想坐牢。
秦牧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掌,握緊又再放鬆。
是真的。
無論看了多少次,這雙粗糙而黝黑的大手,真的是自己的……
又一個客人移步進店,風塵僕僕,愁眉苦臉,一進來便對着掌櫃唉聲嘆氣。
「老蔣,怎麼了?沒見一陣子,倒是清減了不少。」掌櫃先張嘴招呼。
老蔣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別提別提,跟着我表哥出去跑了一圈,聽到一個傳聞,不知是真的否?」
「甚麼?」掌櫃八卦地問,手上不停在小抽屜內拿出藥材,很快便包好一帖藥給之前的客人。
之前的客人拿到藥,付了錢後也不急走,就這樣站着聽八卦。
秦牧已經把藥材分入櫃,正覺得無趣地轉入內堂,突然他耳朵捕捉了一個詞──‘長公子’。
他不禁擡起頭看向櫃檯前的三人。
「這,可是真的?」掌櫃不可置信:「長公子,怎會謀反?他可是皇上最爲得寵的孩兒啊。」
「皇宮傳出來的,那有假。」老蔣說。
「而且,唉,傳言,長公子被……」老蔣指了指屋頂,表示秦國地位最崇高的人:「賜死了。」
「……這……老蔣,你可別騙人,這是要殺頭啊。」掌櫃忍不住說:「這是假消息吧?」
「希望是假的。」老蔣搖頭:「長公子多好的一個人。」
三人議論紛紛,站在一旁聽着的秦牧卻如像電擊。
死了?
他的孩兒,死了?
秦牧懵了。
扶蘇是怎樣的一個人,他作爲父親最爲清楚。他自小謙遜有禮﹑尊長護幼,是他心目中最爲滿意的一個孩子。而且扶蘇也沒有讓他失望,能文能武,十六歲便能出兵打仗,屢有戰績,民間亦傳有不少他的美談。而且他每到一處,必然爲他張羅各種小玩意﹑吃食送至皇宮,嬴政嘴上不說,心中是很妥貼的。
這樣孝順的一個孩子,怎會謀反呢?
而且他的靈魂已經在這副肉身裡,賜死扶蘇的,又是何人?
秦王渾身發冷,他感到了心疼和束手無策。
第一次他覺得恨。
恨老天的玩弄,恨自己的無能!
在別國當質子時,他沒有恨,只是認命。
母后與別人私通時,他也沒有恨,只是憎惡。
但這一刻,他卻恨了。
無法抑制的冷意從脊骨滲透而出,秦牧用力一揮拳,把櫃打穿了一個洞,然後跑了出去。
「反了你,居然……」掌櫃罵咧咧的,但及後看到櫃子上的破洞,卻立即嚇了一跳,不敢再罵下去,深怕秦牧會回來走他麻煩。
秦牧一路狂奔,撞到無數的途人,他彷佛失去了一切的官感,只剩下心中的那一道氣在支持他整副身體!
跌跌碰碰的奔至城外的荒野,沒路了,秦牧停下,出盡氣力大叫:「啊──!!!!!」
悲憤與傷絕,在胸中繚繞不下。
*
黑夜中,山上傳來隱隱的光芒。
其他士兵分佈在這敞大的山谷之中,或互靠着入眠,或是幸運地找到大石靠起來,三兩個士兵在守夜,畢直的站在防守的位置。只有中間還剩一團火光,王離和蒙恬圍着火堆席地而坐。扶蘇累極,已在帳篷裡睡覺了。
火燒柴發出噼哩啪啦的聲音。
「蒙大哥,」王離沉默了一會兒,先說話:「公子……」
蒙恬比了一個停止的手勢:「我知道。」
「那……」王離踟躕着:「這豈不……」
「目前尚未能證實公子是否真的打擊過大而性格大變,所以我們並不要輕易下定論。」蒙恬說,任他怎麼查,都看不出這個扶蘇有甚麼問題,甚至他偷看過他洗澡,連身體上的傷痕位置也是一模一樣的!
──可是行爲太過怪異,而且經常冒出一些古怪的用詞。
如果這不是長公子,沒理由連傷痕的位置全然一樣,年份也差不多──除非,有人很久以前就開始計劃找人取代長公子了。
蒙恬打了一記寒戰,越想越覺得心中惴惴不安。
「他是長公子。」蒙恬說:「他也只能是長公子。」
「明白了。」王離不是笨蛋,只是一時心理接受不到。
蒙家和王家已經經秦王的指示,站了隊。要是現在爆出扶蘇換了人,不是真正的長公子,他們家恐怕會吃不完兜着走,沒有其他王子願意接受他們這種已被標籤上‘長公子的部屬’身份的人。
蒙恬拿着一枝乾柴往火堆探,火光竄起,很快柴便被點着燃燒起來。
他始終想不明白怎麼扶蘇昏倒後一覺醒來便變了樣,昔時那個溫文爾雅的公子現在又去了哪裡?
秦王又崩潰,此時局勢未明,他放置在咸陽的部下已經說了胡亥稱帝,而且公佈了秦王的死訊。
如果照現在公子所說的,這恐怕就是一場陰謀。秦王也有可能早已經不在了,就不知趙高和李斯兩奸人是怎樣把他去世的消息暪下來的……
蒙恬閉了閉眼睛,長嘆了一聲。
王離坐在火堆旁,不知在想甚麼,火光照得他的臉上有幾分陰霾。
扶蘇睡在帳篷內,尚不知自己已經被人懷疑了,呼呼大睡,嫌熱,還把被子踢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秦王陛下出場啦!!!!!下一章讓他們會師!!!!
然後秦王的光輝普照大地…(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