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頭頂綠帽
這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日才歇,酉時方晴。
此時已現天光雲影,千丈虹橋,晚霞漫天景象。
嬌娘從藤蘿香榭回來之後便一直繡花,雖針法粗糙稚嫩,可她那片樹葉子已繡端端正正,似模似樣了。
看她沉默不語,面色蒼白,姜媽媽心中擔憂,可她又不敢問香榭裡她跟柳姨娘說了什麼話,只得坐她對面一邊繡花一邊乾着急,巴望着她們大爺趕回府。
鳳移花本該是申時三刻便能從衙署回家,可被大雨阻攔,過了酉時末纔回。
“大爺來了。”候門外打簾婢女高聲稟報。
嬌娘頓了頓,眉眼不擡便道:“媽媽先出去吧。”
“是。”姜媽媽放下手中繡棚,臨走時看了嬌娘一眼,這才欠身離去。
他未到,嬌娘便聽到了清脆嘹亮鳥叫聲,擡頭一看便見他手中正提着一個烏木鳥籠子,裡面關着一對通體羽毛嫩黃金絲雀。
“發生了何事?”他將鳥籠放小几上,看着面色不佳嬌娘問。
“我說了。”嬌娘看着他眼睛,輕飄飄道。隨着和他坦白,她臉色也越發白如紙,好像等着後審判似得。
“說了什麼?”他她身邊坐下,奪下她手中繡棚並銀針,看她這個模樣,手中還是不要有尖刺之物爲好。
“今兒早上你臨去之前,我問了你什麼,你回答了什麼,我就她耳邊悄悄說了什麼。”手中繡棚沒有了,銀針沒有了,可她雙手還是維持着原來動作,似乎已經僵硬,聲音也帶着顫抖。
“你不知,她一聽便白了臉,好像絕望了一半,她還說,我會得到報應。”豆子大眼淚咕嚕從她眼睛裡滾了下來,一顆顆落她僵直手心裡,那上頭還有昨日被打而殘留淺淡紅痕。
鳳移花沉默一會兒,起身去了立牀側白玉蘭藍鵲屏風後,不過一會兒換了一件家常白綾長袍出來,便見盤腿坐榻上嬌娘哭越加厲害,他卻笑出聲,“我當什麼事兒,大驚小怪。她陷害你一回,你禮尚往來還她一回,何必存心。我看看,手上疤消下去了沒有,我不家,你自己可記着上藥?”
他半臥圓靠枕上,踢了靴子,伸手便摟過嬌娘,“跟我說說。”
嬌娘靜靜趴他胸口上,雙手緊緊抓住他前襟,目露愧疚,“她反應很大,她竟然那麼剛烈,我將要害死她了。”
她哽咽難言,把臉深深埋他衣襟裡,過了好半響才顫抖着道:“我只是要趕走她們,並不想傷了她們命,可是,我沒有想到她會那樣,她們說是水井邊上找到她,擡她回去之後就發起燒來,是我把她扒光了扔衆人面前,她活不成了是不是,我會背上人命,午夜夢迴,都會有一個女鬼來找我索命……我手好疼,那個老媽媽好可怕,誰都能隨意賣我,我是一件東西……身若浮萍,不知何時便風吹雨打,粉身碎骨了。”
後面話她已語無倫次。
以前有人權時候她嫌人權有限制,心情不好時候,和所有人一樣嫌棄天朝這兒不好那兒也不好,可對比之後才猛然發覺,以前自己過是多麼奢侈生活。
“我不能後退,退一步便被逼上來,昨天是打手,明天就打臉,後天就杖責,再到後來割肉刮骨也不能平息別人心中怒火。我是東西啊,誰都能拿我出氣是不是?我不想那樣,我反擊了,可她卻要被我害死了,是我害,是我……”
“別哭了,你不是已經告訴我了嗎,既告訴了我,便不算你做了壞事可好?”鳳移花一下下撫弄嬌娘後背,感受着她對自己傾心依賴,心中熨暖。
“怎能這樣算。”她仰着滿是淚痕臉瞪他。
“怎麼不能,我是你夫君不是嗎?你做所有壞事都該告訴我,跟我商量,今天是這樣,往後也要這樣,可記得了?”他把她往上抱了抱,維持一個面對面姿勢。
嬌娘抹了一把臉上淚水鼻水,乖巧嗯了一聲。
鳳移花嘖了一聲,笑話她道:“怎就變髒貓了呢。趕緊擦擦。”伸着手就去掏自己帕子,掏了半響也沒找着便要做罷。
“我知道你要找什麼。你帕子是不是落別人牀上了。”她嘟着嘴,斜睨他。雖是哭紅了眼,卻不損一絲一毫美貌,反而給人一種我見猶憐之感。
他便笑着用袖子給她擦眼淚,故意冷着聲音道:“再哭就真把你賣了。”
“你沒良心,賣了我,上哪兒再找一個對你這般死心塌地去。”她狠狠瞪他,捶他。
他握住她拳頭,阻止她行兇,夾咯吱窩裡禁錮她一動不能動,只能擡頭看見他下巴,白皙肌膚,精緻輪廓,上面一顆痘痘也無,讓她有了咬一口衝動。
只是隨着他出口話,她驀地緊張起來。
“我是不希望看到你變和她們一樣。”
嬌娘只覺得自己喘息都微弱起來,像有人掐住了她喉嚨。
便聽他繼續道:“女人該是什麼樣子?”
“千嬌百媚,各有特色,不會因別人一句話限制而去隱藏自己本性,不會因爲人們喜歡什麼樣性情女人就把自己變成什麼樣兒,千篇一律還沾沾自喜,莫名其妙隨大流給自己也給別人貼標籤,不會因爲喜歡某個人而把自己變和人家一樣,後落得東施效顰,邯鄲學步結局。”
她突然說了這麼一大串行雲流水話,鳳移花沒反應過來,她自己先惱了,掙開他懷抱,站榻上就踢了他一腳,“都是你錯。”
蹬蹬蹬便跳下塌往牀邊跑,聽見悠揚鳥鳴猛又返回來一把將鳥籠抱懷裡,蹬蹬蹬爬上牀,小模樣甚是嬌氣。
“呵。”鳳移花輕笑一聲,起身隨着過去。
“別和我坐一起,不稀罕你。”她把鳥籠掛牀簾銀鉤上,用纖弱後背對着他。
“你這丫頭,膽子真是越發肥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語氣含笑,顯然是並沒有真生氣。
“來,給大爺瞧瞧,怎就忽然能說會道起來了。”他掰過她臉,撫弄着她櫻紅脣瓣。
嬌娘嘆口氣,打掉他手指,順勢依偎他懷裡,悶悶道:“那大爺覺得女人該是怎樣纔好?”
“怎樣都好,別個和我無關,只你別自作聰明便罷。”他眸子漸漸轉黑,有一下沒一下揉搓着嬌娘耳垂,淡淡道:“我知道,有時也怨不得你們。”
“怨你們,你若傾心只對大奶奶一人好,便沒有今日種種。”嬌娘頓時惱厲害,抓着他手指就使勁咬了一下。
他疼嘶一聲,眸光先是一暗,隨後臉上有了笑模樣,輕掰着她牙齒,逗弄道:“怎學跟那小犬兒似得,什麼都咬。嘖嘖,口水都流出來了。”
紅脣裡尖尖粉舌若隱若現,編齒如貝,勾他頃刻便有了親吻,正待拔出手指收拾她,便隔着厚厚紗帳聽匆匆跑進來姜媽媽驚惶道:“不好了,大爺,柳姨娘跟着人跑了。”
頓時,嬌娘眨了眨眼,緊接着便瞅向鳳移花,別個情緒先放一邊,她此時竟是幸災樂禍,嘿,大爺,頭上綠雲罩頂了啊。
鳳移花戳了她眉心一下,冷聲道:“回來收拾你。”
便起身道:“讓人去把金寶銀寶叫來聽命。”
“是。”姜媽媽馬不停蹄轉身離去。
“早上下大雨那會兒,還有她身邊貼身侍婢香兒來求姜媽媽,要出府請大夫看病,怎忽然又傳出她跟人私奔了?”嬌娘拍着胸口,只覺一塊壓着她大石頭瞬間便飛沒影兒了,私奔好啊,總比被她害死了強。
鳳移花穿上棉絮襦袍,扣上金質獸頭腰帶,那雙平日看起來犯着桃花眼睛掃向嬌娘,嬌娘頓覺渾身冷入贅冰窟,磕磕巴巴道:“她跟人私奔了,又不是我,你作甚嚇唬我呀。”
他靠近牀沿,身體前傾,她便後退,他雙臂撐她身子兩側,眸光溫柔似水,可說出來話卻讓人膽寒心跳,“她,跑也就跑了,我去官府報個案,讓她從此以後見不得人,成那過街老鼠,奔者爲妾,連累子孫,永遠擡不起頭來,可倘若你也起了跟人私奔心思……”他撫着嬌娘細嫩豔麗臉龐,“上次給你買那些書還記得嗎,幽州某縣某村,劉姓鄉紳抓獲逃亡妾,處以騎木驢之刑,□流血不止而亡……”
“呵呵,你別嚇唬我。”她強笑着推他。
“不是嚇唬你。”他口吐鱷魚嘆息,看着她滿目同情,“她自來我眼中便是個貪慕富貴,從不曾放心裡過,既不曾心裡過,這心裡便沒甚牽掛,可你卻不同,記不記得,是你自己先撞上來,之前救你出那惡霸之手時是這樣,後來,你滿心滿眼是我撩撥我時也是這樣,記性要好,不要忘,明白嗎?”
“你無賴!”她惱羞成怒,抓起軟枕就打他。
他笑着拂開,摟過她脖頸便她脣上印下輕吻,緩緩點頭道:“被爺說中了啊,你這妮子還真打了和她一樣心思不成?”
“纔不是。就算要走,也要和你這混蛋劃清界限之後,光明正大走。”她瞪着他,嬌聲咕噥,跟撒嬌一樣。
“得了。”他頓時陰雲轉晴,“有這覺悟便是好姑娘。你屋裡呆着,我去看看情況。”
“我隨你去看看,看看柳姑娘逃跑路線,以後說不定我也用得着。”她故意說這話氣他。
他哼笑一聲,“逃跑路線可不是能重複,你以爲,經了她這事兒,我這府裡還會掉以輕心?明日我便讓銀寶去奴隸市場買幾個身強力壯崑崙奴回來。黑不溜秋男人,晾你們也看不上眼。”
“誰說。”嬌娘穿上狐毛皮裘並雲紋小紅靴,“有些人不注重外貌,人家就日久生情了,那你能怎麼辦,這事兒可是防不勝防,追根究底卻是你魅力不足緣故。”
“你這妖精,養熟了之後,越見伶牙俐齒。老實些跟爺後面,外男跟前不許吱聲。”
“爲何,爺也忒霸道,還要封了婢妾嘴不成。”
得,又婢妾上了。
鳳移花牽着她邊往外走邊道:“你有再多話只跟爺說,爺聽着。”就你這嬌憨細軟聲嗓,誰聽了誰都以爲你好拐騙。
他又回味無窮咂摸起她牀上時求饒求歡聲,整個身軀忽然都暖燙起來。
撇開奴婢們戰戰兢兢,惶惶不安臉不瞧,冬雨淨空,就着晚霞,亭臺樓榭,景象甚是舒雅怡人。
“大爺。”銀寶提着衣襬匆匆跑來。
“如何?”
“奴領着人把整個府邸都查看了一遍,發現東南角上院牆被雨水沖刷磚塊鬆動,坍塌了半邊,許是從那處逃。”
“走,去看看。”
“是。”銀寶此時也是屏息斂神不敢玩笑。
哪個男人頭上被戴了這麼一頂有顏色帽子,這心情也不會好。他家大爺擅忍,真實情緒輕易不外露,這會兒他也是戰戰兢兢,猜不透他心裡想什麼。
只慶幸一點,虧得不是玉姨奶奶,他今兒個可是見着大爺反常了,他們主僕被大雨阻一間茶鋪裡,巧是裡面有一對賣鳥訓鳥爺倆,老胡子邋遢,上了年紀,小是個姑娘,模樣端正能看,那茶館裡混很是如魚得水,看她男人之間穿梭有餘,一會兒調笑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一會兒還能說唱上葷段子便知是個放浪嘴饞,見着他們大爺便上趕着要和大爺賭色子猜大小,爺要是輸了便留宿不準走,要是贏了便抱得美人歸,他嗤笑,就她那個長相也能算是美人嗎,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爺卻說,若贏了,他不要美人只要她手裡那對會銜珠子芙蓉雀,銀寶只當爺要弄來自己玩,不想竟是送給玉姨奶奶。這都多少年了,爺又開始爲女人費心,以前是玲瓏,後來是大奶奶,只願這回這個能有始有終,莫要往大爺心上再插一刀纔好。
一行人穿花拂柳,走遊廊,踏山石,拐了幾個月洞門,不一會兒便到了處偏僻地,此處枯草碎石,積雪髒亂,那牆頭也缺了一大截,便是連個十一二歲小廝,猛一跳也能爬上去逃走。
依鳳移花身高,他都能看見外面行走路人了,嬌娘不行,矮他一個頭,只能聽見外面絮絮說話聲,似乎是一個父親送兒子上學路上惴惴教誨,要他好好跟着夫子學,考狀元,做大官,光宗耀祖,私塾裡要聽夫子話,不可調皮等等。
鳳移花那斷口處看了半響,又自地上撿起半截青磚看了看,“這人力氣倒是大狠,爺怎不知咱們府上有這樣一個魁梧大力士。”
金寶握拳怒道:“定然是那幾個短工裡面。銀寶,你跟爺說,秦姨奶奶她……”
“大爺。”銀寶揚聲打斷,“奴派人去看了,那幾個短工裡面確實少了個叫鐵柱,據那幾個短工招供說,此人身強力壯,做是打鐵營生,天生地養,無父母宗族。”這樣人可什麼也不怕,怨不得他敢拐了柳姨娘走。那柳姨娘可也是個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
“那短工爺記得沒錯,不是昨日纔到咱們府上來?”
“是這樣沒錯。”銀寶道。可誰又能想到只一天功夫,那作死畜生就做下了這等見不得人事體。
“把她房裡伺候人都綁來正堂,爺要親自審問。另外,去把秦姨娘並她那個孃家大哥也綁來。”
他面色淡淡,不知肚腹裡是怒火中燒還是真不乎,嬌娘暫時是不敢多嘴,等她乖乖跟着他又去了正堂,身邊沒旁人時候,她便道:“何必趕殺絕,他們既做出這樣事兒,只讓人們唾沫也淹死了,爺不若高擡貴手。”
她不敢看他眼睛,只是垂着頭怕露了底。
“你心虛什麼?”他蹙眉,怪異問。
“哪有,婢妾這不是愧疚嗎。”她抹了抹額上不知不覺便沁出來冷汗,嘿嘿傻笑。
鳳移花盯着她看了許久,那目光她臉上逡巡,嬌娘只覺得腳軟腿麻就要站不住,過了好半響才聽他道:“去屏風後面躲着去。”
“是。”嬌娘如聞大赦,心裡頓時歡呼,轉身便走飛。
作者有話要說:親愛們,實抱歉,昨日突發狀況,來不及碼字
某山今天奮發圖強,努力把昨日欠債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