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瘋癲(一)
昨夜一場大雪過後,府中的花樹都穿上了一層銀白的衣裳,枝椏橫斜,別有一番情趣。
只是道路都被厚厚的積雪封住了,早上,天還矇矇黑時,大總管司先生便指揮着府中的小廝、僕婦、婆子們開始灑掃庭院,要他們務必在主子們起牀之前,弄出通行的道路來。
驕陽從遠處的山巒裡升起,七色陽光慢慢灑遍大地。
喜兒遮着眼睛看了看,便笑着轉身回了屋。
“回老太太,今兒個萬里無雲,晴的好着呢。”
半臥在榻上,身上蓋着一張白色毛皮毯子的老太太點了點頭,笑道:“像踏雪尋梅那麼雅緻的事兒還是你們小姑娘家喜歡,我啊,還是喜歡大晴天。”
“我都喜歡。”正拿着小金錘給老太太捶腿兒的鳳芸兒嬌俏一笑道。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什麼都喜歡,現在不行了,颳風下雨,打雷閃電,大雪冰雹,但凡是壞天氣都不喜歡,我只喜歡驕豔豔的太陽,晴朗朗的天,鳥語花香的,多好啊。”
“是啊。”鳳芸兒不甚熱絡的附和點頭。
“你這丫頭,還不說老實話,這麼早就跑到我這裡來,可是誰惹了你生氣?”
鳳芸兒嘴巴一撅,放下小金錘就低下頭不說話了。
“我就知道你來我這裡有事,說說吧。祖母給你做主。”
“昨兒個和你母親去萬安公主府,玩的可高興?你們娘倆回來的晚,我也沒來得及問問,公主府裡的那片骨裡紅梅林可是出了名的好看,芸丫頭覺着如何?”
“好看是好看,只是人不好。”鳳芸兒小小聲的嘀咕。
老太太一聽便知是什麼事兒了,大兒媳杜氏近些日子以來可忙得緊,不是相看兒媳,就是帶着芸姐兒去相近交好的府裡串門,大小宴會更是參加了不少,兒媳的人選沒聽她說看上了哪家,倒是這女婿的人選她看中了一個,便是這萬安公主的幼子,叫馮念安的,父親乃是吏部郎中。
“感情是咱們芸丫頭沒看上人家。”老太太會心一笑,拉着鳳芸兒的手道:“來,你跟祖母說說,人家哪裡就不好了。哦,差點忘了,你先跟祖母說說,你們在哪裡見的面啊。”
“老太太。”鳳芸兒半是羞惱半是撒嬌的撲到了老太太的懷裡,鬱郁道:“人家正煩着呢,您就別逗我了。”
老太太笑的更開心了,摸着鳳芸兒的頭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在那片梅林裡遇上的,萬安公主家的這片梅林啊,不知道成全了多少對鶼鰈情深的夫妻呢。咱們芸兒好福氣,也在梅林裡遇上了喜歡的。”
鳳芸兒羞窘難當,又撒嬌的叫了老太太一聲,把自己看到的跟老太太道:“那個馮念安,他、他不好,我看見他調戲如柳了。”想到自己看到的情景,她羞的臉色通紅,也不敢擡頭讓老太太看見。
老太太的臉色頓時就難看起來,蹙眉道:“你說的如柳可是你外祖父家的庶女?”
“嗯。”鳳芸兒點頭,奇怪的道:“老太太,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
“往後切不可再同這個如柳一起,那不是正派端莊的。”
“明明就是那個馮念安不好。”鳳芸兒哼了一聲。
“你懂什麼,這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定然是她自己不莊重這才惹出了這樁醜事。”
“可我看着那個人就不是好人,老太太,我跟您說心裡話,您先別訓斥我行不行?”鳳芸兒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祖母。
“你說,祖母聽着。”
“我碰巧、嗯,碰巧看到過幾次花大哥調戲身邊的人。”
“這個花兒,也不知收斂,他回來我就讓人拿戒尺抽他的手心。”老太太拍着鳳芸兒的背氣道,“你也是,小姑娘家家的,看見了不知道躲嗎,也不怕污了自己的眼睛。”
“老太太,您先聽我說完嘛。”鳳芸兒羞怯撒嬌,“花大哥調戲起人來,我看的、看的臉紅心跳,卻不覺得醜陋,還覺得好玩。可是那個馮什麼的調戲如柳,我看了就覺得噁心。老太太,您不知道,他好下流。”
老太太的臉色更是難看,心裡已然清楚,定然是那個馮念安和如柳做了什麼過分的事兒讓芸姐兒碰巧看見了。
“老太太,我不想嫁那樣的人,嗚嗚,不想。”鳳芸兒想着想着就哭起來。
“好孩子,我知道了,你別哭。這事兒我給你做主,待會兒就讓人去請你的母親來。咱以後再也不去萬安公主府了,真是,不堪入目!糟踐了那片梅林。”
“老太太彆氣,千萬別生氣。”喜兒忙來勸阻。
“可是母親不聽,她就覺得那個馮什麼好,老太太,您要救救我。”
老太太氣笑了,拍着她道:“這家裡還有我這老太婆說話的地兒,你放心,你們的婚事,我不點頭,你們的老子娘就別想成!”
門外,杜元春聽着屋裡的動靜,知是老太太生氣了,不想觸黴頭,她便退了出來,擡眼看見掛在迴廊上的一對藍羽鸚鵡,便問站在門口打簾子的丫頭道:“我聽說,那天晚上便是這隻鸚鵡來報的信,可是真的?”
“回大奶奶,是的。”
“倒是一隻有靈性的小畜生。”她淡淡的道,想到這鸚鵡是老太太的心頭好,她又改口笑道:“我是誇它們有靈性呢,別亂說話。”
打簾子的丫頭相互看了一眼,齊聲道:“不敢。”
“我先去後面看看大爺的那個姨娘,待會兒再來給老太太問安。”她如是道。“蘭翠,咱們走。”
打簾子的兩個丫頭蹲身一禮默送杜元春轉個方向去了後頭,相互看了一眼,吐了吐舌頭,其中一個嘀咕道:“大奶奶怎敢罵老太太的鸚鵡。”
“誰知道呢。”另一個回答。
春暉堂大的很,前院和後院都有小花園和水榭,嬌娘住的後罩房便是在一片假山花林後頭,此處偏僻安靜,倒是很適合休養。
因嬌娘身邊服侍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唯一一個老媽媽姜媽媽還摔斷了胳膊,只剩下一個落霞還全模全樣的,就又派了一個四十來歲的朱媽媽和一個叫黃鸝的二等丫頭來服侍。
見杜元春來了,正要去藥房取要的黃鸝便又退了回來,道:“給花大奶奶請安。”
“起來吧。玉姨奶奶如何了,這會兒她正在屋裡做什麼?”
“玉姨奶奶正靠在牀上繡花,說是要給肚子裡的孩子繡小肚兜。”黃鸝如實道。
“呦,她倒是打算的早。你要出去?”
“是的,花大奶奶,奴婢要去給姨奶奶取藥。”
“你且去吧,我進去看看。”
黃鸝答應了一聲,步下石階便去了。
“她這小日子過的倒是挺舒坦。”杜元春淡淡說了一句。
蘭翠沒說什麼,掀開厚重的氈簾,道:“大奶奶,先進來吧。”
這後罩房和正堂不同,入門便能看見放置在西窗下的垂花柱牀,中間只用了一面紗帳將整個屋子分割成了兩部分,前半部分用來待客,正對着門的牆上掛滿了花鳥字畫,下方設置高案,上面陳列有一個青銅大香爐,左右兩邊兩個鳳尾瓶,緊挨着便置有稍矮一些的長桌,桌子左右兩邊放了兩張靠背獨坐椅,這面牆的側對面又安置了一張長塌,榻上放一張紫檀木小几,如此一番佈置便勉強當成正堂用,後半部分則成了臥房,牀頭靠窗的位置便是梳妝檯,矮櫃等傢俱。
杜元春一進來就看見了玉嬌娘正微笑靠在軟枕上一針一線的繡着什麼,神情頗爲幸福滿足,這使得她的姿色看起來更上了一層。
她心裡頓時有些不是滋味,心裡冷笑一聲,面上揚着笑走近,“妹妹這是在做什麼?”
“給大奶奶請安。”落霞彷佛纔看見她,立馬起身行禮。
牀上的嬌娘動作不變,神色不變,似乎沉浸在了縫製小衣裳的快樂裡拔不出來。
杜元春的臉子登時拉了下來,“玉姨娘好大的架子!”
落霞忙道:“大奶奶,請恕罪,不是我們姨娘不尊重大奶奶,而是……”她咬了咬脣,一臉爲難。
“而是什麼,你說!”杜元春盯着嬌娘看了好一會兒,也覺出了些不對味兒,“她……”怎麼像是傻了?
落霞未語先哽咽起來,“大奶奶,我們姨娘驚着了,從今兒早上醒來便是如此,有時癡呆,有時又像是正常人,有時還瘋癲。”
杜元春微蹙眉頭,又走近幾步,“老太太可知道嗎?”
“知道。扁大夫也來看過了,只說讓靜養。大奶奶,您坐這兒。”落霞趕忙過來攙扶,連蘭翠都被她擠到一邊去了。
“你!”蘭翠瞪了她一眼,看在玉姨娘這麼慘的份上沒發作出來。
“玉姨娘,你可好認得我?”杜元春坐到牀邊的凳子上,湊近了一些看着嬌娘問道。
嬌娘點了點頭,轉過眼珠來看着杜元春,冷聲冷氣道:“采薇,你死的好慘,你找到你的頭了嗎,是不是掉到地上了,我給你撿起來吧。”
說罷,手上還拿着針呢就去抱杜元春的頭,嚇的杜元春連忙後傾身子站了起來,擰着眉冷呵道:“玉嬌娘你別給我裝瘋賣傻,你想做什麼?!”
“不是的,大奶奶。”嬌娘輕輕的,神經兮兮的道:“我在跟采薇說話,她跟着我來了,她說她找不到自己的頭了。大奶奶,你看過頭和身子分離嗎,一刀下去,好多的血,腥臭的血漿都飛濺到臉上來了。”
“我看你瘋的不輕!說的什麼胡話,這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鬼。”杜元春外強中乾,厲聲呵斥。
嬌娘搖搖頭,“噓,大奶奶你別吵着她,她就在那兒盯着你呢。”
“胡說八道。”杜元春臉色微白,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大奶奶!”嬌娘揚聲一喝,瞬間又哭了,“嗚嗚,你踩着她的頭了。”
“閉嘴!你以爲這樣就能嚇住我嗎!”杜元春冷冷看着嬌娘,身子卻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嬌娘的目光沒有焦距,又緩緩靠了回去,拿起針來繡花,嘴裡嘰嘰咕咕道:“冤有頭債有主,冤有頭債有主……”
“你瘋了!我會稟明老太太把你關押起來。蘭翠,我們走。”
她力持鎮定,可那哆哆嗦嗦的手卻出賣了她。
落霞的目光頓時冷的幾乎能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