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壓在青石板的路上,發出一路“咕咕嚕嚕”的聲響,從李府出來,青籬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單調的車轍聲上,一聲一聲又一聲,心中盼望它最好永遠不要停下來。
她一向知道自己是冷血冷情且自私的人。小候爺的飛身相救,讓她除了有剎那的感激之外,更多是現在的糾結不安——這不安來自於這件事對她的生活所產生的影響,她甚至於有些不想面對。
再長的路總有到頭的時候,何況長豐縣城並不大,從李府到候府城西別院,不過穿過四五條街而已。
車子停定,杏兒與柳兒率先跳了下來,回身望向小姐,卻見她垂首端坐,濃密的睫毛在白嫩的臉上劃下兩道重重的陰影,偶爾上下閃動,不知在想些什麼。
杏兒與柳兒相視不語,靜靜的立在一旁,不敢出聲打擾。
過了好一會兒,青籬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突然擡了頭,淡淡着朝着她們二人道:“去叫門!”
候府別院門前的小巷悠長寂靜,只有她們的到來才弄出些微的聲響。
小可正欲上前叫門,卻聽“吱呀”一聲,大門從裡面開啓,李江從裡面小心的探出頭來,乍一看到來人,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登時定了下來,方纔在裡面聽到動靜,以爲是候府來了人。
但是一看到青籬主僕四人,怒意又立時涌上心頭,他從頭到尾對這位李青兒都無甚好感,先前兒他幾次送禮,李府不收,他不但替自己委屈,更替小候爺委屈……還有後來的那些事兒,這些事先不說也就罷了,可是這次小候爺居然爲了救她,把自己傷成那般模樣,還怕候爺因此而震怒,找她的麻煩,更是要連夜下江南……
小候爺爲她做到這般地步,她的眼中只有那個什麼嶽行文……他替小候爺不值!
想到這裡冷哼一聲,“李小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事?”
青籬知道這李江不喜歡她,那李諤好好的時候,還有幾次偷偷拿眼瞪她,更別說現在他爲救自己受了傷。換位思考,若是自己是這般處境,杏兒柳兒怕早就拿了大掃帚上來趕人了。
眼前這道門兒,她不想進,卻又非進不可。
止住正要發怒的杏兒,上前兩步,朝着李江道:“此來是要謝小候爺捨身相救的大恩大德,請李管家爲我通傳。”
李江從鼻子孔裡發出幾聲冷哼,將頭轉向他處:“李小姐親自前來道謝,我家爺可當不起,您請回罷!”
說完作勢就要關門。
青籬快步上前,一把撐在門上,“如此大恩,小候爺自然是當得起。李管家不喜見我,但小候爺卻未必,身爲下人卻私自替主子自作主張,是該說你大膽呢,還是該說你無腦呢……”
“你……”李江被她這一番話激得怒火更盛,一雙噴火的雙眸直直盯向她,青籬寸步不讓的還擊,兩人在大門口正僵持着,從裡面跑來一個小廝,一見門口這兩人的架式,連忙快跑幾步,走到青籬跟前兒,恭敬的問道:“這位可是丁香巷子李小姐。”
青籬點點頭。那小廝臉上一喜,連忙做了向裡請的手勢,“我們爺請您進去。”
青籬遲疑了一下,“小候爺怎麼知道是我來了?”
那小廝笑着搖搖頭,“小的不知道,也不敢問,李小姐您這邊請……”
青籬叫小可將馬車趕入院中,又讓杏兒與柳兒將一同帶來的補品藥材取了下來,跟着那小廝向裡面走去。
候府別院的院子也不大,卻很是靜幽,過了穿堂,迎面是一個約有三四畝大小的小湖泊,湖上曲橋通幽,蜿蜒穿湖而過,中間有兩座亭子,曲橋兩側是田田的荷葉,密密簇簇的擠在一起,長得熱熱鬧鬧的。偶爾有一兩枝打了苞的荷花,俏生生的立在碧綠的荷葉叢中,甚是醒目顯眼。
李諤的臥房正對着這湖碧荷,早在她踏入曲橋的時候,已然看見她的身影,一如往常那般,一身湖綠素淨的衣衫,一隻白玉蜻蜓簪子將大半的黑髮輕輕挽起,那被傷着的手臂用同色絲帶吊在胸前,亭亭踏着曲橋而來。
李諤不由微笑起來。
下了曲橋,那領路的小廝前行了幾步,見身後的人並未跟上,不由詫異的站定,偷偷向小候爺房間的方向看了一眼。
青籬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想要爲亂紛紛的腦中理出一絲頭緒,添上一分清明,可終究不能如願。
又立了好一會兒,深深的吸氣,才朝着那小廝點了點頭,“走罷。”
李諤隔窗將她的神色看在眼中,臉上的笑意登時怔住,化作一抹苦澀,最終掩在他冷傲的神色之後。
屋內的擺設極簡,簡到與她自己的府第並無什麼差別,也許差別是有的,但是青籬卻是看不出來。
杏兒柳兒與李江及那小廝都在門外站定,青籬進了屋中,一擡頭便看見李諤冷着臉半靠在牀頭,狹長的雙眼一向如往那般冷冽,直直盯向她。
青籬在心中給自己打氣,緩慢的走近,在離牀約五尺的距離停了下來,將目光投向李諤的雙腿,單是那層層白布的包裹已讓她心中涼了半截。
臉上的神色不停的變幻着,額頭沁出絲絲汗意,不知是驚嚇出的冷汗,還是因天氣炎熱的緣故。
李諤望着那張總是淡然的臉,此刻蒼白一片,弱不輕風的身子微微抖動,似是下一刻便會暈倒,一時間說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兒,不由冷哼一聲,“怎麼,害怕了?怕還不起本小候爺這樣的大恩,這樣的人情?”
青籬擡起頭迎向他的目光,良久,苦笑一聲,就着身旁的椅子坐下,“小候爺說的對,有害怕,也有惶恐。這樣的大恩,我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她說的這樣坦白,倒叫李諤一時有些愣住,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怒喝一聲:“李江,送客!”
將頭猛然一轉,也不看青籬,怒道:“救你是本小候爺自願的,不需你在這裡假惺惺的……”
他動作太過用力,碰到傷腿處,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
李江挑簾衝進屋內,臉上鐵青一片,強壓着怒意朝着青籬道:“李小姐請罷,你若不來,我們爺的傷好得還快些。”
青籬緩緩的站起身子,想要說些什麼,終究卻是什麼都說不出口,緊咬下脣,立在原地,眼睛盯着那層層包裹的傷腿,一言不發。
杏兒與柳兒也跟着闖了進來,一見自家小姐那般受氣又敢言語的模樣,登時惱意上頭,兩人一齊上來扶了青籬便要離開。
青籬擡了頭,朝着杏兒與柳兒兩人淡淡一笑,擺手讓她們下去。
這邊李諤李狠狠的瞪了李江幾眼,這三人不甘的轉身出了門。
她朝着李諤扯出一絲笑意,“青籬失言,還望小候爺莫怪。今日來得匆忙,略備了幾樣藥材,還望小候爺不棄……眼下還是先養傷要緊……”
“……小候爺這樣的大恩,我真不知該如何報答。只能說,日後但凡有求,便是刀山火海,青籬絕不會有半分推辭。”
青籬的話還未完,便聽見李諤的一聲冷哼,“但凡有求,必將傾力相報……這話,你似乎說過一次!”
青籬微愣,這話是在指責她失言失信,先前兒他誤打誤撞爲她解圍時,她也說過這樣的話……似乎是沒有做到!
不過,似乎這位小候爺也沒所求。
剎那間心思電轉,便扯出一絲笑意,道:“這次,必定言而有信。”
李諤嗤笑一聲,卻也沒有再說什麼,眼睛盯着窗外,良久,突然哼了一聲,“但凡有求……這話可是指所有的事兒?!”
這話?!青籬心中突然“突突突”的跳將起來,所有的事兒麼?!她在心中苦笑,臉上卻扯出強裝的笑意,迎向李諤的目光,重重的點了點頭,“是,所有的事兒!”
她臉上是強裝的鎮定,可眼中的閃爍卻出賣了她。那雙淡然無波的雙眸深處藏着一抹濃濃的恐懼和怯意。她知道現在的她沒有資格恐懼,沒有資格退縮,他付出這樣的代價救了她一命,提怎麼樣的要求都不爲過。
可,她控制不了自己……
在李諤冰冷的目光中,她慢慢的低下了頭。心中有愧疚,她終究不能做到理直氣壯,終究還是不能做到她口中所說的“所有的事兒”都可以做爲回報。
李諤的眼底一片冰冷,良久,他說:“本小候爺倒還真有一事相求……”
青籬的心提到嗓子眼兒……
緊接着一聲怒喝在頭頂響起:“你給本小候爺滾出長豐,滾得越遠越好,別再本小候爺再看到你!”
她猛然擡了頭,眼中有掩飾不住的驚訝,呆呆的望着李諤,一時間無法思考他提這樣的要求到底有何用意。
李諤冷笑一聲:“怎麼?做不到?!”
長豐有她的家,有她的莊子,有她的佃農,有她自來到這個時空最最在意的東西,她,確實做不到。
良久,青籬輕輕的點點頭,“連累小候爺受如此重的傷,是我的不是……”說着,她苦笑一聲,“……若是可以選擇,我寧可選擇命喪在那雷電下,也不願欠下傾其一生也無法還清的人情……小候爺,可否再換一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