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的說,青籬並不一個豁達的人。但她也不喜歡跟自己較真。她知道,生活中不管是出現什麼樣的災難或者傷痛,總會過去的。所有的一切都敵不過時間的流逝,對於時間,任何人都無能爲力,她也一樣。
她能做的不過是在這些傷痛流逝之前,向那些給過她傷痛的人討些債回來罷了——她怕時間太久,自己會失去討債的勇氣。
她從不想承認自己是心軟的,但是她知道事實的確如此——李姨娘去的那會兒,她原以爲自己能爲她徹徹底底的報了仇,哪知臨了,還是狠不下心。
她知道自己對蘇府的人沒什麼感情的。但是爲何狠不下心,卻自己也弄不明白。
罷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嘆了一口氣,坐在窗前,擡頭望天,金秋八月,湛藍天空顯得更高遠,朵朵白雲手拉手從窗前飄過——是她最愛的季節呢。
想到這裡不由微微一笑,挑簾走出裡間。立在李姨娘的牌位前凝視良久,笑意更濃——姨娘,就讓我連同你的那份兒,快快樂樂的話着罷。你的七七已過,我也將離開這蘇府,看在我這些日子天天日日陪伴你的份兒上,你就跟我走罷:從此我在地上當你的眼睛,讓你看遍天下春夏秋冬的美景;我在地上當你的嘴巴,讓你嚐遍天下酸甜香辣的美食;我在地上做另一個你,把你今生因爲妾這一字而被剝奪的幸福與親情,一一給你找回來。
草藥園的棉花已開過兩三茬兒,那潔白的棉花一團一團的,就存放在嶽行文院子的一間雜物房內。
用過午飯,青籬如往常一樣前往那間存棉花的雜物房而去。這些天來,她唯一感興趣的事兒便是擺弄這些棉花——剝離棉花種子,一顆一顆,她剝得很慢很細,反正她的時間還充足的很;——彈棉花,其實就是用幾根小竹棍兒綁在一起,反覆抽打,從而讓棉花的纖維臌鬆起來。
進了草藥園子,經過棉花田,立在那裡看了一會兒。許多葉子已經被秋風吹黃,吹乾,吹落,植株中部以下的棉花已經採收完了,只留下白花花的空棉鈴。
還有約一半兒的棉桃。頂端深紅髮紫,想來不出半月就會全部裂開了。想到這裡又忍不住微微一笑,轉身向存有棉花的雜物間走去。
窗戶開着,那人從窗內向外看來,青籬轉頭看了一眼空了許久的涼亭,腳步不停的行了過去。
進得屋內,見那桌上已然放着一杯新沏的茶。坐定,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滿足的長嘆一聲,看着這間小屋裡的擺設不由撇撇嘴——何時這裡悄悄的變成書房了?
轉頭對着嶽行文道:“先生,今兒我要彈棉花,你還是回你的正經書房呆着罷。莫跟上次一樣,弄着滿頭都是棉花毛……”說到這裡捂嘴一笑——上次彈棉花,他硬是要在這裡看書,結果黑髮被那飛舞起來的棉花纖維生生弄成了白髮。
嶽行文放了手中的書,看了看旁邊那個碩大的包裹,淡笑道:“那些已是夠了吧?”
青籬行過去,伸手將那包裹掂了掂,估摸了一下重量,笑道:“一條棉被是有了。不過,看在先生數次援手的份兒上。我便多送你一條罷。”
嶽行文點點頭,指了指椅子。待她坐下才道:“可是想好要去哪裡?”
青籬微怔。自姨娘去了之後,這是與他第一次談起這個話題,雖然有些突然,她略思量一下,還是順着這個話題談了下去:“原先是想過去青陽縣的。後來想想還是不妥,即是要偷偷的走,定然是要隱姓埋名的。因青陽的關係,若是老太太和老爺有心,怕是用不了多少功夫便能找到……其實去哪裡倒不是問題。現下要緊的是將我院中四人贖出來——我要帶她們走。”
“……你可是有了主意?”
青籬喝了一口茶:“這倒也沒什麼難的。杏兒和柳兒兩個丫頭,就拜託先生去找兩個人,只說是這兩個丫頭的“家人”,要贖她們回去——太太早已不管家,雪姨娘是個老好人,想來不會在這件事情上阻攔,況且,我在府裡頭早有個不能惹的名聲在。……閤兒和奶孃兩人,我少不得演一場戲,打罵了出去……。”
嶽行文輕笑:“你即有如此多的無賴招數,爲師也無須擔心你在外面會吃虧了。”
青籬也笑了:“一向只有我佔便宜的份兒呢,哪裡會吃虧呢,先生就放心罷。”
嶽行文點點頭,拿起桌上的青布包着的小匣子遞給她,青籬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伸手打開,裡面是厚厚的一疊子銀票。
連忙合了匣子,推給他:“先生,青籬有銀子呢。上次叫先生幫我當的一千兩,還餘九百多兩呢。況且。這幾天我把我屋裡頭的古董擺件兒粗略清點了一下,若是拿去當了,當個兩三千兩銀子還是沒問題的呢。有了這些便夠了……”
嶽行文不理會她推來的匣子,挑眉看她,不言不語。但是溫潤黑眸中的堅決卻讓人無法忽視。
青籬知道推不過。嘆了一口氣,作出一副苦惱的神色:“方纔還想着多做一條棉被以還先生的相助之情。這下子又得欠着……”
嶽行文輕笑不語,低頭看書,青籬將目光移向窗外。過了一會兒,嶽行文從書擡起頭來:“不去青陽縣,那便去長豐或者如皋縣如何?”
青籬微愣,隨即點點頭:“先生說去哪裡便去哪裡吧。”
嶽行文輕笑一聲:“爲師還是第一遭見你這般聽話的。即如此,爲師便再安排一遭事兒——叫那張貴跟着你們一同前去,如何?”
青籬撇撇嘴,“先生還真會打蛇隨棍上。”
嶽行文撇了她一眼:“爲師知道你不喜別人爲你安排許多,但你遠行在外,只她們四人在你身邊,我不放心。若非一時下走不開,爲師定要親自送你去呢。”
青籬笑了,她是不喜別人安排她的生活,那樣總會讓她有一種失控的不安——前世職場養成的怪毛病呢。不知這人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想到這裡,長嘆一聲:“即是招先生誇一回,我便再聽一回先生的話罷。張貴倒也是個老實能幹的,便叫他跟着罷——至於先生,就不必了。”
嶽行文輕笑:“爲師不去,你不正好無法無天的鬧騰?”
青籬得意一笑,轉身去彈她的棉花。
嶽行文將目光轉向窗外——經歷那樣一場事兒,還能看到她這般如花的笑顏,真是好呢。
青籬拿着小竹棍有一下沒一下的捶着棉花,捶着捶着,手裡的動作便慢了下來。猛的扔下手中的竹棍,起身來到桌前,磨墨取紙提筆。在紙上劃了三兩下,放了筆,將紙伸到那嶽行文眼前兒:“承了先生天大的情,我總得略還一還纔是,便想了這個物件兒,就送於珊兒罷。”
嶽行文擡頭看着紙上歪歪扭扭的畫着一個信封狀的物件兒,略帶一絲無奈的扣了扣太陽穴:“書畫不學便也罷了,這筆也不會握了?這畫的是什麼?”
青籬嘿嘿一笑,對他的話不予理睬,興致勃勃的指着那個奇醜無比的信封狀物件兒笑道:“先生,這個東西叫做睡袋,是我方纔費了好大勁兒纔想到的。若說我現在能拿得出手的稀罕物,就只有這棉花了,便想做了睡袋,表表我對先生的感謝之意。”
“……小孩子都有踢被子的毛病,你瞧,這三面縫合起來,只留上面的這一個口,珊兒睡的時候,把她從上面塞進去,只留頭在外在,這下就不用怕她踢被子了……這主意不錯罷?!”
她一行說,嶽行文一行詫異。見她笑意盈盈的說完,含笑點點頭:“是極爲不錯。”
青籬得意一笑:“先生,方纔可是在心裡慶幸自己收了個聰明的弟子?”
嶽行文含笑嘆了口氣,一面提筆一面道:“是呢,爲師常想,收了你這個聰明又極頑劣的弟子,莫不是爲師上輩子做了什麼孽?”
青籬湊過去一面看他在紙上畫着,一面撇嘴道:“先生做的孽可不止一宗呢。定是上輩子做了極大的惡,老天才罰你這輩子四處招爛桃花來着。”
嶽行文停了手,重重彈了她的腦門兒:“將來出去了,若是還這般胡言亂語,爲師便揪了你回來,可知道?”
青籬胡亂揉揉腦袋,撇嘴道:“知道了。”說着將他重新畫的圖樣拿在手上瞧着。暗自撇嘴,不過是線條直些罷了。又不見得比她畫的高明多少。
想了想又指着睡袋兩側道:“先生,這兩邊需開兩個口子。睡袋暖和,可有一樣極煩人——腳心熱得讓人心煩,兩邊各開了口子,若是珊兒睡熱了,可以把小腳丫兒伸出來透透氣呢。”
嶽行文含笑點點頭應了,提起筆來在兩側做了標記。
青籬又指着開口的一面兒道:“這裡做成鬥蓬狀,若是夜裡有風,珊兒的腦袋可以鑽進去,不怕被涼風吹着。”
嶽行文又依言提筆畫了:“這點子不錯,再不幾日便是珊兒的六歲生辰……爲師這就使了人去做。”
青籬撇撇嘴,不滿的道:“先生,這是我的點子,你怎麼盜去用做給珊兒的生辰禮物。”
嶽行文輕笑:“做好了,仍算是你的,這下可滿意?”
青籬被說中了心事,嘿嘿一笑,帶着一絲不好意思道:“那怎麼成呢,送於旁人倒也罷了,可是送於先生的寶貝妹妹,只有我親自動手才顯得出誠心呢。罷了,我就受一回累罷。”一面又問嶽行文嶽珊珊生辰是哪天,平時喜歡吃什麼,玩什麼。一面揚起小竹棍兒捶起了棉花。
不知何時,嶽行文放了手中的書,眼睛定定的盯在桌前的紙上,那個叫作睡袋的物件兒,雖然奇形怪狀,卻處處透着巧思,處處透着所想之人的用心……用心?
他的眼中閃過一抹笑意,似是又想起了什麼一般,笑意更濃,那小小的身影正盤腿坐在蒲團上,手中的動作越來越慢,似乎又在尋思着什麼。
他把頭轉向窗外。遠處是枝葉已不再茂盛,被棉桃壓得彎着脖子的棉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