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他們進錦興坊安頓下來不久,沈漾、信昌侯李普以及到襄州城後再次相遇的監軍使郭榮等人,便被召到充當臨時行官的防禦使府覲見天佑帝去了。
甚至連李衝都隨信昌侯李普面聖,但韓謙不在受召見的名單裡之內。
“大人竟然不在召見名單之內?”
“怎麼可能,鄧襄諸軍都打成那雞兒樣,馬循都他娘安然無恙,朝廷還不得將大人的功績擡出來裝點一下門面?”
“就是啊,沒有大人,咱大楚此時怕是已經將荊襄都給丟了,不說立馬封侯了,怎麼可能連召見都沒召見?
田城留在淅川看守敘州營殘部,高紹、林海崢、奚昌、楊欽、馮宣等隨韓謙南下的衆人,多少有些憤憤不平。
韓謙雖然官職低微,僅僅是侍衛營副指揮,但最終能守住淅川城以及擊退樑軍,高紹等嫡系是清楚韓謙發揮多大的作用,立了多大的功勞。
即便提前發現雍王樑裕之事不便宣之於口,但築滄浪城,助李知誥在鐵鱷嶺擊退樑軍的突襲,扣押郢州運糧船隊,護送三皇子趕往淅川斬殺逃將夏振、穩定軍心,在戰前就在西線儲備大量的糧秣物資,甚至大量的物資皆是敘州船幫所墊,示敵以弱,造新式投石機、佈下口袋陣重創樑軍激勵士氣,乃及前後聯絡、拉攏山寨勢力,皆是韓謙親力親爲。
要沒有韓謙,只怕襄州城這時候已經失陷,金陵援軍只能憑藉荊州城,與樑軍陷入無休止的拉鋸戰中。
可以說韓謙保證大楚的荊襄。
即便退一萬步,韓謙官職是跟沈漾等人不好相提並論,但李衝這廝都有機會去面聖,韓謙竟然不在召見名單之列,左司的部屬如何能心平氣和?
“嘀咕什麼,該幹嘛幹嘛去,還能少得了你們的賞賜?”聽高紹、楊欽等人在私底下大聲嘀咕這事,韓謙沒好脾氣的訓斥,將他們從前院趕出去。
“怎麼,你心裡真就沒有一絲怨氣,還是你太小心謹慎,不敢表現出一絲的怨氣?”韓謙轉回頭,卻不知何時姚惜水從院牆另一側探出頭來,對着他冷嘲熱諷。
淅川的條件畢竟簡陋,戰事稍平復,姚惜水便先護送爲救三皇子受重創的張平回襄州城救治。
韓謙前兩天在淅川剛得到消息,張平雖然左肩以下是徹底廢了,但在天佑帝隨行御醫的救治下,命倒是保住了。
韓謙沒想到姚惜水、張平提前回到襄州城,竟然還住在他隔壁的院子裡。
“姚姑娘覺得我應該有怨氣嗎?”韓謙笑着問道。
靠牆有架木梯,韓謙爬上去,看見姚惜水同樣站在隔壁院子裡的一架木梯上,而張平躺在院子裡曬着太陽,左臂雖然沒有截去,但軟沓沓的擱在扶手上,以當世的醫療水平,這條胳膊算是徹底廢了。
院子裡除了姚惜水兩名貼身丫鬟外,還有兩名十五六歲的青衣小宦。
韓謙之前沒有在張平及姚惜水身邊見過,應該是剛剛纔到襄州城來,但既然身爲宦官,在襄州城公開出沒,想來必是這次隨天佑帝西征的內侍省內宦,這時候被派過來服侍受傷的張平。
韓謙眉頭微微一蹙,看着隔牆相望的姚惜水,繼續笑道:
“想想看,要不是韓謙苦心謀劃,姚姑娘、張大人你們這些年的辛苦都已成泡影了,但到這時卻也未見姚姑娘、張大人心懷感激,姚姑娘說我該不該心有怨氣?”
見姚惜水秋水美眸一橫,韓謙又笑道,“所以說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等做臣子的,慎言慎行也是應當,十分忌諱有一些功績,就得意忘形啊!姚姑娘,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見韓謙毫無忌憚說天佑帝刻薄寡恩,也諷刺他們忘恩負義,姚惜水心想怎麼沒事去惹這喪門星,但見韓謙說過這話,眼睛卻往養父張平身邊的那兩名青衣小宦打量,暗感這廝還真是狡猾,說這話更是意在試探吉祥、如意兩人的反應吧?
“世妃擔心侍衛營所收盡是流民子弟,都笨手笨腳的,不知道照料殿下的起居,這次特別將身邊兩名小宦派過來照料殿下,”姚惜水微微一笑,招呼那兩名青衣小宦,說道,“吉祥、如意,你們過來見一見韓大人。”
韓謙微微一嘆,他對宮中事務不甚瞭解,不清楚晚紅樓在宮中滲透到底有多深,更不清楚世妃跟晚紅樓的牽涉有多深,興許他在三皇子身上的努力,最終會因爲世妃的存在而變成一場空。
“吉祥、如意見過韓大人,剛纔要不是聽貴屬在那裡說一大通牢騷言,還真不知道韓大人的功勞如此顯赫呢!”兩名青衣小宦上前行禮,說話的語氣綿裡藏針,也不知道被閹割了多久,便如此陰陽怪氣。
“好說,好說。”韓謙似完全沒有聽出這兩人陰陽怪氣的話意,又似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只是拱拱手一笑,看了臉色還有些蒼白的張平一眼,便縮回自己院子裡。
“兩個狗奴才,什麼情況都不知道,就自以爲要耍威風?”張平卻不客氣的瞪了兩名青衣小宦一眼喝斥道,打發他們回後院去,不要留在礙手礙眼。
“師叔是說我們不應該招惹韓謙?”姚惜水疑惑的問道。
“龍雀軍經此一戰,連同殿下皆聲威大振,即便陛下不會立時有廢嫡之心,我們接下來與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矛盾,也會比以往十倍、百倍尖銳起來,我們與韓謙相爭,有什麼好處?”張平壓低聲音問道。
“養虎已成患,怕是他日會成大患啊!”姚惜水說道。
“你是說韓謙會放不下我們曾下手毒殺他的舊事?”張平問道。
“……”姚惜水沒有作聲。
“且不管他心底有沒有放下這事,但他在慫恿知誥強行解散侍衛營後,還能跟沒事人似的找我們合作,便是要勝我們一籌。”張平嘆了一口氣說道。
…………
…………
戰事剛剛平息,襄州城陋簡,臨時充當行營的防禦使府後宅,此時除了燈盞、侍衛更密集一些,跟尋常大戶人家並沒有多少區別。
大殿裡火燭燒得嗶嗶直響,信昌侯李普、李衝父子、沈漾以及郭榮等人都已經退下,禁從侍衛也都退到大殿後,不妨礙陛下跟三皇子敘父子之情。
沈鶴心想他身爲內侍省少監,作爲從淮南起事時就在陛下身邊,伺候二十多年的老人,大概是此時襄州城裡唯一有資格聽這對父子倆說體己話的人了吧?
沈鶴並不會因此就沾沾自喜,甚至越發恭敬的站在一旁伺候,但時刻注意着讓自己不要有什麼存在感。
不過,三皇子似乎還沒有適應那種“目中無人”的感覺,不時會下意識朝他看過來。
“郭亮性情傲直,高承源老成持重,週數武勇過人,但李知誥更擅謀略。鄭暉雖爲武將,卻有文略;周憚雖爲山寨出身,但才學兵略皆不差。除此之外,柴建、李衝、周元乃至張潛等人皆各有擅長。孩兒覺得用好這幾人,龍雀軍及均州皆能治,孩兒便能爲父皇分憂……”
三皇子在燈下說話的神色略有些緊張,但在沈鶴看來,還屬正常,即便是太子楊元渥那麼大人的了,在陛下的盯視下,還會感到渾身不自在呢。
想到這裡,沈鶴又禁不住往東南看去,但他生生剋制住,生怕他所要的“不存在感”,被無意識的小動作給破壞掉。
說實話,陛下最初決定御駕親征、留太子楊元渥在金陵監國時,沈鶴內心還是有些小擔心的,但荊襄形勢如此順利的穩定下來,金陵那邊真是不用擔心會有什麼隱憂了。
當然,看陛下在燈下臉色平靜,沈鶴也猜不透他對三皇子的這番話到底滿不滿意。
“我未懲馬循失城之罪,溥兒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聽陛下擡起頭來猛然問三皇子這個問題,沈鶴一驚,暗感沈漾他們應該也是進城之後才知道這事,大概不能提前給三皇子備好答案。
“馬循棄城大潰,致上萬將卒慘死,即便是剮其身也難償其罪,但真要治其罪,則潭州難穩,實大弊也。此時荊襄糜爛,整頓兵備不知道靡費幾何,潭州再亂,我大楚國政必將更加窘迫。而樑軍悍然南下,蜀國自始至終都隔岸觀火,可見其心機並不單純,潭州若亂,難言蜀國會不會趁火打劫。不過,孩兒覺得即便恕其罪,也不能輕恕,應該叫潭州有所表示,以爲贖罪!棗陽兵敗,潭州喪失五千精銳,我想父皇對潭州有所求,潭州應該也不會拒絕吧?”
沈鶴坐在燈光無法直接照射的陰影處,聽到三皇子所應的這番話,也是暗暗稱奇。
“看來韓謙教導你,還真是比沈漾那老頑固更強啊!我這兩天原本就想着遣使去潭州找馬寅問守荊襄之策,我雖然沒有治馬循的罪,但馬循何時能回潭州,還是要看馬寅所獻之策,合不合我的心意了。照溥兒所見,爲父似乎直接跟潭州將條件挑明瞭說,更好?”
沈鶴這時候情不自禁朝三皇子看去,不知道他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荊襄糜爛,朝廷從距離最近、又有江湖便利的潭州徵調錢糧、遷民實邊,都是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之事。孩兒還記得去年夏秋潭州奏三州水患澇害,致兩萬餘戶民衆流離失所,需要賑濟,以此抵賴掉這幾年應輸往戶部的錢糧。父皇當時沒有跟潭州計較,也是以生民爲念,孩兒想父皇這次令潭州將兩萬餘戶災民遷到鄧襄安置,以分潭州之憂,相信潭州應該沒有什麼話說。”
沈鶴暗暗驚奇,沒想到三皇子竟然能想到這出釜底抽薪之計。
“溥兒你這個建議不錯,待我想一想,看有沒有紕漏,你先回去休息吧!”
沈鶴站起來待到送三皇子離開,卻見三皇子遲疑了一會兒沒有立時起身告退,心裡奇怪他還有什麼話要跟陛下說。
“怎麼,溥兒你有話要跟爲父說?”
“能守淅川,孩兒帳前韓謙實立大功?”
“溥兒你是不是覺得爲父今日竟然沒有召見韓謙,有些賞罰不明?”
“孩兒覺得父皇做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只是孩兒愚鈍,一時沒能明白。”
“韓謙早就能造蠍子弩、旋風炮等軍國利器,卻沒有獻上來助朝廷克敵,而用在搏奇功之上,爲父沒有砍下他的腦袋,便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恩賞。再說了,韓謙才二十歲,即便要賞,多賞田宅美姬便是,要不然,溥兒總有一天便會明白,那些賞無可賞的臣子要比敵國還要危險。”
沈鶴心裡一驚,這才明白陛下這次有意沒有召見韓謙,實是對韓謙的一次告誡。當然他對陛下這話深以爲是,心想韓謙此子年紀輕輕,心機就如此之深,此時就封侯賞爵,以後還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