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接到信報,趙明廷出東華門趕到桃塢集,看到燈火通明的軍府治城之上,兵甲整飭,也是嚇了一跳。
當世禁軍及侍衛親軍,主要都是結合部兵制與府兵制,劃出特定的土地屯養兵戶,然而從這些兵戶裡徵調勇卒,編入現役的禁軍及侍衛親軍,在州營等地方兵的配合下,進行主要城池及防線進行攻伐守禦。
兵戶雖然是終身制的,兄終兄弟、父子相承,但要除了耕種田地外,還要自行籌備兵甲騾馬,負擔極重,因此不可能將所有兵戶裡的丁壯勞動力都編入現役。
那樣的話,整個軍制休系就會立即崩潰掉。
兵戶以輪訓、輪戍編入現役,平均每年的在役期在三到四個月左右,也就是說同一時間會將三到四分之一的在籍健勇編入軍中。
龍雀軍承擔對潭州的削藩作戰,一度徵調逾一半的健勇編入營伍,雖然當初的考慮是爲了保證對潭州進行削藩的突然性,但也被視爲對龍雀軍所屬的兵戶壓榨過度。
好在戰事進行順利,戰果著作且封賞極厚,沒有滋生怨氣。
而更極端的情況下,也會將絕大部分或全部的兵戶丁壯動員,都編入現役營伍。
不過,動員編伍是需要時間,當世通訊手段有限,兵戶又需要分散出去近田而居,一層層軍令簽發下去,通知大小屯寨,將分散的人員一層層收攏上來,完成兵甲發放、營伍的編整,到指定的地點進行集合。
即便以屯營軍府爲單位進行內部集結,通常也都需要三五天的時間。
而桃塢集這邊,僅僅用了三個時辰。
而且這三個時辰,不僅近六千將卒集結完畢,甚至還完成對治城及周邊哨院關隘的佈防,還將四萬多婦孺老小都收攏進秋湖山別院。
要不是趙明廷一直都安排人盯着這邊,他都深深懷疑三皇子一系早就有所準備。
趙明廷眉頭暗蹙,頓時便覺得很是棘手起來。
在任何一場政治驚變裡,大多數人都是騎牆觀望者,這一次的金陵城內外也不例外。
安寧宮原計劃是在牛耕儒、溫暮橋兩位樞密大臣的支持先控制宮城、皇城,控制住樞密院、政事堂,再將九門城防接管過來,這時候就差不多能能將金陵城內外的這些騎牆派、觀望者鹹服;繼而傳詔州縣,整肅金陵兵馬,便能對張蟓、楊致堂、杜崇韜等駐外、但家小眷屬都留在金陵城裡的大將施壓,迫使他們表態效忠於朝廷,到最後一步纔會對擁有精銳、駐守藩鎮的二皇子、三皇子動手。
現在剛進行第二步,連九門城防還沒有完全接管過來,鎮遠侯楊澗、誠意伯寇師雄等人都在城外關閉大營,拒接沒有天佑帝親筆籤書的敕書,這時候卻叫忠於三皇子的這部龍雀軍兵馬完成集結,成功卡在東城外的寶華山南麓以窺視東華門,這隻會叫一些騎牆的派態度變得曖昧模糊起來。
至少在他們動用嫡系力量,將秋湖山踏平之前,會有相當一部分人或許因此選擇觀望,而不是立刻對安寧宮及太子表示效忠。
也就是說他們想要不用兵戈就順利跨過第三步,已經變得不可能。
雖然目前除了寇師雄與楊澗兩部外,其他的禁軍及侍衛親軍都沒有表現出太強烈的抵抗情緒,但此時他們要敢調動這些兵馬進攻秋湖山,這些兵馬不譁變投附過去,作戰也會極其懈怠,從而將形勢往更不利他們的方向扭轉。
只是徐明珍暗調往巢州受徐渚節制的一萬精銳,最快也要到明日午時才能渡江進入金陵;目前他們直接掌控三萬兵馬,要防備楊澗、寇師雄兩部異動,又要守九門及皇城,震懾住其他勢力,暫時也分不出佔絕對優勢的兵馬進攻秋湖山。
難不成真要接受韓道勳的建議,跟二皇子信王、三皇子潭王進行一定程度的妥協?
趙明廷暗暗頭痛,但這麼大的事情輪不到他置喙,他只是負責將這些情報蒐集起來,呈現到徐後及太子、牛耕儒、溫暮橋的案前,以供他們做最後的決策。
趙明廷剛派數人回城將最新的情報告之牛耕儒,這時候東面的天空露出一抹魚肚白,天地間彷彿沉浸在青澈的深水之中,有絲微的光亮將暗沉得令人感覺要窒息的夜色撬開一條縫隙。
突然間桃塢治城南面的正門轟然打開,數十匹騎士不要命的策馬馳出。
“他們要幹什麼?”趙明廷喃喃自語,但他在困惑裡也沒有沉浸多久,吩咐部下,說道:“活捉一人,看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一炷香後,數名職方司的密諜活捉一名剛出桃塢治城的騎士回來,將一封帛書遞給趙明廷。
展開帛書,看頁首赫然書寫《討逆後徐氏檄》數字,趙明廷大叫道:“不好,我們中了韓道勳那狗賊的緩兵之計,快準備馬匹,隨我進城!”
…………
…………
“呲!信昌侯這個無用的貨色潛回金陵,你們竟然毫無覺察?”
誰都沒有想到徐後怒火燃燒,竟然能將“討逆”帛書撕成兩半,趙明廷心驚膽顫的看着這一幕,沒想到徐後看似枯瘦的身體,竟有着不弱男子一般的氣力。
討逆檄書除了痛斥安寧宮作亂、擅殺大臣、欲害皇子、囚禁天佑帝圖謀篡位等事之外,還挑明世妃王夫人、信昌侯李普、楚州防禦使府掌書記王文謙、吏部侍郎韓道銘、大理寺少卿等人就在秋湖山代表二皇子、三皇子召集起事,號召勤王義兵往寶華南麓集結,共討安寧宮及太子的逆行。
也是看到討逆檄書,趙明廷才確知信昌侯李普已經潛回金陵。
雖然在徐後眼裡,信昌侯是個沒用的貨色,但信昌侯李普此時潛回金陵,卻像一根毒刺般刺在他們的喉嚨裡,咽不下吐不出,極其難受。
說起來信昌侯李普刻意掩飾行蹤,行動又快,即便職方司在潭州潛伏的密探已有所覺察,但由於傳遞消息的不便,他們在金陵不能及時發現,也是常情。
只是趙明廷這時候可不敢替自己辯解。
“此時可有僞檄傳入城中?”待徐後怒氣沒那麼盛,牛耕儒纔開口問趙明廷道。
“我們截獲僞檄便策馬趕回宮裡,暫時城裡還沒有其他發現,但恐難阻之。”趙明廷跪伏着回答道。
現在二皇子、三皇子狼狽爲奸,爲扳倒他們,竟然這麼快就攜手起來,這是他們所措手不及的。
龍雀軍及楚州目前也只是將明面上有干係的嫡系人馬撤了出去,但他們此外必然還在金陵城內還暗藏大量的密諜暗探,職方司都沒有可能逐一排查清楚。
這時候只要有一封檄文秘密送入城中,可能天明之前就會有成百上午封檄文傳抄出去。
即便入夜後對城內全面執行宵禁,但也不可能完全禁絕僞檄的傳播;更不要說信昌侯等人已經第一時間將僞檄發往附近的州縣了。
他們失了先手,即便他們趕在午前頒佈傳位詔書,也無法在市井禁絕他們謀害陛下矯詔篡位的猜測與傳言。
而得位不正,看上去金陵城也就人心惶惶一些,不會脫離他們的控制,但在接下來爭取對地方州縣的控制權時,他們就會變得相當的被動。
這恰恰是最致命的。
一方面三皇子據湖南,勢力能往荊襄、江贛等地延伸,二皇子據楚州,勢力能往楊泰擴張,而三方真要打成僵持不下的拉鋸戰,江北的荊襄、淮南、揚泰等地,恐怕就都要落入虎視眈眈的樑軍之手了。
整件事說起來,還是他們在金陵能直接調用的嫡系力量太少、準備還不夠充分,難以第一時間將控制住全城,同時也沒有預料信昌侯李普這些人在秋湖山的動作會這麼快,更沒有想到王文謙與信昌侯李普在這一刻竟然能勾結起來。
“徐渚什麼時候能過來?”徐後枯瘦似雞爪的手抓住撕成兩半的帛書,極力壓抑心裡的怒火,問趙明廷道。
“今夜渡江的話,一萬人馬最快也要到明天午後才能在採石完成集結;即便馬不停蹄,中間都不事休息,趕到金陵城,最快也要到後天清晨。”趙明廷說道。
樓船軍水師大營就在金陵城北,左右開闊的江面都在其掌控之下,鎮遠侯楊澗態度未明之前,他們怎麼都不敢在樓船軍水師戰船的眼鼻子底下組織舟船運送兵馬渡江。
在謀事之前,他們主要是在當塗縣城北側的採石磯左右暗中準備舟船,以便在緊要時,方便第一時間將巢州兵馬使徐渚率領巢州精銳運送過江。
一切都順利的話,徐渚所部開拔到金陵,也是後天了。
東宮府衛以及左武衛軍要在如此混亂的局勢下,對所屬屯營兵戶作進一步動員擴編,想要多擴充兩三萬兵馬,最快也需要在後天才能完成集結。
目前楊澗、寇師雄手握兩萬精銳都閉營不出,金陵駐軍裡另五萬禁軍、侍衛親軍,表面上還繼續承認樞密院簽發的令函有效,但軍心不穩,不能委以重任,更不要說倉促間調派過去強攻秋湖山了。
牛耕儒多少也是覺得有些棘手。
這時候一名老宦走進來,倉皇之下,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個狗吃屎。
“慌什麼慌?御寶找到了?”徐後心裡怒歸怒,但還是容不得別人在她面前慌慌張張的樣子,厲聲斥問老宦。
皇帝聖旨,有詔、有赦、有誥,根據需要會用到不同的御璽印章。
崇文殿日常簽發命令都用赦書,牛耕儒他們已經拿到六枚赦書專用御印,能代擬頒佈普通的聖旨;唯有詔書所需的皇帝御寶,平時用不上,這會兒翻遍崇文殿,將掌璽及侍詔的中書舍人抓起來挎問了大半夜,竟然都還沒有找到。
此時再找人照着舊詔刻制御寶,傳位詔書又要拖延一兩天才能擬好頒佈下去,真是火燒眉頭。
看到老宦慌不迭的走進來,還以爲崇文殿裡有什麼發現呢。
老宦不是過來通知御寶下落的,而是帶着哭腔喊道:
“陛下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