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我沉默了下來,是啊,他沒得選。即便這時當真傳令盛庸派兵前來增援,怕那邊朱高煦營中的百人護衛對陣數萬士兵已然敗了,而無論是木叔還是燕七,包括錦衣衛們幾乎都受了箭傷。燕七不能棄了木叔要回去救人,站在我眼前的阿平在平靜的面具下是要多隱忍纔不露出痛色。
此地離開朱高煦不到十里,怕是很快就會被發現。在我們說話期間餘下護衛就已經將營帳收起並且篝火熄滅,有人來請我們即刻騎馬離開。
山林之中不宜行馬車,我與阿平共乘了一騎而走,前後左右都被護衛夾圍着保護。之前燕七就說過阿平這時候是不能出宮離開京城的,在盛庸調遣大軍來浦子口後京城等同於是空城了,朱高煦之所以不在獲知消息後攻城除去對他父親的忠義外怕也是擔憂城中會有別的佈防,可一旦阿平離開京城的消息走漏,怕是四面八方都會齊來追擊。
沒人開口說話,阿平將他的斗篷兜住了我的頭,窩在他的懷中只感到暖融一片。與之前朱高煦騎馬帶我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首先朱高煦哪怕心中對我有疑慮也仍然將我當作俘虜,在馬上我多半是被扣住的;而阿平卻是緊緊將我摟進了懷中,一手策着繮繩,一手始終攬在我的腰間,呼呼的風聲彷彿都離我遠去了,神經逐漸放鬆下來。
恍惚裡感覺身下的馬停了,然後被抱下了馬,只眯了眯眼發現仍然在斗篷下就又繼續睡了。等到睡醒時第一反應是自己在某個狹隘空間裡,而空間中沒有了熟悉的氣息。
我倏然坐起!
發現是在馬車裡,而且還是在行進中,但不見阿平。心沉了沉,不會又……挑起簾幕一眼就看見了熟悉的身背,心頭一鬆,暗念了句:還好。
是阿平在駕駛着馬車,可我鬧不明白周旁的護衛們呢?何以就剩我倆在馬車上?
我喚了聲阿平,他似乎專注於駕車並沒聽見,我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推了推忽而發覺不對,他的四肢是僵硬的,往後用力一拉拽就見人倒了過來。
第一眼是看到阿平雙目緊閉全無氣息,使得我渾身血液都僵凝住,可在眨眼過後發現眼前這個沒了氣息的人不是阿平!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我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怎麼會有人背影長得如此像阿平且爲什麼像是已經死了?
再眨眼,那張臉又變了,變成了滿面絡腮鬍的朱高煦,卻在下一瞬那緊閉的眼突然睜開。嚇得我渾身一顫,心驚肉跳到不行,而他竟朝我直撲過來。
“不要!”我驚呼出聲,瞪大了眼也視線空茫不知身在何處。腳步聲走近,隨即耳邊聽到焦急地詢問:“阿蘭,怎麼了?”視線一點點聚焦,終於看清是阿平後一下就撲上去摟住他了脖子,剛纔那個夢境太可怕,我甚至連回想都不太敢。
他在耳邊輕問:“是不是做噩夢了?”我輕嗯了聲,但摟住他脖子的手臂不肯鬆,卻在下一刻看見了外頭的場景而怔愣住。縮回了手,驚異地看着那方正還在包紮傷口的幾人,其中不正是有木叔與燕七嗎?
“他們回來了?”我轉回眸疑問出聲。
“嗯,天亮之前趕回來的。”
“那……其餘人呢?”
阿平沉默,我看場間除了原本就護衛我們離開的護衛外,並沒多出人數來,沉默的意思是那百人護衛以及錦衣衛們都沒了?那這是何其的死傷慘重啊。
燕七在處理好傷後朝這邊看了一眼,與我的視線對上時定了定,起身走來。
阿平自是也留意到他過來了,面色陡然變冷,等他走到跟前時阿平沉問:“還有何事?”燕七眼神一黯,微垂了視角而道:“朱高煦已然領兵去往浦子口,他放下話必殺盛庸。”
“你想說什麼?”
“公子,我們此行怕是延誤了戰機,浦子口一失利朱棣必然全軍南下,木叔的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如……不如我們暫避它處吧。”
空間氣氛倏然而沉凝,只聽阿平冷寒而問:“你要朕棄京而逃?”
明明阿平的語氣已經怒了,燕七卻低了頭仍耿直進諫:“公子,但凡浦子口被拿下,朱高煦守在京城外的那數萬精兵很有可能立即攻打京城,即便你爲了國家大義而想絕不能捨京而走,但你也要爲身邊的她想想。”
“放肆!”阿平大怒,眼睛裡火光四溢。
此情此景看得我心頭大驚,下意識地去拉阿平的掌想讓他息怒,不管燕七的進言有沒道理,都是出於對阿平的一片忠心。而且我看燕七臉色蒼白如紙,剛纔走來也是步履緩慢,怕是身上的傷極重吧。
阿平回握了下我的手,雖仍一臉冷酷但明顯語氣中緩了怒意:“朕自有打算,你無需多言。既然傷得這麼重就好好養傷,莫要再自作主張引起後患。”
燕七臉上一痛,竟跪在了面前,“公子,是我錯了。”
阿平擺了擺手,“下去吧。”
等燕七黯然而走後我忍不住問:“你與燕七之間怎麼了?”他黑眸幽然鎖定我的眼,一字一句道:“不允許任何人打你的主意,小七也不行。”
心中一頓,是因爲之前燕七擅自做主將我送進朱高煦營中的事?當時燕七的計劃是拖住朱高煦,事實上還真拖了一天多的時間。可看眼前形勢以及剛纔燕七的進諫來看,似乎拖延的這一天並沒有對戰事起到作用。然而當我後來獲知整件事的過程後,只能慨嘆那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而這蕭何就是我。
原本我將朱高煦增援的軍隊拖住在半途,是對浦子口那邊的戰略極有幫助,盛庸與朱棣的幾場硬仗都勝了,將朱棣的大軍已牢牢堵截住。
而在朱高煦前去增援的沿路已經布好防線與陷阱,只要踏及底線便可剿殺無數燕軍。然而,當阿平得知我也在朱高煦軍營之中後不但撤了那許多佈防,還從宮中調兵連夜趕來救我。
這就是爲何我與朱高煦一路過來時並沒有碰上任何阻截的原因,而因爲這一戰略的改變使得整個戰局幾近崩盤。最終沒能將朱高煦截下,且林中的夜仗使其鬥志倍增,如今全線壓往浦子口,以朱高煦之生猛攻勢怕是盛庸抵擋不了多時。
我問阿平爲何不採納燕七與木叔的建議,他沉默良久後才緩緩而述,卻令我驚怔在原地。
他說,從我的反應裡已經能夠預料到將來種種,如果不能從根本上徹底顛覆,那麼再多的行爲也不過是跳樑小醜。
輸,他也要輸得有尊嚴。
我能理解他的心路歷程,生來的環境就教導他優雅地活着,而不是卑屈地死去。所以那場大火,終將會到來,無論如何顛簸周折,就像匯流成河一般終還是到了那處。
我又回到了皇宮。朱高煦的軍隊只是圍住了正城門,我們繞道從西門而入的。想來也非朱高煦大意,首先他篤定了阿平不會逃,其次怕也是故意留個缺口,只等燕軍大軍壓境這個缺口勢必會被封閉掉。
六月初一,朱高煦抵達浦子口加入混戰,勢如猛虎,殊死一戰擊退盛庸;
六月初三,燕軍從瓜洲渡江,再次擊敗退到此處的盛庸;
六月初六,燕王大軍抵至鎮江,而守將不戰而降。
至此,南軍已然潰敗,再無將可迎戰燕軍。於六月初八日,朱棣率領大軍抵達原朱高煦駐紮之地的龍潭,遂與京城只隔三十里。
這一樁樁戰報呈上來時全朝震動,而原本堅信朝軍不可撼動的方孝孺這批老臣更感不可置信,他們推動的文治與獻的計謀都像散於空中的紙灰一般消失於無形中。這時有一部分朝臣有了與木叔一樣的想法,紛紛上柬遷移都城往內地以圖它日復興,但方孝孺卻以太傅之名在朝上與羣臣爭辯,說我朝尚有數十萬大軍,不該懼了逆臣賊子,即便是真戰敗,吾皇爲社稷而死也是理所當然。
聞聽到此言時我在後宮大怒,將手邊的桌椅都給掀翻了,恨不得抓來那方孝孺棒打一頓。迂腐!冥頑不靈!所謂江山社稷綁了阿平的一生,連最後都要他爲此而死,有這般道理嗎?
相對於我的憤憤不平,阿平的態度卻令我感到很不安。他就像突然被人抽走了喜怒,面對戰報面對羣臣時情緒都很平靜,多半是以三言兩語打發了那些進諫的臣子。
回到後宮裡他還能以平和的語氣跟我講述朝中事,我問他爲何不怒,他反而笑着說那方孝孺本就做事頂真,不過是說了職責以內的話而已。
我默然以對,沒有再去左右他的想法。
都到了這時候了,其實也沒有再多言的需要,該如何選擇都已在每個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