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爲趙無恤舉行冠禮?
古板的尹鐸輕咳一聲道:“主君,古人云,二十而冠,君子無恤虛歲也才十五……行冠禮,是不是太早了點?”
他自然知道,趙鞅是急於想讓無恤行冠,但尹鐸覺得,雖然趙無恤樣樣都好,但造勢需要時間,是不是太倉促了點?
趙鞅不高興了,即便這樣,他也嫌慢,哪能再拖下去:“魯襄公十二歲便能行冠,先君悼公十四歲也已行冠,爲何吾子不能?”
傅叟連忙在案下踩了尹鐸一腳,說道:“古人云,二十而冠,指的是沒有權勢的士庶人;而天子、諸侯、卿大夫,爲了能早日執掌宗族,熟悉政事,所以也不用一定要等到那個年紀。≤,君子無恤,聰慧勇武,如今已經能將一鄉之地治理成小康,他仁德,知兵,能禦敵保衛宗族,的確可以早冠。”
事情商量妥當,趙鞅十分滿意,在經歷過生死大關後,他彷彿悟了一些東西。所以想早點定下世子之位,萬一自己身體再出什麼狀況,趙氏不至於像沒了太陽一般驚恐。
他心中暗暗想道:“無恤雖然擊潰了範、中行二子,有大功於趙氏,但目前吾等與範伯和解,罪名被扣到了呂梁羣盜頭上。齊、鄭兩敵尚強,諸卿需要一致對外,此事不好太過張揚。”
“所以無恤還需要另一份功績,來讓人無話可說,等冠禮之後,我便會讓他送樂伯歸國。完成這項趙樂聯姻,晉宋結盟的大功勞。等他回來。輿論也造得差不多了,可以立爲世子!”
……
時間一晃到了十月中旬。天氣日益寒冷起來,籠罩新絳的戰爭陰影已經完全消散,諸卿陸續返回,開始公議如何抵禦齊國咄咄逼人的爭霸。
雖然出於種種考慮,對於成鄉前些日子的勝利,不好作爲戰勝範、中行的功績來大肆張揚。但擊敗盜寇,保衛領地,也是功勞一件,所以趙鞅同意了趙無恤爲手下人表功的舉動。讓他去統計以後。將需要卓拔的名單遞上來,把需要的錢帛、田畝數量也交予計吏。
所以,在收割了夏粟,又匆匆組織民衆開耕犁田後,趙無恤便召集諸位家臣、鄉吏前來鄉寺議賞功之事。
“司馬法言,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爲善之利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君主能做到獎罰分明還不夠,因爲如果獎賞做不到及時的話。便不能起到鼓勵士卒的作用。
其實,在《成之誓》裡,對普通士卒的獎勵和死傷撫卹,在戰後的第二天。無恤就讓人陸續發下去了。子貢在絳市,用麥粉和瓷器連續斂財好幾個月,早就把成鄉府庫堆滿了粟米、錢帛。根本不需要向下宮討要。
而原本名義上是趙無恤佃農和私產的野人、氓隸們,也因爲參與了作戰。被無恤大手一揮,基本得到了“解放”。如此一來。種公田的人少了,而公田本身,也多半被趙無恤分給了有功的國人和野人。
但,所有權卻還在無恤手裡。
“得以遷業和釋放的野人、氓隸,每戶按人頭計算,男子二十受田二十畝,女子十畝,年六十者歸田。”趙無恤敲着案几,爲公田的分配定下了基準。
其實,這並不是他原創,而是管仲和晉惠公都頒佈過的爰田制。
“私作永遠比大鍋飯的公作賣力,公田的取消是勢在必行的。”
“大鍋飯?”計僑、竇彭祖等聽得一愣一愣,不過君子說的有道理,雖然成鄉對待國人、野人十分優容,但要是驅使他們來公田裡勞作,依然會存在匿力的情況,因爲無利可圖。
舊的奴隸解放了,新的奴隸卻又補充了進來,那些在呂梁山裡被俘虜的羣盜,就被趙鞅分了部分給成鄉,作爲勞動力損失的補償。這也正好應了無恤打算徵召部分立功國人、野人入伍補充的計劃。
“鄉卒中死傷五十多人,要想辦法儘快補充進來,因爲腿腳殘疾而退伍的,除了允諾的賞賜和撫卹外,一人一個地方什長、伍長的職位!而且還將免稅三年,子嗣優先入伍,優先入學堂。”
“至於新補充的百餘刑徒、氓隸,是屬於鄉寺的財產,可以分配給有功的國人們使用,但不能過度驅使、鞭撻!”
這些傷殘老兵,在獲得了利益後,非但不會有怨言,反倒會把甘願爲趙無恤赴死的忠誠帶到地方基層上。
錢帛、田地,趙無恤可以自己分發,但爵位和職守的大權,卻還攢在下宮手裡,正所謂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所以,對特殊功勳的獎勵,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
究竟哪些人會受到賞賜?看着鄉寺廳堂內,軍吏們躍躍欲試的神情,趙無恤露出了微笑。
在那一夜血戰之後的第二日,王孫期便已經醒了,卻因爲摔斷了一隻胳膊,一直留在醫館內。趙無恤回憶着前世相似的經歷,讓人以石膏和柳樹枝爲他做了夾板,看得自陽、子豹嘖嘖稱奇。
夾板到這兩日才解開,但王孫期的右臂依然不靈活,連駕馭單馬都夠嗆。
“一隻手如何操縱八轡(pei)?王孫的御戎之職,恐怕做到頭了……”有人如此猜測。
不過王孫期右士師的職責依然還在,此次的賞功,趙無恤唯獨召他事先商量,體現了巨大的信任。此刻,衆人想從他的面上看出點什麼,但王孫期在駟馬折損其三後,沒了那一刻的激情,淡然坐於席上,面色古井無波。
在宣佈賞功之前,趙無恤得先對這一戰做一個總結,因爲,不會總結勝負原因的軍隊,是不會有進步的。
“亡羊補牢,未爲晚也;見兔放犬,未爲遲也。從此以後,這就是我成鄉,乃至於趙氏之兵的規矩,汝等好生想想,此次夜戰,有什麼地方是可以改進的?”
最初時衆人面面相覷,覺得打仗就打仗,在事後都是誇功行賞,沒見過先談教訓失誤的,不由得有些忐忑,訥訥而不敢言。
卻是坐在角落裡的虞喜首先起來說道:“君子,喜有大罪,當時夜色已至,在山陽亭便沒有讓騎從們分散警戒,若是能提前發現羣盜靠近,便可以提前撤離,不會有如此多的死傷……”
想到那些慷慨的赴死的悍卒、騎從,甚至是馬兒,虞喜心中就一陣慚愧。
趙無恤點了點頭,對成摶說道:“將此事記下來,夜間停歇,即便是在趙氏的領地上,依然不能放鬆警惕;不過這並非虞喜的罪過,當時是我讓騎從們進屋喝水休息的,我之罪也。”
有了虞喜開頭後,衆人也開始漸漸放鬆下來,爭相發言。
穆夏撓着腦袋說,君子以後出門應該把親衛兩帶在身邊,若能如此,哪怕被包圍,也能仗着厚甲重盾衝出。
羊舌戎則說,自己提前做的防備,依然不夠到位,比如溝壑應該再深些,而且可以挖得彎彎曲曲的,讓蛾附的敵人多繞點路;而若是後門處可以躲藏的位置多一些,敵人的箭矢便不會給己方造成如此大的傷亡。
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戰爭是一門學問,是一門需要研究和傳承的學科,需要對經驗教訓進行及時的總結歸納並且將其變成常識與習慣。
在中國古代,從考場上僥倖生還的戰士們除了感謝上蒼和自己的好運氣之外,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會有意識地去思考自己爲什麼能夠活下來,戰爭爲什麼會勝利。而那些經常思考這些的人,被後世的人稱之爲名將,那些更少數的把這些寫下來了的人,被叫做兵法家。
但哪怕是這些兵家,尤其是唐宋以前的,因爲文化、文字載體和思想的侷限,依然喜歡進行一些抽象層面的總結,而不是具體的描述,兵法上許多東西說的模棱兩可,只能靠個人領悟。
對於這些東西,高層的指揮者看了或許會有用處。但基層的軍吏,以及大字不識的士卒,他們需要的,其實是一份事無鉅細的作戰條例,好避免曾經犯下的錯誤再度重演,因爲每一次重演,都是要以無數條人命作爲代價的。
所以趙無恤想着,要把這次戰役裡形成的經驗和規律寫入簡冊,日後編篡成中下層軍吏也能清晰掌握的知識!
那樣的話,也許後世的崇洋網民們,就不會聽到有人誇《孫子兵法》就桀桀怪笑,對中國古代的兵法嗤之以鼻,視之爲“無用之物”了。說不準,他們會拍着細緻的《春秋戰爭史》《趙兵作戰條例》,嘲笑同時代希臘人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粗略簡陋了。
於是,整個戰役的發生,過程,結果,以及教訓,爲何勝,爲何敗,都被旁聽的成摶一一記錄。不過如此一來,竹簡和木牘就有些不夠用了……
“難怪先秦兵法如此簡略,看來任何思想的進步和飛躍,都必須是以物質條件爲前提的。”
趙無恤恍然覺得,自己是時候考慮,製作一種薄而輕便,價格低廉的書寫載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