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鵲猛地一拍大腿,站起來了,他不由分說,又朝趙無恤鄭重一拜:“多謝君子今日提點,樂伯的病,老夫知道如何治了!”
原本按照他所學的醫理來探查,樂祁的病的確是針石不能及,藥湯不能治了。
但在聽趙無恤講述了這種新穎的“細蠱致病說”後,他如同醍醐灌頂,一下子就回想起了以往諸多病例難治的原因,這一次的碰壁,也在其中。
“樂伯的病竈是在肺腑、膏肓之間,按照趙氏君子的理論,就是外界的有害細蠱進通過呼吸進入體內,在他心情哀怨憤懣時,開始猛烈發作,造成感染和發炎!”
扁鵲興奮得團團轉,隨後便撇下了趙無恤,前往醫宮裡搜尋他想到的那些藥材去了。
“殺滅細蠱的法子有多種,無恤君子還說過,人體內自有一套免疫系統,可以抵禦外來的細蠱。現在有兩種選擇,一是用藥物繼續嘗試,殺滅細蠱,另一種是用藥物增強免疫……若能如此雙管齊下,則樂伯有救矣!”
又過了一夜,扁鵲便攜帶藥匣,匆匆進入虒祁宮,開始爲樂祁進行新一輪的治療。
三天以後,扁鵲找到了適合的藥方,十天之後,樂祁病情好轉。
原本被判了死期的人,卻能這麼快恢復健康,這是個極大的喜訊,樂靈子激動得滿眼淚花。她在無恤入虒祁宮中探望時,竟然不顧樂祁、扁鵲和她的兩位師兄在旁,竟就這麼攬住了趙無恤的臂膀。
“君子大恩,下妾無以爲報……”
如果說之前在面對範嘉的引誘和逼迫,靈子發下了“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的誓言,多半是因爲父母之命。那麼此刻,經過數月的交往。再加上這間接救了樂祁性命的大恩,她眼中對趙無恤,則有了濃濃的愛意和崇拜。
趙無恤只能一邊輕撫着她的手,一邊朝眼觀鼻鼻觀心的在場衆人尷尬地笑了笑。
他能力有限。僅能提供一些後世的醫學理論常識,要是換了任何一個人,在聽了他這簡略的隻言片語後,至多嘖嘖稱奇一番,當做夢話怪談。
但扁鵲不一樣。他的醫術,其實已經到了這時代的巔峰,但也是瓶頸,受限於理論和技術條件。當初聞趙無恤的“細蠱致命說”後,彷彿在他面前推開了一扇門,他以往治療過的病症太多了,只需要把知識和經驗一結合,就能轉化爲新的醫療方法。
“樂伯的病,大概是一種肺炎吧。”在入宮探望歸來後,看着最終讓樂祁好轉的藥方。趙無恤覺得很是眼熟。
裡面大多數是他不認識的藥物,但其中有一個“大柴胡加生石膏”卻極其眼熟,不就是前世治肺病常用的麼……
石膏,是趙無恤讓人在山上挖石灰石時,找到的副產品。扁鵲短短三日內便注意到了此物,弄清楚了它的藥用功效,然後就大膽地用在臨牀治療上了。
趙無恤在咋舌扁鵲的領悟能力和膽大心細之時,扁鵲也在對包括樂靈子在內的三位徒弟感慨道:
“世人都傳說,我有能洞察隱微事物,透過肌膚看到五臟的能耐。其實都是市井的怪力亂神之言。反倒是我少時爲齊地廬舍長吏時,曾跟着長桑君學醫,他傳授我秦醫禁方,還告訴我說。傳聞上古之人,目能視人之所未見,想必君子,就是這樣的大賢吧!”
“我意已決,暫時不走了,就先留在趙氏下宮。將無恤君子告知的細蠱說研究透徹之後,再雲遊實踐不遲!”
樂靈子欣喜,子陽不置可否,只有子豹在胖臉上攤着笑的同時,心裡也在哀呼,自己想做趙氏第一醫官,恐怕要等上些時日了。
……
當趙無恤協助扁鵲醫治好了樂祁的頑疾,這一消息傳來後,趙鞅不由得連聲讚歎,他欣慰地說道:“得婿如此,真乃樂伯之幸;生子如此,真是趙氏之幸。”
如此一來,也堅定了趙鞅的決心。
在董安於和傅叟彙報完從邯鄲等地傳來的最新消息後,趙鞅也算鬆了口氣,邯鄲等小宗未公然反叛,這就是最好的消息。如此一來,這次危機,總算是平安渡過了。
期間的暗潮涌動,期間的危機四伏,趙鞅都不用下臣們細說,就能想象得到。
“若非餘剛巧召回了董子,若非無恤也在下宮,主持大局,只靠伯魯和衆大夫,恐怕難以支撐到我醒來。甚至,若沒有樂氏淑女先前向醫扁鵲求援,讓他及時趕到晉國,餘能不能活,也是未知之數……”
當然,趙鞅不知道的是,若不是趙無恤的小蝴蝶翅膀扇動,趙氏與範、中行之間的關係,或許還不會如此緊張。
想到這裡,他又回憶起了那七天裡經歷的夢境,便對幾位大夫緩緩道來。
“最初時四周一片混沌,似乎是兩位深衣廣袖的神君攜我下了九幽,審查我的身前所爲,隨後便驚呼趙卿命不該亡,緣何到此?便讓人首蛇身的巨人送我直上九天,去天帝的宮闕分說明白。”
“天帝聖明,知我不該如此死去,便留我燕饗,我方知世上竟能有如此極樂之地。我與百神在鈞天遊覽,聽到了寵偉的樂曲多次演奏,還看到了神女和巨人在雲間跳着萬舞。那樂聲動人心魄,不像是夏、商、週三代的音樂,與他們比起來,樂師高也成了普通的鄉野樂工。”
這是趙鞅在昏厥的時候看到的事情,這荒誕的夢境徐徐說來,三人面面相覷之餘,卻極其認真地聽着,爲主君解夢,這是親近家臣的職責之一。
昔日周文王的王后太姒,夢到殷商宮廷裡荊棘叢生,而自己的次之發,卻在周原的宮厥外種植梓樹,竟然飛快生長,化爲松柏棫柞。她請周文王解夢,文王便認爲這是商亡周興的徵兆。
秦穆公也有過數日昏厥,醒來後就夢到了一些晉國未來發生的事情,由大夫公孫枝解夢並記載下來;晉文公在城濮之戰前,夢到自己被楚王按在地上敲破了腦殼吸食腦髓。差點嚇得退兵,在狐偃一通顛倒黑白的胡亂解夢下,才心安下來。
春秋時人認爲,夢境常常與現實相連接。有正夢、噩夢、思夢、寢夢、喜夢、懼夢,而趙鞅的應該屬於寢夢。
說到這裡,趙鞅停頓了一下,或是在回憶,又似乎是在思索如何繼續編篡下文。
他接着說道:“燕饗後。在一處灌滿了瓊漿,種滿了蟠桃的園囿裡,我與衆神走散。就在此時!突然跑出一頭黑熊,還有一頭棕羆,人立着便要來撓我,我身無寸兵,渾身僵硬而不能動作。此時,卻聽一聲霹靂炸響,卻是天帝在側,但開弓的不是他。而是一個弱冠少年,容貌極其熟悉。
“少年開神弓射之,中,黑熊、棕羆應聲皆死。天帝甚喜,又賜兩個竹筐函其皮肉,隨後牽着頭狄犬,指着着那少年說道:待汝子成年,孤將以玄王之子姓胄女配之,再以狄犬之國賜之!”
言罷,趙鞅目視董安於、傅叟、尹鐸道:“這便是前些時日的夢境。最初時有些模糊,但這些天裡卻日益清晰,方纔告知三位大夫,可有解語?”
尹鐸沉吟。傅叟遲疑,但在趙鞅說完後,董安於便明白了他的心意。
所謂夢境,全靠做夢的人來講述,期間若是有故意編造的內容,和真正的夢混雜在一起。誰又分得清楚?
自古以來,解夢者無非是說些問夢人想聽的事情,在諸侯和卿大夫裡,對夢境的解釋還要摻入政治的考量。比如太姒和晉文公的夢,就可以被加上一些強詞奪理的政治含義,作爲預言卜筮,來矇蔽無知的民衆、兵卒。
想當年,鄭文公有妾名爲燕姞,燕姞爲了爭寵,便聲稱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天帝給她一支蘭草,並對她說:“我乃南燕之祖伯鯈,蘭草芬芳,賜汝爲子。”燕姞把這個真假只有她知曉的夢講給鄭文公聽,鄭文公便與她同房,其後又給她一支蘭草作爲憑證,生下兒子後取名爲“蘭”,即後來的鄭穆公。
這就是利用夢境來更立太子的典型手段。
且不論趙鞅的夢是真是假,在董安於看來,裡面的許多場景,是很有象徵意義的。結合這些天主君召集各小宗和卿大夫紛踏而至,然後爲庶君子無恤引薦看,其目的呼之欲出。
主君心中的世子之位已定,但無恤終究是庶子,其母卑微,接下來,就需要一些鬼神巫祝之言作爲推動輿情的手段了。
這一點不難,因爲庶君子這一年裡的所作作爲,已經稱得上神乎其神。董安於和範鞅這些聰明人,或許能猜到是機巧手段,但一般的民衆可不知道,早就胡亂猜測開了。
對於前些日子成鄉傳出的那聲巨響,頗多人認爲,是趙氏子引下了鬼神之力,製造霹靂驚雷,嚇得範伯不敢與趙氏敵對,只能和解!
趙鞅、董安於要做的,只是往這火熱的謠言里加一把火。
於是董安於思索片刻後,開始瞭解夢:“熊與羆,範、中行之先祖與紋飾也。主君昏厥數日內,範、中行二子發難,冒充盜寇攻擊成鄉,卻被庶君子無恤輕易擊退。而所謂玄王,指的是殷商的先祖契,君子無恤又與樂氏淑女有婚約,正好應驗!”
趙鞅見董安於順着自己的意思來,便裝作恍然大悟,傅叟和尹鐸對視一眼後,也懂了。
董安於則絞盡腦汁繼續猜想:“晉陽之北,乃是代戎之國,翟犬者,代國之先祖也。天帝的意思是,主君之子嗣,日後必將滅代而爲己有!”
至此,一個最初版本的“趙鞅寐語”,便新鮮出爐了。
前半段故事,是趙鞅爲無恤的造勢刻意腦補的,後半段,則是他對兒子、以及趙氏集團日後發展的期待和指引。
趙鞅可以預見到,在以後的日子裡,這個傳說會通過各種渠道流傳出去。先在趙氏的士大夫圈子裡流行,慢慢進入市井下層,最終匯聚成爲濤濤輿情,壓過對他立庶不立嫡的非議和不滿!
“原來如此!”
趙鞅故作領悟,他拊掌而嘆,隨後對董安於等人吐露了心聲:“吾意已訣,要擇日爲無恤舉行冠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