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賁還在範、中行氏的大營外叫罵。
他指着身後道:“乃公這兒還有兩根空着的長矛,是我家將軍特地留給中行寅和範吉射的,不用多時,汝等便要授首……”
話音未末,卻見敵營的正門營門猛地開啓,追出來了數百人,舉着火把,拿着兵器,紛呼大喊着朝田賁他們這邊衝來。
“碩鼠終於出窩了!”田賁嘿然,他一躍而起,帶着手下們掉頭就跑,誰料沒跑多遠,就被另一批人攔住了去路。
公孫尨是有算計的,方纔他故意讓正門緊閉,反倒讓人從左右營門繞道,想要堵截這些囂張的趙卒,這樣可以就近將他們截殺,避免長途追擊。
誰料這百餘趙兵戰鬥力驚人,尤其是那個抽刀持戟的毒舌漢子衝在最前面,如砍瓜切菜般,將左右來圍堵他們的範氏兵卒殺散,又將追趕的一隊中行兵卒殺退。等到正門處的追兵抵達時,田賁等人已殺將出一條血路,他們也不戀戰,跑進深沉的夜色中去了。
這是先前沒預料到的,出來追擊的兵卒頓時有點懵,亂了一陣後,在公孫尨和一個騎馬持矛的狄人騎吏斥罵喝令下,才重新組織起來繼續追擊。
“一定要奪回我兒的首級,再將那個羞辱他的人碎屍萬段!”這是臨出發前,範吉射的叮嚀囑咐,公孫尨必須完成。
雖然,他很不情願深入充滿危機的夜幕中。
但除了主君的命令外,高強的話也迴盪在他耳邊。
“子龍,趙無恤讓人來叫罵挑釁,肯定有誘吾等出擊的陰謀。但另一方面,範氏君子被陣斬於牧野,首級還被趙氏砍下來號令三軍,範氏的士氣因爲此事已經遭到巨大打擊,又連續戰敗,棄城失地,再降就隨時會潰散了。你可明白?”
“小子亦知之……”
高強又道:“趙無恤今日派人帶着範氏君子首級來挑戰,不但想讓範氏喪失鬥志,更想讓中行氏也受影響。若只是閉門不理不睬,軍中肯定哀聲大作。兩軍相爭者。膽氣也,一旦銳氣懈怠,在作戰中就很難挫敗敵軍了。故,不得不出!出,則一定要輕捷迅速。爭取在大營能策應的兩裡之內解決戰鬥,奪回範氏君子首級,再遠,就撤回來罷……”
作爲一個連卿也出將入相的軍國主義國家,晉人的戰爭經驗很豐富,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儘量避免夜間作戰,因爲夜間作戰時,光線不足以讓人看到遠處的東西,而且黑夜中隊伍一旦散開就很難聚一起了。所以通常會盡量避開夜戰。
何況,範氏與中行氏兵卒中還有不少人患有“雀矇眼”:一般人在星光下能隱約望見四十步外的人,這些“雀矇眼”的患者卻只能看到十步以內的,在夜間混戰中,這些人與瞎子無異,去了也是送死。
所以高強讓公孫尨多打火把,除了帶上三百範氏徒卒外,還撥給他兩百隸屬於中行氏的戎狄騎兵去追擊。
戎狄騎兵的首領名爲翟封荼,是鼓、肥一帶的人,在中行氏征服那兩個狄人小邦後。翟封荼一族便作爲質子和家臣服侍中行氏。他的口音和穿着打扮都和晉人沒什麼區別,只是頭上戴的皮胄用羽毛進行了誇張的裝飾,他的手下們則保留了較多的狄人風格:披着粗糙的獸皮甲,戴着狼、豹、熊皮帽。甚至還有披着鳥羽披風,佩獸齒的。
公孫尨和這個狄人騎吏沒什麼交談,看着這些中行氏特有的兵種,他尋思道:“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果然如此。”
不過說來也怪。茹毛飲血,甚至會生吃動物肝臟的戎狄騎兵中,雀矇眼的比例很小,而常吃素食粗糧的範、中行兵卒則多,這也是高強讓翟封荼隨行的緣故。
追擊在繼續,對方腳程很快,他們奔到數百步外,一會兒工夫就只能隱約看到前方的火炬在閃爍,不知不覺,公孫尨發現,己方已深陷陰沉的夜色中。
前程未知的追擊是最艱難的,何況是在面臨這樣一種危險的情況下。不一會,翟封荼提議分開追擊,讓狄人騎兵向外散開,和徒卒和車兵左右配合,如一隻蠍子的鉗一般向前張開,將落入其中的人夾斷。
這種追擊方式效果明顯,他們甚至抓住了十餘掉隊的趙兵,統統一劍殺掉,然後繼續追,離前面的火光越來越近了,百步,五十步!
公孫尨一直在看着前面的火炬,到了後來,因爲夜色越來越深,長久地凝視使得他雙眼枯澀,感覺刺疼,他不由眨了眨眼。
只是一瞬間,一眨眼再睜眼時,他卻驚恐地發現,前面那些火炬,竟然統統滅了……
他們此刻身處大營一里半外的大片田地中,《禹貢》中說過,河內一帶“厥土惟白壤,厥賦惟上上”,肥沃的膏腴白壤繁衍出了茂密的粟米,莖稈足足有半人高……
而道路上,則橫亙着幾輛卸掉車輪的馬車……
前方火炬盡滅後,追兵們就成了天地間唯一的光亮,成了最顯眼的靶子,等公孫尨察覺不對,大喊:“速速滅火!”時,已經遲了。
下一瞬,弓弦和弩機機括的響動響成一片,數不清的箭矢從粟米地中射出,覆蓋了追兵的前列……
“是埋伏!”公孫尨只記得自己喊了這麼一句,就被一支精準而沉重的箭射中銅胄,腦袋嗡嗡作響,倒在車中失去了意識……
……
時間回到數個時辰前,入夜後,趙無恤讓田賁去敵軍大營前挑戰,而他自己則帶着弓弩手和騎兵們在這裡設伏。
除了五百弓弩手和步卒趴在道路兩側的粟米地裡,騎兵埋伏在樹林邊。數百騎士坐在林間空地上,馬嘴被綁住了,所以不用擔憂戰馬會發出聲響,四周悄靜無人,只有騎士們平靜的呼吸聲。
在這個沒用月亮的夜晚,弓手顏高可見遠近田野,林木、溪流。溪流嘩嘩作響,反射着淡淡星光光,顏高下意識地覺得涼涼的水氣拂面:它們是從北方一處叫”百泉“的地方流淌而出的。那裡是一個險峻的峽谷,從太行山中奔騰而下的山泉水在那裡彙集,形成了一個湖泊。
可他這會兒沒有在魯國時跟隨夫子四處遊歷,觀賞景色的逸緻。他一直在仔細觀察幾裡地外的敵營,觀察這處事先規劃好的伏擊點。
顏高的眼神不錯,其實今夜在此埋伏的人,都是夜間能正常視物的!
範、中行苦於軍中士卒多有”雀矇眼“而儘量避免夜戰,其實趙軍也面臨這一困難。不過對於東趙武卒來說,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
武卒的待遇很高,不單表現在衣食住行上,他們一旦得病,主君可是會請醫扁鵲的弟子們來延醫問藥的!
經過兩三年的發展,名爲”靈鵲“的醫者組織已經在魯國紮下了根,扁鵲的得力弟子們遍佈各邑作爲主治醫生,而醫扁鵲自己則不再注重於一般的治病開藥,他開始鑽研醫理,同時試圖攻克一些疑難雜症。
他在一些地區遊歷時。發現當地的窮人中,有許多人的皮膚粗糙,患有“雀目眼”,扁鵲亦稱爲“窮病”;當地的富人卻很少得雀矇眼。
經過調查發現,富人多吃葷腥油膩、精米佳餚,乃至於各種時鮮水果。而窮人的食譜就有些單調了,尤其是缺少山地和樹林,很難再去狩獵採集的地方,吃的主要是是素食粗糧。
醫扁鵲認定,這種“雀矇眼”和不同人羣的食譜有很大關係。這個猜測得到了趙無恤的認可,而且直接就點出了關鍵點:“油脂和動物的肝臟!”
這時代已有不少動物內臟被做成美食,如周天子的食譜裡,就有一種“肝網油”。取一副狗肝。用豬的腸網油裹起來,****調好味,放在炭上烤,烤到焦黃即成,那噴香,那味道。簡直了……
扁鵲對趙無恤這種不學而知的能耐已經見怪不怪了,他當即在兵營中進行試驗,讓患有雀目的兵卒加餐狗肝、豬肝,只用了月餘,雀目果然有所好轉!
自那以後,武卒們每一旬都能多開一次葷,吃的正是烤熟的豬肝狗肝,雖然每人都只能吃上一小塊,但這足以讓他們感激涕零。
按照無恤提供的思路,扁鵲還發現了不少能治療雀矇眼的食物,如枸杞、棗等,都能讓兵卒偶爾食用,最廉價的當然是開始在魯國廣泛推廣的北方大豆:戎菽!這東西則能天天吃。
在醫扁鵲的食療下,大半年過去了,武卒中的雀矇眼病症大多得到了治癒,他們或許是這時代最敢於打夜戰的軍隊!
所以顏高的手下們此時也是耳聰目明,他趴得有些累了,便小聲問下邊:“什麼時辰了?”
底下有人答道:“旅帥,剛過了丑時。”
顏高知道田賁是子時出發去挑戰的,如今一個時辰過去了,他真的能成功麼?
就在這時,旁邊的人忽然輕聲說道:“我好像聽到動靜了。”底下的兵卒們聞言,急忙都握緊了手中的弓弩。
顏高先往敵人大營中看去,依舊是黑漆漆一片閃着幾點光,啥也看不到,而且安靜無聲。再順着說話之人的手指望去,那是一片數十步外的田野。
夜色深深,衆人齊齊看去,有的握住刀劍,有的撐開弓弩,卻見田野上一人也無,等了半晌,粟苗簌簌作響,似有什麼小動物遠遁而去,或是狐,或是狸。
“原來是虛驚一場。”
衆人鬆了口氣,鬆開武器,就在這時,遠處卻突然閃過一片火炬的光芒!
“來了來了!”衆人壓低聲音提示旁邊的人,這是說好的信號,田賁打着火炬誘敵過來,而前方的趙無恤則舉起手,讓他們稍安勿躁,等待敵人進入伏擊圈。
顏高見田賁他們被咬得很緊,一隊狄人騎士手持矛戟劍弓從他們側面殺來,後方則是大批打着火把的徒卒在追趕,且戰且退間,不時有人倒下,看得顏高心很急。
但伏兵們還是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等悍卒們咬着牙越過這片田地,將手中火把紛紛扔到地上踩滅後,趙無恤才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命令。
“射!”
……
弓弩齊發後,無恤聽到顏高興奮地喊了一聲:“中了!”
顏高一箭將那個敵人軍吏射倒在車裡,得意地吹響了口哨。
“射的好!”
趙無恤心裡給他翹起了大拇指,這可是以鐵爲簇的重箭啊,若那敵人軍吏運氣差,或許會直接射穿腦袋,若他運氣好戴着銅胄,或許能撿回一條命。
失去了指揮,那些範氏的徒卒亂成一團,顏高則繼續和袍澤們張弓開弩收割生命,而趙無恤縱觀大局,讓伏兵紛紛起身出擊,同時將目光瞥向了數百步外。
虞喜已帶着數百騎從樹林邊衝出,轉馬兜回,給田賁等人斷後,同時也攔在了那些黑壓壓的狄人騎兵面前,他們的武器在火炬下閃着陰沉的光。
在愣了一愣後,號角聲突然響起,兩邊的騎兵都猛地向前,朝對方發起了衝擊……
趙無恤不由被他們吸引了注意力,這還是趙氏輕騎頭一回與在馬上的對手交戰!
……
黑暗中,刀光劍影讓人眼花繚亂,入耳盡是馬匹嘶鳴聲。
翟封荼閃過一次敵人的攻擊,打馬回到一處較爲安全的地方,皮胄之內滿是熱汗。
翟封荼是白狄人,他的祖先最初住在河套以南、秦國以北的蠻荒之地,隨着畜牧活動而遷移。白狄不是純粹的遊牧民族,他們半耕半牧,追尋着水草和肥沃的土地而遷徙,牲畜以馬、牛、羊爲主,沒有文字和書籍。直到百餘年前,白狄乘着邢、衛的破國,遷徙到了一望無際的河北平原上,建立了鮮虞、鼓、肥等邦國,纔開始了定居的生活,並學習中原的農業和禮儀制度。
即便如此,白狄仍然沒有忘了自己的傳統,平常無戰事時,則隨意遊牧、耕作,以騎着駿馬,射獵山間的飛禽走獸爲樂趣;部落形勢緊急時,則人人練習攻戰本領,而且利用騎馬的快速機動以便侵襲掠奪,這是他們的天性,這種天性也被中行氏利用,平日裡常徵召鼓、肥一帶的白狄從軍。
所以許久之前,當翟封荼聽說趙氏的一位庶君子在狩獵時單騎走馬,還讓手下穿狄褲,習騎射,組建了一支騎兵,心裡頓時樂得不行。
“吾等白狄人,在孩童時即能騎羊,五六歲便拉弓射擊鳥和鼠,稍微長大就能射擊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都能拉開弓,而且還常常乘着馬在山間奔馳騎射。晉人豈能與吾等相比?恐怕是效仿不成,反倒惹人恥笑。”
就算是後來,趙氏騎兵在對齊人的作戰中大獲全勝,當時跟着中行寅在大河北岸眼睜睜看着齊人攻克夷儀的翟封荼也不以爲意。
他自信滿滿地想道:“若能與趙氏輕騎來一場對決,必然是白狄獲勝!”
可直到今夜,當他真正與趙無恤的騎兵碰上時,翟封荼才明白,自己,或許是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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