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這場濟東之戰裡,叔孫氏那些烏合之衆在潰逃中支離破碎,大多數降了趙氏,尤其是從郈邑強徵來的那些民衆,更恨不得倒戈相向。
但更有序的季氏和孟氏卻多半成功逃脫,孟氏五千人撤往郕邑,季氏五千人撤往曲阜。
而濟水之畔,對萬餘俘虜的盤點正在進行中,大夫和地位較高的士被邀請上了船舶,趙無恤安排人以禮相待,雖然端上來的宴饗無一人敢動。這七八個被俘大夫多半是曲阜以東的千室邑領主,對趙無恤沒有太直觀的感受,被季孫斯忽悠着來參與墮都之事,孰料一照面便打了敗仗,現在是囚徒與勝利者的關係,他們惙惙不安,憂慮趙無恤會如何處置他們。
趙無恤卻沒功夫去管這些敗軍之將,先撂上幾天加重他們的恐懼,對話時效果會更佳。他此刻與孔子兩人相對而坐,灰卷鬚的老者拉長了臉,用看亂臣賊子的眼神盯着趙無恤,而趙無恤則爭鋒相對。
“正與不正,忠臣與逆賊,有時候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紗夫子熟知夏商周三代史事,難道不知道官方之史從來就是黑白顛倒的記錄麼?”
孔子微微閉目:“雖說不乏有篡改者,但多半是如實記述,小司寇做下這等事情,就算不怕洶洶輿情,難道也不怕死後汗青留下像華督、崔杼、慶封那樣的惡名麼?”
趙無恤嘆息道:之所以會留下惡名,是因爲他們最終落敗,勝者王侯,敗者賊寇,天下之事,歷來如此。”
孔子慍怒,這句話大大逾越了他的底線:“勝者王侯,敗者賊寇?趙小司寇竟然如此認爲!?”
“然!”趙無恤今天對孔子沒有以往那樣客氣。孔子的知識源於他對夏商周三代典籍的掌握,對比後認爲周禮是最棒的。但趙無恤看得要比他遠很多,此時此刻,這個世上。還沒有孔聖人!他們的對話是平等的,他甚至要更高一籌!
“我乃嬴姓趙氏,縱觀家史,無不是落敗後的悽慘悲涼。嬴姓之祖伯益輔佐大禹治水,又使九州昌盛。本是夏禹的繼任者,卻被夏啓強奪了邦族盟主之位,闢居箕山之陽。結果導致千年後伯益之名不顯,嬴姓日漸衰微。”
“到了殷周易代時,我祖飛廉、惡來本是輔佐殷商征伐東夷的卿士大臣,牧野戰敗後卻被說成是佞臣,子孫淪爲爲天子養馬駕車的的圉、牧,這難道不是顛倒黑白?”
孔子強辯道:“這只是嬴姓一族的不甘罷了”
趙無恤笑了笑:“是這樣麼?夫子祖上是從宋國來的,也是子姓的殷商遺民,那我就用商紂的事情來打個比方吧。”
孔丘瞳孔一縮。這是他一直極力避免的話題,子貢曾經問過,還提出過一個很偏激的想法:他想爲紂翻案。
而趙無恤,又會提出怎樣的見解,自己應該怎樣答?
“我進過宋國的守藏室,有幸觀摩過殷商末年的古文,現帝辛的不善,並不如傳說的那樣嚴重”
“在當下的流言裡,紂王的罪狀跟夏桀的罪名如出一轍,炮烙酷刑是夏桀做的。後世的人又把他安在商紂身上。至於周武王在牧誓裡的幾條罪名,其一‘唯婦人之言是聽’,女子涉政本是殷人傳統,周人理解不了而已。身爲殷商遺民的夫子能理解否?其二是‘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乃惟四方多罪逋逃’。在我看來這反倒是帝辛棄親用賢的開創之舉。魯國尚‘親親、尊尊’,公族掌權,卿大夫關係錯綜複雜,家臣繁衍盤根錯節,這種制度在魯國造成的惡果想必夫子也看到了,魯從此弱矣。與之相反。同時分封的齊國舉賢而上功,終成海濱大國”
趙無恤的手落在了酒樽上,在薄酒的倒映裡,他彷彿看到了歷史的塵埃,聲音變得冷酷:“這樣的商紂爲何會被加上了許多惡名?究其原因,還不是成王敗寇,一旦落敗,居於下流,天下的一切壞事壞名都會歸到他的頭上來!”
孔子沒有答,也看着酒盞怔怔出神,因爲趙無恤說的沒有錯,他無從辯駁。
無恤又指着落日餘暉映照下的凌亂戰場:“周文王還是殷商之臣時就受命於天,這是僭越,周武王在父孝期間,悍然糾合八國進攻大邑商,這是謀逆。我今日只不過是將想要渡濟水與我火拼的三位卿士打了去,比起文王武王做的事情差得太遠,所以夫子還是不要和我談名義的正義與否了。”
孔子默然,他本是殷人,卻成了周禮的信徒,讚頌文王之德,說文王昌“三分天下有其二,而服事殷”,是盡善盡美之人。但他對武王卻頗有微詞,說武王“盡美矣,未盡善也”,他心裡那道過不去的坎,就是武王伐紂,故國殷商滅亡之事。
他終歸要說點什麼,雖然口中乾澀:“這不一樣,武王之所以是義師,是因爲他要拯救殷民於暴政之中正所謂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
“善哉!”話未說完,趙無恤卻一拊掌,笑道:“夫子說的好,既然君臣之義,上下尊卑是如此的容易混淆黑白是非,我想還是按照民意來決定義與不義的好。三桓和我對民衆孰好孰壞,一目瞭然,三桓和我誰才能撐起魯國的脊樑,面對齊、吳等大國逼壓守住魯人利益,也一目瞭然。如此,我伐三桓,是以賢臣伐尸位素餐者,我既是正義!”
孔丘徹底說不出話來了,他陷入了趙無恤的詭辯中。
今日最受打擊的,不是苦心經營數月的墮四都宰濟水河畔一夕潰敗,而是他一直以來信奉的理念被趙無恤捅開了一個巨大的漏洞。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孔子啞然現,繞了一圈來後,他對趙無恤的指責竟變得蒼白無力起來。反倒是趙無恤的一席話聽上去極有道理,周武王以臣伐君,尚且被世人讚頌,而趙無恤,尚未到那種程度,而且他的確是愛民的
不,不對不對,這還是不對,對於孔丘來說,他追求結果,但過程也要一絲不苟,不能混入分毫的不純,所以才能拒絕各種任命,熬了幾十年才從政。
他咬着牙,起了最後的掙扎:“我聽說司寇在宋國扶持司城樂氏和公女南子,宋國之政泰半已入趙氏之手。我還知道司寇的目的,無非是要得到魯國之政,藉此得到晉國器重。我也相信司寇愛民如子,然而,政者,正也,司寇帥以不正,孰敢正?得位不正,雖令不從”
趙無恤惋惜地說道:“我和夫子註定是不一樣的,我相信勝利者得到正義,我只看結果,卻無論過程。不管有多少流言蜚語,不管輿情洶洶,我行得直,便坐得正,曲阜朝堂裡的前三席位,我坐定了!”
兩人的分歧如同巨大的溝壑,橫亙在他們中間,但孔丘現在也顧不得理念之爭了,他知道,這是挽救魯國舊制,挽救周禮的最後機會
他起身揮袖道:“狂妄!你還未抵定勝局!勝負尤未可知。”
趙無恤擡眼看着高大而固執的老者:“是麼?”
“季氏和孟氏已經走脫,曲阜堅城難下,魯國一旦大亂,動輒經年累月,受苦的依然是民衆。不如就此罷手,消弭武備,推行周禮,我願意上國君,將濟水以西實封之,還能讓你取代叔孫,成爲卿,成爲大司寇!季氏已經年近半百,孟氏年紀也不小了,只要耐心等待,十年二十年內,必定能升任執政,何如?”
孔子話語誠懇,目光殷切,兩年前,他一無所有,連唯一的中都邑也被人破了外郭,他只能和兩名心愛的弟子趕着牛車,去費邑勸說公山不狃。所有人都以爲公山氏和季孫斯矛盾無法調和,但在孔丘的一番微言大義的勸說下,他們竟然真能化干戈爲玉帛。
也許今天,他也能創造同樣的奇蹟?
但趙無恤的答卻打碎了他的期盼。
“惜哉,夫子,若你早一個月前提出,我或許也能接受,但現如今卻不可能了,因爲我必勝!”
他雖然不認同孔子的理念,但還是十分敬重眼前的老者,甚至能以師長之禮相待。
但權力的遊戲裡只有輸家和贏家,他不會再對孔子讓步!
孔子感覺自己的退讓卻踩到了萬丈懸崖邊,他語急切地說道:“季氏和孟氏還有一萬大軍他們還是名正言順的卿,執政”
趙無恤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案几上畫起了地圖:“孟氏逃亡郕邑,孟孫何忌才幹平平,離開了家宰就沒有反擊的膽量和本事,我只需一支千人的偏師便能叫他龜縮城邑,動憚不得,此人不足爲慮。至於季氏”
他又一次開始挑戰孔夫子的底線:“夫子還記得我說過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麼?你恐怕還不知道,就在三桓趕來濟水與我交戰的同時,費邑公山不狃已叛!他將會帶着數千費人進攻曲阜,季孫斯去若快,剛好能撞上!若慢了幾步兵卒空虛的曲阜,恐怕就要被公山氏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