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之所以進行這樣一番表演,心裡是有計較的。{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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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現在上下異位,政局不穩,但魯國過去幾百年一直是世卿世祿的國家,由公族執政。外來者如晉重耳、孔子的祖先、齊人鮑國都無法在這裡獲取高位,甚至連大夫之位都混不上。
總之,這是一個注重親親尊尊的排外邦國。
所以趙無恤以兩邑入魯爲大夫,倒是幾百年來頭一遭,三桓雖然已經喪失了曾經的權威,但依然視魯國爲自己的獵場,趙無恤這頭外來的孤狼進了這裡,自然要被他們所排斥。表現出一副思鄉之色,表明自己不會在魯國一直呆下去,應該能降低他們的提防。
所以趙無恤十分誠摯和認真地說道:“無恤願意爲魯國守衛西鄙,逼退齊人的攻擊,希望由此爲晉、魯立下功勞,好早日返晉……”
這聽上去像是真話,三桓心裡一顆石頭落地。
其實,三桓是有求於趙無恤的,因爲他身後是晉國趙氏,很可能會在未來成爲晉國執政的家族。
正如瓦之盟上季孫斯對趙鞅說過的:“以敝邑介在東夷,密邇仇讎,寡君唯上國是望。”魯國一直向唯晉國馬首是瞻,從前是指望晉國保護魯國免受齊、楚、吳等強國的攻擊,現在三桓則是希望晉國能遏制權臣陽虎的野心,讓他不能肆意妄爲。
但半個時辰後離開孟氏府邸時,趙無恤不禁有些憤懣,因爲今天和三桓會面讓他有些失望。
“除了幾盞魯國薄酒和一些空口奉承外,幾乎一無所獲!”
和子服何有遠見地認爲趙無恤的軍事力量可以用來抵抗陽虎不同,三桓似乎沒有這方面的心思。他們已經沒了先祖的銳意進取,只盼望得過且過,攀附着搖搖欲墜的霸主晉國,苟延喘息而已。
他大搖其頭道:“子孫不肖,難怪三桓會失政,一個家族能落魄到被家臣奴僕專政的地步。還有什麼救?”
季孫斯的一門心思隱忍,孟孫何忌的優柔寡斷和怯懦彷徨,叔孫州仇的大話連篇,都在這場會面裡有所表現。這三個家族要是在競爭劇烈的晉國。早就被人滅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尤其讓無恤失望的是,三桓雖然想拉攏他爲羽翼,拉攏晉國趙氏作爲奧援,但承諾說了一大堆,卻壓根沒有給出什麼實際的東西。
於是乎。趙無恤只能主動拋出了一個要求:“魯國工匠聞名天下,甄、廩丘兩邑百廢待興,無恤還想着向君上求一些食官的工匠帶回去呢。”
名爲請魯侯批准,實則是在問三桓,我就這小小的要求,能答應麼?
當時季孫斯的手輕輕地敲打着案几,說道:“區區小事耳,子泰此次爲魯國御齊立下了功勞,還讓魯國擴展了疆域,再賞百名鑄工、輪人、木工、陶工、織工。實屬尋常。”
現在的魯國,陽虎一句話可比三桓管用多了,而三桓說話又比魯侯管用多了。
不過趙無恤猶自不足,他想道:“我現在先去陽虎那邊赴宴,看看這個以陪臣執國命的傢伙又能給我什麼好處!”
……
當趙無恤抵達陽虎府邸時,陽虎已經面帶微笑站在府院門口。
無恤趨行長拜道:“無恤來遲,還請陽子見諒。”
陽虎雖然對他先拜會三桓,之後纔來赴宴有些不滿,卻仍然保持了午後的殷勤,在趙無恤看來。這已經算是“求賢若渴”了,也許就是這種態度使得許多不得志的魯國公族都願意投靠他。
他露出白色的牙齒,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子泰若是再晚半刻,可就真的遲了。你已經與魯國三卿相見過了,其人如何?”
趙無恤道:“陽子要聽假話還是真話?”
陽虎來了興致:“假話何如?”
“無恤會說三卿翩翩君子,謙虛而雍容,是公侯干城。”
“真話何如?”
趙無恤笑着搖頭道:“觀其言、察其行、知其底,方識其人,季孫、叔孫、孟孫三人。不過冢中枯骨耳,如何能與陽子這等魯地英豪相提並論!?”
“魯地英豪?”
“不瞞陽子,這是我父在瓦之會後對我說過的話。”
陽虎對趙鞅景仰已久,聽說自己想交遊的晉國中軍佐曾如此誇過自己,這話出自趙鞅兒子的口中,應該不會有假,他頓時大喜過望。
“善,大善!請子泰隨我入內!”陽虎被趙無恤這句話吹捧得極腳步都飄起來了,心裡那點不痛快也瞬間消弭。
他當前引路,倆人直入後院堂上,途中連過三道闕門,一路上數不清的甲士和豎寺跪滿了一地。
陽府後宅很大,比起趙無恤方纔去的孟孫氏府邸還要氣派,建築多爲磚石和木質結構,雕樑畫棟。
方纔的對話似乎讓陽虎覺得兩人的關係近了不少,於是他便若有若無地說道:“這裡原本是東門氏的府邸,現在卻歸了我,翻修之後,無論是佔地還是裡面的裝飾,都已經超過三桓的曲阜舊宅了。像這樣的大宅,若是子泰需要,魯城之內任你挑選!”
陽虎頗有些得意,他一個卑微的家臣能有這一天可不容易,所以就忍不住對趙無恤炫耀一番。
但趙無恤雖然對送上門的宅院卻之不恭,心裡卻感到了一絲不以爲然。
的確,這不愧是當年力壓三桓的東門氏老宅,不過趙無恤覺得這裡比起下宮,比起商丘司城樂氏府邸,似乎少了一些什麼,陽虎和他的兵卒住在這裡面,只覺得生硬而不搭調。
“是了,少了百年卿族的氣質和底蘊,多了幾分爆發戶的無知和炫耀。”
唯獨途徑演武場和靶場時,無恤才覺得這裡的氣質和陽虎相符。
於是,前方昂首挺胸帶路的陽虎在無恤看來,就如同一頭誤入了豪宅的猛虎,被困在了這座屋子裡。他沐猴而冠,以爲穿戴上貴族的冠冕袍服,住進卿士的院子,自己也能成爲執掌國政的魯相,鐘鳴鼎食的世卿。
他已經在這裡面迷失了自我。
殊不知,養成一個貴族,至少需要三代人的時間!當年晉國魏氏從魏武子這個匹夫開始,也是花了將近半個世紀才位列六卿的。
不過趙無恤卻沒有出言點醒陽虎,只是亦步亦趨地走在後面,心裡卻有了幾分計較。
趙無恤隨着陽虎到了一個小亭內,雖未入夜,亭周邊已點起火燭,將四周映得通亮如晝。美婢垂首侍奉於側,這裡的石案上已設樽俎,瓷盤放置着些許蔬果,兩樽煮酒。
“宴饗將在入夜後開始,子泰先與我在此小坐,一會見見魯國的各色人物,明日再去閟宮見過君上。”
二人相對而坐,望着空中慢慢升起的圓月,小酌後開始步入正題。
“既然子泰今日見到了三桓,也看透了其人,那魯國現如今爲何會由我主持國政,你應該清楚了罷,中都宰孔子曾說我是‘陪臣執國命’,其人迂腐,此言卻不虛。”
“這是自然,現如今魯國誰人不唯陽子馬首是瞻?”
的確,魯國在諸侯中算是比較奇葩的,家臣的權勢大得不成樣子。
究其原因,在三桓專政之前,他們各自專注於擴充自己的實力,多親自主持家政、邑政,所以家臣權力甚微。
三桓專魯後,注意力轉移到了國政上,他們要考慮如何控制國君,如何統治魯國,如何處理與其他卿大夫的矛盾,家政、邑政漸漸就交給家臣去管理。
且因爲各種戰爭及朝娉,盟會,三桓經常奔走於國外,少則一月,多則半年,有時甚至會被霸主晉、楚扣押作爲人質數年之久。所以三桓的家宰和邑宰儼然成了國內的“主君”,權勢越來越大,漸漸蓋過了原本的主人,也謀取到了自己的封邑,有自己的甲兵和屬民。
施氏之宰尚有百戶之邑,三桓的家宰也各自擁有領邑,比如陽虎就控制着陽關、灌,又把鄆城交給同黨叔孫志管理。
此外這三個家族的家主也越來越無能,於是三桓專魯,而陪臣專三桓的局面形成,陽虎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後一個。
魯昭公時,叔孫氏家臣豎牛作亂,甚至餓死了叔孫穆子,殺了兩嫡子,新立庶子。
沒過幾年,季氏的費宰南蒯也作亂,想要廢黜季氏,歸順魯侯。
即便沒有作亂的家臣在外交、政事上也有極大的話語權,隨着三桓越來越不堪,那些出衆的家臣如陽虎便生出了野心來。
也許是方纔趙無恤的一番吹捧讓陽虎心懷大慰,他沒有像三桓一樣在一件小事上都要來回繞上半天才決定,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對趙無恤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所以,現在魯國是我說了算,子泰作爲卿子,自然不會滿足做一個小小的邑大夫。但我今日便實話跟你明說,三桓極其排外,鮑國在這裡只做了大夫施氏的家臣,窮士孔丘在民間名望極高,甚至做過孟氏家主的禮科夫子,但依然被我拙拔才得以當上邑宰。子泰入魯是我強壓三桓做出的決定,彼輩定然會防備於你,只願意給予蠅頭小利,但若是換了我……”
趙無恤與陽虎對視,能感到他目光裡的熊熊野心。
陽虎拍着自己的胸脯說道:“陽虎並無什麼過人的本事,唯獨有一樣,我善於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