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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宵覺得自己今日武運昌盛。
魏氏的鹽船順利抵達溫縣外的河面,乘着傍晚時分昏暗的光線向河岸靠近,這時候漁船已經回去,本以爲不會被發覺,但趙氏的哨兵還是第一時間發現了他們。在河邊巡視的船隻上點燃了濃濃的蒿煙,通知岸上這邊有異常,知氏讓船伕撞沉了巡邏船,隨後加快了登陸的速度。
他們直接讓船衝上寬闊的河灘——知氏也不是沒在水裡作戰過,他們和魏氏是進攻秦國的急先鋒,在那裡除了浮橋外,也有駕船直接登陸河西,雖然無論哪一次,都沒有秦穆公”泛舟之役“的壯觀。
所以知氏河西兵很嫺熟地下船與趕來的趙軍作戰,溫縣一如他弟弟知瑤猜測的極爲空虛,來的都是老卒和小兵,抵抗也不成建制,稀稀拉拉的弩機抵不過知氏數百把密集的弓箭,靠着遠程火力的優勢,他們很快就衝上了河岸,並步步爲營向前推進。
趙軍雖然處於劣勢,卻沒有被擊潰,他們一直在試圖對知軍造成殺傷,直到發現身邊再無港口的建築作爲掩體,才加快了腳步,跑回城中。
隨着吊橋升起,知宵知道自己已經贏得了登岸的勝利,後續的船隻陸續抵達,一師之衆要試圖進攻這個防禦空虛的城池,這是趙氏的主邑,若能攻陷則意義非凡。
然而在開始進攻後,知宵才感受到,縱然空虛,但溫縣的抵抗依舊劇烈,不遜色於晉陽、長子。
趙氏的弩機在守城時更能對進攻者造成傷害,對他們威脅最大的則是每面城牆安置了三架的投石機,瓦礫和磚石不斷被投擲出來,一不小心就會死傷數人,以至於知宵不敢靠近到兩百步以內。他看着這座滿是尖牙利爪的城池一籌莫展,雖然聲勢浩大,但溫縣可謂是固若金湯,裡面的大夫女眷們其實是平白擔憂了半晚上。
黑暗中的溫縣城牆彷彿高聳的山脈,想突破進去必然要付出血的代價,強攻一角,知宵預計得損失一千個人,也許更多,這當然不可行。
所以知宵也不急,他讓一部分人留守在河邊,其他人繞城尋找薄弱點,比如水門之類。找到後便將主攻方向轉移到了靠南的水門處:這是城內小船去往港口,去往大河的必經之路。
城內大概沒料到有有敵人攻到趙氏主邑,雖然徵召了許多人上城頭,但卻有些混亂,根本不像組織嚴密的防守。
知宵相信,以自己今夜的運氣,說不定真的能攻破眼前脆弱的水門,殺入城內,一睹趙氏美人真容呢……
然而就在他讓兵卒擺好架勢,準備以盾牌擋住城頭婦孺老弱齊齊上陣扔下的瓦礫,去打開水門時,卻聽到陣後傳來一陣陣驚呼!
風從東方狂野地吹來,使得風沙迷眼,知宵以爲是這原因造成了混亂,可風很快就停了,聲浪卻尤未停止,不斷有人下意識地回頭。
他也回過頭,想訓斥,想嚴肅軍紀。
然而卻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是十里,也許是二十里外,有一條接一條的火龍。
一支大軍,而且任知宵再樂觀,也不相信那是齊人擊敗趙氏後派來的軍隊。這支軍隊點着夜行軍的火把,如蛇形般在平原上延伸出去,彷彿讓黑沉沉的天空也燃燒了起來!
看上去就像,就像是一支燃燒的巨大玄鳥……
而近處,那支軍隊的身份已經暴露了……
“嗚……”
低沉的號角聲突然從數百步外傳來,藉着己方和城頭的火把,知宵看到兇猛的鐵蹄猛獸從夜色裡邁步踏出,馬頭密密麻麻,馬肩上則是操控鞍韉的騎士,他們或持長矛,或挽輕弓,或揮動環首鐵刃。
三排整齊的騎兵,全穿着上好的皮甲和小帽。這不只是一隊斥候,而是一支大軍。他們是馬銜枚,人噤聲,靠近到兩百步以內才暴露行蹤的,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一旦開動,就一往無前!
三二一,隨着三聲短促的號角吹響,騎兵加速,開始朝這邊衝鋒……
而大地也開始顫抖……
知宵感覺到了,他面前高高的城牆,連帶自己所知的整個世界都在顫抖,抖到了心裡,抖到了肝裡,抖得肺腑亂顫。
他已經沒了建功立業趕上弟弟,讓父親也誇自己一次的豪氣,因爲他聽說過趙氏騎兵的可怕。手下這區區兩三千人,根本禁不起趙騎一衝!只消有一千騎兵過來踐踏一番,知兵就鐵定奔潰!到時候再在後面趙氏大軍和城內守卒的夾擊下,怕是要全軍覆沒了。
逃,逃!
心裡有個聲音對他如是說。
知宵不由自主奪過御者的馬鞭,狠狠抽打駟馬,驅使它們逃離死境!
“撤退,撤退,去河邊,上船離開!”
……
馬兒四腿狂奔,騎士低伏下身子,手中長矛被放平,弓箭拉成半月,環首刀斜斜朝下,準備迎接熱血的洗禮。
不必知宵下令,原本已經結成隊列的知兵開始自動解體崩潰,當成千趙氏騎兵呼嘯而來,當馬蹄聲響徹雲霄蓋過了城頭上的歡呼聲,蓋過了遠方趙軍行軍的金鼓聲,這些知卒心中的恐懼全都爆發了出來。
但也有部分人壓根沒反應過來,腿腳不聽使喚,就像灌了鉛似的擡不起來,他們呆呆地立在牆垣前,只能用肉身迎接猛烈的衝擊。
騎兵如雷般席捲而來,下一刻,馬與人對撞,撞出間隙,只一瞬間便屍骸遍地,受傷的士兵和失足跌倒的馬匹都在拼命掙扎嘶叫,碰撞集中的地方,知兵彷彿脆弱的琉璃,被猛地擊來的鐵榔頭砸得支離破碎!
反應慢的人成了替死鬼,其餘人則開始瘋狂地跳過溝壑,越過從溫縣水門裡流出來的小河,在知宵的帶領下往大河邊逃去。
身後的人喊馬嘶卻一直沒遠去,反倒在漸漸靠近,知宵知道,自己的士卒們在不斷被如潮水般撲來的騎兵收割,他們僅佔着夜色的便宜,連滾帶爬地朝停泊船隻的港口逃去。
戰了半夜,現在大概是三更時分了,雖然夜航船很危險,可也好過淪爲蹄下冤魂吧!
回頭看着稀稀拉拉的潰兵,知宵暗自嘆息,心情低落到了極點,本來帶着憧憬來溫縣,卻遇到了回援的趙軍。他這次能帶一千人登船就滿足了,一會只怕會發生邲之戰時晉軍爲了爭奪上船而相互殘殺的事情吧……
不知不覺,天空又下起了小雨,雨點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小拇指大的冰雹!紛紛揚揚,看上去彷彿滿天雪花。
這是六七月常有的天氣,卻叫知宵和手下的潰兵們吃盡了苦頭,當然,地面變得溼滑難走,也會加大後方追兵對他們的追擊速度,至少不用擔心騎兵了。
知宵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然而等半刻後,抵達河邊港口的知宵瞠目結舌,他們連自相殘殺上船的機會也沒了,因爲,停泊在溫縣港口的船隻已經無影無蹤!
留守的那百餘人狼狽不堪,卒長哭喪着臉過來訴苦道:“君子,魏氏的呂行方纔坐船趕來,也不知爲何,他不由分說將吾等留守的知兵趕下船,帶着船隊往東走了!”
……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還真是應景。”仰面感受小冰雹帶來的涼意,趙無恤拒絕了蓑衣,他要與兵卒們一樣裝扮,好激勵他們加快腳步,而不是一鬨而散跑到樹下躲避。兩萬大軍在後,騎兵則提前去擊退觸趙氏逆鱗者,若虞喜帶着一千騎連兩三千人都衝不散,他可以提頭來見了,所以趙無恤一點不擔心,反倒是這批大軍,若因在野外着涼染病就不好了。
他讓傳令官去大聲呼喊:“溫縣就在前方!等待吾等的是昆父兄弟,是遮風避雨的房檐,是酸甜的漿水,還有溫暖乾燥的被褥!”
”還有牀榻上的婦人!“是田賁吼了一嗓子,不少人笑出聲來,隨即又熱淚盈眶。
“回家了!”雖然許多人的家不在溫縣,但抵達這裡,就相當於結束了長達四個月的征程,來自趙氏各處領地的漢子們一時間眼睛酸酸的,走的時候麥苗青青,回來時粟米都快成熟了,他們同時也有永遠別打仗,就這樣好好過日子的奢望。
“沒錯,吾等回家了。”
無恤也感慨不已,後世的東坡先生說過,此心安處是吾鄉,能讓他這顆經歷前世今生,傷痕累累的心安定的人就在城中,在靜靜等他歸來。
他,終於又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