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函道,是連接成周與秦的古道,從夏後皋時代起就存在,至今已千餘年了。崤函古道的基本走向,若以虢城爲圓心,向西的路線是虢城--桃林塞--函谷關,故又稱之爲函道。向東的路線,因爲在崤山中開鑿綿延,故叫崤道。
王孫勝建議走的這條路,正是崤道。
盜跖的手在地圖上開始劃線,從盟津西去,經澠池,過夏侯皋墳墓所在的南陵,再過周文王曾避風雨處的北陵,然後一直抵達虢城。
”崤道,這的確是吾等東去虢城最快捷的道路。“
王孫勝心道這不是廢話麼,卻聽盜跖卻又道:“然而此道位於深險谷地裡,地勢險要,窄處只能容一輛馬車通行,正所謂車不方軌,馬不併轡,而且路途長達兩百里,吾等萬餘大軍,要走上六七天才能出谷。”
“韓氏跟幾年前一樣,不經打,被秦魏鄭一合擊,兩個月就把該丟不該丟的地方都丟了,河外地已呈糜爛之勢,鄭軍的斥候和商賈到處都是。此次鄭軍西征的統帥是遊速,兵力已達萬五千人,他若無防備還好,若有防備,只需要在崤道兩側放置兩千人,便能讓我軍進退維谷,到時候非但無法救韓,甚至還會重蹈秦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三人的覆轍。故而不能走崤道。“
雖然盜跖否定了王孫勝的提議,但他卻沒有因此惱羞成怒,而是有些吃驚地看着分析得面面俱到的盜跖,覺得自己之前小覷了他。
一有文化有見識的盜匪,真是有意思。
”那軍將覺得,吾等將要如何走?“要去虢城,除了走大河南岸的崤道外,就是從王屋山南麓的河岸過去,一樣是險峻異常,要花上比走崤道更長的時間,而且過去後得先面對在河東的秦、魏聯軍,並不是一個好主意。
”我且問你,當年周武王讓周公在東方尋找新的都邑,最後選定了成周,是何依據?“
王孫勝從來不虛考校:”因爲成周乃形勝之地。武王曾對周公說,洛陽南望三塗,北望嶽鄙,顧瞻有河,粵瞻洛、伊,真可謂河山四固,於是便在此營建東都。“
”若論從成周南部去往河外必經的險要,都有哪些?“
”自然是隔絕了伊洛二水的熊耳山了……“王孫勝話一頓:”柳下軍將,你莫非想……“
盜跖齜着牙笑道:”不錯,吾等就直接從成周穿過去,攻破陸渾邑,然後沿着熊耳山北麓殺到伊水上游,再****地,如此一來,就完全把鄭人的退路封死了!”
他看着王孫勝:“你覺得怎樣?”
“其一,這樣便繞得更遠了,而且一路上都有鄭軍把守。上卿的軍令是救韓,而不是……”
“謬矣,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隅,上卿的意圖你還不明白?要在河東、河外、河西、上郡,打一場全所未有的大會戰,吾等的任務不僅是保住韓氏,還要將鄭人的後路堵住,讓他們跑不掉。而且進攻鄭人屯糧的大本營陰地,鄭人聞訊必然後撤,如此一來,不就解了韓氏之圍了麼?”
王孫勝沒有再駁,繼續說道:“其二,軍將想做的大概是兵行險招,打鄭國人一個措手不及,但從現在的消息看,鄭人已經很好地防備了後路,就這樣從成周大搖大擺地走過去,根本起不到出奇制勝的作用。”
他有些無禮地打了個比方:“軍將當年做盜寇時,入室行竊,難道還要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走過去,讓主人看到麼?”
盜跖哈哈大笑。
“你說的沒錯。”盜跖拍了拍王孫勝的肩膀:“我當年爲盜時,行竊搶掠,的確是從府邸正大門大搖大擺進去的。”
王孫勝頓時無語。
盜跖已經下定決心了,冷笑道:“我就是要讓首鼠兩端的周室知道趙軍是不好惹的,也讓鄭國人知道我來了,讓遊速謹慎地後撤,集中兵力與我打一場合戰,比起漫山遍野地搜索敗兵,畢其功於一役更合我的胃口!”
他舔了舔脣舌,眼中露出了一絲期待:“首先,吾等要跟周天子借道,去看看號稱天下之中的洛陽城,是什麼樣子。”
……
“劉卿來的早。”
“單卿也早。”
三月初的一個大清早,成周城內除了周天子外最有權勢的兩個人,單卿單平和劉卿劉承不約而同地在城闕上碰面了。
與十年前劉氏強大,單氏陪襯不同,在劉氏支持的範、中行和知氏在六卿之戰裡落敗後,趙無恤獨攬晉權,於是劉公一系便開始在成周邊緣化,主張親趙的單氏開始掌權。
雖說單氏親趙,但終究是屬於被迫,趙無恤曾興兵渡過孟津,將萇弘要走,雖然沒有直接對王室用兵,但他那些罔顧禮法的所作所爲,與極度守舊的周王室是沒法好好相處的。尤其是當他不經過王室許可,就將衛、邾的卿族消滅,換上趙氏子弟後,趙氏大有統合整個中原之勢,周王室上到天子,下到卿大夫更是對他忌憚莫名。
可忌憚又能怎麼樣,周王室之所以能在中原立足,靠的是兵力麼?當然不是,他們連一軍之衆也養不起了,而且那所謂的“六師”根本沒有戰鬥力。周天子能延續到現在,還不是靠着祖宗流傳下來的那點遺澤,還有晉鄭是依麼?
可現在鄭國支持了王子朝叛亂,跟周王匄這一系關係極差,僅剩的晉侯也自身難保,周室只能改而對晉國上卿趙無恤搖尾巴,希望他能像祖先趙文子那樣,顧及王室的臉面,稍微收斂一點。
爲此甚至還不惜派人去給趙無恤捧場,支持他的“合縱”對抗秦齊鄭魏的“連橫”。
雖然名義上支持趙氏,但實際上,單平和劉承心裡是打過小算盤的,要是連橫能壓合縱一頭,讓中原格局再度均勢,那周王室便有了站出來喊暫停,充當仲裁者的機會,也就能從被趙氏逼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局面下脫身。
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還不得戰爭分出個高下勝負,大軍卻先兵臨成周了。
過去幾年裡,盟津已經成了趙韓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道,對於他們借道渡河,王室已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可現如今,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趙軍一部,悍然請求,從王城邊上經過!
一時間,周王室的王族和卿大夫們紛紛大譁,各家以“大兵過後,必有荊棘”爲由,希望執政單平和次卿劉承拒絕。
但單平和劉承哪裡敢?若是不答應,趙軍直接不顧王室臉面強行過境該如何是好?他們在與天子商量之後,還是同意趙軍借道,但不允許在王城郊外逗留。
不僅如此,單平和劉承二人還讓周室所謂的“六師”再度武裝起來,拿着寒酸的兵器和甲冑躲在城郭內,以防不測,他二人也不放心,一大早就來城頭觀望。
“單卿放心,此乃天子腳下,趙軍也不敢放肆,便是他們胡作非爲,天子自然有六師保護。”
單平憂鬱地看了一眼劉承,不知道他是假的裝糊塗諷刺呢,還是想要說些假話相互打打氣。
在東遷之前,周王室的六師那是多麼的強大,橫掃殷商,絕滅叛臣,東南西北四面開花,東夷南蠻北狄西戎無不稱臣。可漸漸地,當兵的國人失去了土地,淪爲皁隸,六師已經變成各級領主組成的混合武裝,到了驪山之難後,連這點武裝也喪失殆盡,周王室只剩下一個空架子,躲到成周繼續揮霍祖宗留下的財富。
等到王子朝之亂後,最後一點財富也扔乾淨了,王族分裂,卿大夫也互相殘殺,把各自的元氣消耗得一點不剩,這也是爲什麼周室羸弱到連幾千人的武裝都湊不出來的程度了。
若過境的趙軍真有不軌之心,他們毫無辦法。
兩人就這麼戰戰兢兢地在城闕上等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把過境的趙軍等來了。
煙塵遮天蔽日,趙軍已至,劉承和單平再度對視一眼,心裡都道:“希望趙將能守禮。”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支趙軍的統帥,叫做柳下跖,視王侯如糞土的盜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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