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明,戰鬥已經完全結束,趙無恤過來時,只能看到滿地屍體,填滿了道路和溝壑灌叢,殘缺的兵器到處都是。若只論雙方拼殺的慘烈程度,這是趙軍進入太行以西最慘烈的一場戰役,前幾日的長平之戰亦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在知兵困獸猶鬥下,趙武卒死傷不少,他們的屍身被收斂屍體的輔兵陸續擡走,稍後將舉行高規格的厚葬,這是勝利者烈士的殊榮,據說爲趙氏戰死的人的英魂都會進入“雲臺”,逢年過節都有祭祀,只要趙氏不亡,則雲臺香火不熄!他們的子侄孤兒則會進入羽林孤兒中,如今第一批羽林孤兒已經即將成軍,組建一支新的部隊:羽林軍!
而知兵的屍骸則堆疊到了一起,等待他們的或是一個大土坑,或是一把烈火,作爲失敗者,不拋屍荒野讓鴉雀豺狼果腹就算不錯了。
知瑤的屍體就位於戰鬥圈最靠裡的地方,他躺在一張草蓆上,上面蓋着沾滿血跡的知氏大旗。據去檢查的靈鵲醫者說,知瑤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他身上有許多傷口,而以胸口的箭傷最爲致命,如今箭矢已經被折斷,然而等趙無恤掀開大氅一看,卻皺起了眉。
“他的頭顱呢?”
旁人面面相覷,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將軍在丹水長平一戰前放出的豪言:他要把知瑤的頭顱做成酒器,與韓氏家主共飲用!據說還爲此有百金、千室邑的賞賜。所以對於知瑤的頭,所有人都是趨之若鶩的,但他們來到此地時也傻了眼,知瑤的脖頸上光禿禿的,只見斷口,不見腦袋。
而趙將軍對此非但不喜,看上去還有些壓抑的憤怒。
“知瑤的親衛割了他的頭顱,他就在山隘處,被吾等圍住,他聲稱必須見到主君,站在主君跟前,纔會獻上其首。”
“爲了求活麼?果然是樹倒猢猻散。“趙無恤搖了搖頭:”去將他們帶過來,帶到此處。”
黑衣侍衛領命而去,趙無恤現在情緒不太高興,其餘黑衣也不敢觸怒虎威,知趣地站到一邊,留他靜靜地與知瑤屍身呆在一塊,偶爾偷眼瞄去,還能見到將軍嘴脣微動,似在喃喃自語……
……
“知瑤,知子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才華橫溢,可惜生不逢時,遇上了我?但你恐怕不知道,若歷史不發生變動,知氏纔是這場六卿之戰的最大贏家,汝等未費一兵一卒,得到了範、中行的大量領地,逼死董安於,逼得我父嫁女到代國尋求北方無憂,好專心對付內鬥。當然,這一切因爲我的緣故,都未發生……”
“這是吾等父輩的較量,至於你我,則另有一番恩怨。無論是軍政還是朝堂,歷史上的趙襄子,都會被你知伯瑤強壓一頭,屢次遭到羞辱欺壓,他實力不濟,也沒有決死的膽量,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忍了幾十年之後才能藉助趙魏的力量報仇,逆轉了局面。“
也不知爲何,在這些年的戰爭中,已經煉得鐵石心腸,輕易不會對人表露真心的趙無恤,在面對知瑤的無頭屍體時,卻突然變得話多起來。
“所以趙襄子纔會對你懷有巨大的仇怨,殺死你後還將你的頭顱做成酒器,也不知是不是和代北狄人部落學來的泄憤手法。”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道:“此戰之前,我也興致勃勃地打算重複歷史上的故事,因爲伍井之亡,因爲我父的出生未捷身先死,因爲你平白給我製造的種種麻煩,加上出於記憶,對你的深深忌憚,我是絕不會留你活在世上的……”
趙無恤長嘆了一口氣:“可不知爲何,此時此刻,見到你的死屍,我卻再也生不出一絲名爲報復的念頭了,至少伍子胥那種鞭屍三百的事情,沒有心情去做。或許是覺得,你我之間也沒那麼大個人仇怨,或許是你的抵抗之姿讓我也有所觸動,就像是……刑天與上帝的爭鬥一般。”
他前世曾聽過一個故事,來到春秋之世後,發現這個故事已經在中原廣爲流傳。
刑天和天帝爭奪神位,天帝將他擊敗,又砍斷了他的頭,並把他埋在常羊山。刑天心有不甘,竟然用兩乳爲雙目,用肚臍作口,重新站立起來,操持干鏚來舞動,過了數千年仍未倒下……常羊山從此烏雲密佈,還時時聽見悶雷在山谷中轟鳴迴響,據說這就是刑天不甘的吶喊。
“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這是專屬於失敗者的悲壯吧,我逆轉歷史,提前幾十年走到這一天,見到這一幕,真是不容易啊。不過回頭想想,你我若早點相見,或許不會成爲敵人,而是會惺惺相惜,成爲朋友。只可惜這一切,都已成往事,雖然稱不上棋逢對手,但兩世宿敵,類似的命運,或許也可以有不太一樣的結果……”
他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所以這一次,我不會辱你屍身,也不會再弄什麼人頭酒器,而是會將你葬以卿士之禮,就像你在臺谷對伍井做的一樣。”
既是爲兩世宿怨做個了結,也是爲了收買知氏臣民之心。他要給所有晉國人放一個信號,趙無恤是寬容的,知瑤的死是晉國內戰的終結,也是趙氏締造新時代的開端!
雨滴開始落下,趙無恤單膝跪在地上,以對對手的尊重,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披在知瑤屍身上。
“首身既離兮,只忘死後心亦不懲,若有不甘和怨憤,待一個甲子後,我打理完基業後,安排好後事放心離世,你我再在黃泉招募舊部,各帥旌旗十萬相遇於虞淵,堂堂正正地戰一場!”
“若……這九幽之下真有那種地方的話。”趙無恤擡起頭,上黨山地的天氣,也如常羊山一般陰雲鬱結,碧天不開,隱隱有雷聲傳來,天上下雨了。
“將軍,人帶到了!”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親衛的聲音。
……
趙無恤回頭,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眼睛血紅的壯士正盯着自己看,方纔最後那兩句話,他正好聽見。
見趙無恤回頭,他連忙移開了眼睛,低下頭,身體有些戰戰慄慄。
此人身上滿是傷痕,一隻手殘缺了,整個右手手掌不翼而飛,只剩下尖銳的白骨森森露在外面,只做了簡單的包紮。而他的左手則緊緊抱着一個浸血的布包貼在胸前,那大概就是知瑤的頭顱,此人說要親眼見到趙無恤才肯獻上。
他被一羣黑衣圍得嚴嚴實實,而漆萬也過來道:“將軍,已經搜過了,此人身上沒有武器。”
趙無恤對這種賣主求活的人沒有好臉色:“知瑤的頭顱爲何會在你手裡,是你殺了他?”
那人普通一聲跪了下來,戰慄着小聲說道:“不敢,是主君說自己死則死矣,不想剩下的將士也隨他而去,便讓吾等在他死後,割其首獻上,好求得一條活路,小人只是照做……”
趙無恤冷笑道:“知瑤對汝等不錯,汝卻無護主全屍的想法,真是爲他這份心思可惜……將頭顱留下,你可以下去了!”
“那將軍允諾的金帛、城邑……”那人看着濃眉大眼,裝束像個死士,誰料如此膽怯懦弱,趙無恤對他再生出一分輕視,知瑤真是瞎了眼,竟帶着這樣的人在身邊。
他厭煩地揮了揮手:“滾!”
“唯,唯……小人這就告辭。”那人點頭哈腰,正打算將緊貼胸口的頭顱離身,遞給旁邊的黑衣侍衛。可就在他側過臉的一瞬間,趙無恤卻突然生出一份危險的感覺來,同時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
他拔劍出鞘,猛地退了一步,退到漆萬身後,大聲說道:“拿下他!”
話語剛落,那人猛地將手中頭顱推向身側的黑衣,讓他措手不及,又在另一人下盤狠狠踢了一腳,掙脫肩膀上的手,隨即就要朝趙無恤撲來!
“納命來!”
他身上沒有武器,但那殘缺的左手,那尖銳的骨頭,就是武器,雖然對趙無恤的銅甲無可奈何,但也足以刺穿肌膚,刺入脆弱的喉嚨,眼眶!
……
也是趙無恤警覺得及時,喊的夠早,說時遲那時快,那人身後的衆黑衣撲了過來,將他整個人壓倒在地,嘴巴埋進泥濘裡,眼睛卻越發通紅,看向趙無恤的眼神,已經是一片殺意和怒火!
“留他性命!”有驚無險,趙無恤也未失態,拔劍在手,撩開那人披頭長髮,仔細端詳片刻後道:
“我見過你,那是在我父中風後,我連夜趕赴成鄉,卻遭到羣盜襲擊,你就是他們的嚮導……”
“想不到趙將軍身居高位,卻還能記住我這個無名小人。”那人冷笑不止,神態再無裝出來的害怕,只有無畏,渾然不懼橫在脖頸上的鋒利劍戟。
“所有給我製造過麻煩的人,我都印象深刻,比如你,比如知瑤。”趙無恤直起身來,漆萬將那個在地上滾了幾滾的頭顱檢查後送了過來,趙無恤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這並不是知瑤的首級……
“知瑤的首級被你藏在何處?”
那壯士裂開嘴,他剛纔啃了滿口黃泥,看上去很是猙獰:“無可奉告!主君的頭,豈能被你得到!”
“方纔我的話你應該聽到了部分,難道就不希望屍首重逢,讓他能體面地入葬?”
那人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但還是梗着脖子吼道:“汝等奸計百出,不是臨陣倒戈就是埋伏,誰知道所言是真是假!”
“兵者,詭道也,家國大事,唯戎與祀,事關宗族存亡,兵卒生死,我不可不傾盡全力,哪怕是陰謀和詭計。但在這件事上,我沒必要騙你,若執意要羞辱知瑤,他的屍身已被我大卸八塊了。”
那人默然不語,偏着頭不說話,這應該是知瑤手下最忠心的死士,藏匿了知瑤的頭顱,又斷去手掌削骨爲刃,只爲靠近自己,拼死一擊做一場震驚天下的刺殺,想要爲他的主人報仇泄憤?真是剛烈無比。
想到這裡,趙無恤突然心有所動,這個人莫非是……
“可否報上你的名來?”
對此他不必隱瞞,那人擡眼,驕傲地說道:“豫讓,知氏君子之臣,豫讓是也!”
“豫讓?”這個人的名字是如此的深刻,絕不亞於知瑤、夫差、勾踐,不過他的名字一般是和專諸、荊軻並列在一塊的。雖然歷史已變得面目全非,但這命運中的宿怨啊,真是解開一環,又生一環……
趙無恤無奈地笑道:“豫讓,你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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