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之前那章寫的急,發了之後小情節有些改動,正版讀者應該不影響閱讀。另外家裡有喪事,之後幾天會很忙,七月也沒什麼精神寫東西,只能儘量抽時間更新,見諒
……
正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只有跟孔子長期相處過的人才知道,他其實是挺好口腹之味的。跟在夫子身邊耳渲目染,子貢從他身上學到的不止是學問和做人,還有對食物的挑剔。
加上他富累千金,行商遍嘗各地佳餚,所以對食物的講究越來越高,即便出門在外,也要效仿夫子的“色惡,不食;臭惡,不食”,食物須得色香味俱全,“失飪不食”,庖廚要手藝好,烹飪方法得當。
可若心中有事,無論擺在眼前的美食如何誘人,他都沒心思下箸。
比如說現在,參加完葉公的宴會之後,子貢回到了館舍中屬於他的那座小院,楚人庖廚已經做好了鱉羹和炙魚,香氣撲鼻,但子貢卻無心下嚥,而是謹慎小心地盯着對面案几後大快朵頤的人。
“這條魚是老夫起了一早,在溪水邊親手捕到的,莫非是做法不合子貢口味?”
咀嚼停了,那人飲了一口酸漿水,盯着子貢似笑非笑,他正是早間在市井外撞到子貢後,故意在子貢耳旁道破他使命的神秘士人。
“他是何人,又是怎麼知道我出使鄭國的?”子貢做事一向不留尾巴,以趙氏行人的身份去了新鄭,隨即又返回宋國。在商丘改易行裝後秘密南下,還故意挑着鄭國剛剛出兵。楚國尚未反應過來的節點。
但以上種種,對面這位中年士人卻似一眼看穿……
要不要設法殺了他?他瞥了一眼門外。子貢帶來的幾名親隨中,也有趙氏黑衣侍衛,動武起來也是一把好手。
但子貢很快就否定了這想法,葉縣是葉公的地盤,若一時衝動,反倒會爲此次出使橫生枝節。
何況此人不當着葉公的面揭穿他,反而暗中用楚人聽不懂的魯國方言指出,隨後又跟子貢說宴饗後於館舍中見面,此事或許還有轉機。
隨着談話的進行。子貢心裡卻越發忌憚,此人談吐不凡,簡直是博學廣聞,無所不知,不過只要他是個凡俗之人,做事就一定是有目的的,或爲財,或爲名……
於是他苦笑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先生就不要再明知故問了。雖不知你究竟有什麼目的,但來者是客,敢問如何稱呼?”
卻見那人放下箸匕,朝子貢舉聯袂道:“也不瞞子貢。老夫是宋國人,以辛爲氏,字文子!”
……
“辛文子……莫非是人稱計然。在濮上隱居的辛文子!?”
“然,正是老夫。”
子貢這下又驚又喜。“先生可讓我家主君好找!”
辛文子的祖先乃是晉國流亡公子,到宋國已經有好幾代了。漸漸湮沒爲士人。據說此人自小非常好學,求學於成周守藏室,通覽羣書,年少時便博學無所不通,尤善計算,曾爲樂氏計吏,故又稱之爲計然。
他年長後辭去官職,只管遊山玩水,是很著名的一位隱士,趙無恤在宋之亂時曾抽空去了趟濮上,卻撲了個空,只遇見了計然之友楚狂人接輿。但他後來卻對計然在濮上的無心插柳就讓那處窮鄉僻壤日漸富庶而讚不絕口,下了一定要讓此人出仕的決心。
之後孟諸之戰,卻有一位神秘的漁父,自稱替計然來答謝。他給趙無恤指出了草澤裡的一條近路可以攻入鄭軍側翼,期間還讓桀驁不馴的盜跖心服口服,事成後又突然消失。事後趙無恤猜測,那個漁父,大概就是計然本人!
所以趙無恤之後又拿出三顧茅廬的態度數次去拜訪,卻只看到人去屋空,計然已經不知所蹤,遍尋宋國也找不到。
“原來先生是來了楚國,難怪怎麼找都找不到……”若是此人的話,的確有可能看穿子貢的謀劃。
計然笑道:“是我考慮不周,愧對了趙將軍的一番好意。老夫跟着友人來雲夢遊玩,順便找了個傳人,想從葉地回宋國,卻被葉公盛情挽留,無奈只好住下,一呆就是小半年。”
“先生現在是葉公食客,爲葉公做事,今日來見小子,也是葉公的意思?”子貢又謹慎起來,若計然死心塌地爲葉公做事,那他這次借刀殺人之計恐怕要半途而廢了。
計然卻搖頭道:“葉公並不知情,是老夫自作主張,我只是想見一見號稱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糧,便能解兩國之難的子貢是何等人物。”
子貢慚然:“賜讓先生失望了。”他畢竟才二十出頭,今天忽然被人一唬,還是有些慌的。
“非也,今日一見,子貢果然名不虛傳,早間被人揭穿,卻還能在葉公筵席上談笑風生,不動聲色,輪膽量,你比野外列陣的死士還大!”計然也不由感慨,若非面前的人是孔丘高徒,若非他先來楚國找到了傳人,或許都會收子貢爲徒了,將計然之策悉數傳授給他了。
“先生就不要再笑話賜了……”子貢眼睛一轉,在連續的示弱後開始了反擊,他忽問道:“不知先生在葉公縣寺裡擔任何職?”
計然捋着鬍鬚:“以備諮詢的食客而已,並無官職……”
子貢故作驚訝:“以先生之大才,至少也能當一位家宰,怎麼會無官職呢?”
“葉公本有此意,是我推辭了,我生性灑脫,喜歡遨遊天下,不可能被長期束縛在一地,除非……”
子貢知道正題來了,“除非什麼?”
計然輕輕一笑:“南方有鳥,其名爲鳳,子貢知之乎?夫鳳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路途中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老夫也不自謙,常自比於鳳鳥,就算飛得累了,又豈能隨便見到一節木頭就到上面棲息?”
“我聽聞葉公在葉地治水開田,頗具治績,見面又更詫異他年輕有爲,年不過三旬便能執掌楚國方城以北的四縣之兵,難道他在先生眼中,還不是梧桐麼?”
“僅憑一見,怎麼可能徹底瞭解一個人。”
計然嘆了口氣道:“子貢且聽我講一個故事,你便能知道,葉公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
“葉公喜歡龍,衣帶鉤、酒器上都刻着龍,居室裡雕鏤裝飾的也是龍。他這樣愛龍,被天上的真龍知道後,便從天上下降到葉公家裡,龍頭搭在窗臺上探望,龍尾伸到了廳堂裡。葉公一看是真龍,轉身就跑,嚇得他像失了魂似的,驚恐萬狀,不能控制自己。由此看來,葉公並不喜歡真龍,他喜歡的只不過畫在牆上、雕刻在柱子上那些像龍的東西……”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子貢親自掌了燈,聽完了計然的故事。
“這故事是從哪裡傳出的。”
計然伸了個懶腰,笑道:“是老夫現編的。”
子貢無語,這位計然先生,當真對葉公沒什麼敬意啊,這些鄉野之才,都有一股子“肉食者鄙”的傲然,當然,他端木賜也一樣,若不是遇見真正的明主,是不會摧眉拯的。
他沉吟片刻後道:“先生的意思是,葉公雖然有愛才之名,可真正的人才來到身邊,卻不能用之?”
“然,葉公喜歡收集人才,口上也說自己喜歡人才,可卻做不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手下做事的多是些平庸之輩。何況楚國之政,除非是像子西、子期,葉公這樣的羋姓公族,否則根本不可能身登高位,我算是明白爲何楚材總是外奔了,巫臣、苗賁皇、析公、雍子,還有伍子胥,如今又有不知還有多少人才要棄楚而投外國。”
計然也有未盡之言,葉公僅僅是個縣公,雖然可以號令四縣兵卒,卻死心塌地做楚國的忠臣。在他之下爲臣,至多做個家宰,一般的士人或許會趨之若鶩,但在計然看來,區區家宰,治一縣之地和做個白身食客,每個月幾十石稻米的待遇差不多……
他這個人有才幹,也有脾氣,要出仕,就至少要治千乘之邦!
子貢憤憤地說道:“如此看來,葉公果然不是先生的梧桐,小子當真爲先生的遭遇不忿!”
計然笑着搖了搖頭,不置可否,他編這個故事,純粹是在爲他那有經世之才,卻不用於葉公的弟子鳴不平……
“老夫倒是無所謂,反正孑然一身,言不用,行不合,納履而去便是。只是不知天下之大,九州之闊,哪裡才能找到能容我棲身的梧桐……”
他目視子貢:“子貢從北方來,可知北地有梧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