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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本百利的買賣,趙氏能給鄭國麼!?”
駟歂拍案大聲質問,堂內的鄭國衛士也同樣發出了呵斥,聲音在官署中迴盪。
然而這能讓一般使者屁滾尿流的威嚇,對於子貢而言,卻像一場拂柳輕風。
在這千鈞一髮的場合裡,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跟着自家昆父兄弟經營貨殖的經歷。
貨殖者,滋生資貨財利,以致富者也。
天下人各經其業,各從其事,但各地物產卻不相同,別說邦國縣邑,甚至不同的里閭、人家都存在交換的需要,就像水往低處流那樣,日夜無休。
而商賈就是這種活動的媒介,其中以鄭衛商人最出名,他們各憑其能,各竭其力,以求財爲目的。
端木家就是其中之一,族中長輩讓子貢從小隨着商隊周遊各地,還把他推到攤位上進行訓練。
最初時,爲了讓別人停下購買,微笑是少年唯一能依仗的東西,但顧客卻不一定會還以微笑,有些人反而會欺他年少,想要賤買貨物。
“討價還價,是經商必須要學的東西!”
在吃了幾次虧後,長輩如此教導他,在這種經歷中,子貢學會了一個道理:原來賤貨能貴賣,貴物能賤買,價格的高低決定了商人能在交易中得到多大的利潤。
年歲稍長後,他在晉國和魯國之間經商,開始表現出天分,常常隔着千里,根據天時地利推測市場行情的變化,每每臆測價位必中,賤買貴賣從中獲利,成了一個成功的商賈。孔門學徒之中,數子貢最爲富有。
等他開始承擔趙無恤勢力的“行人”一職後,子貢頗爲驚喜地發現。外交之術和貨殖其實很像。談判桌就像市肆裡的小攤,買主賣主各有所求,卻都不明說,而是將手指放在袖子裡。眼神挑剔地討價還價,妄圖將邦國利益當成貨物賤買貴賣,以謀取利益最大化。
經過在泗上諸國坑蒙拐騙的鍛鍊,子貢同樣精通此道,所以才一眼便看出了駟歂頤指氣使後的虛假。
“果然和絃伯甫提示的一樣。鄭國人在誇大自己的力量,好擡高自己身價,待價而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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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貢飛快整理好措辭,擡頭笑道:“執政說的不錯,在子產、子大叔兩代名卿的治理下,加上執政承襲其業,鄭國的確很強盛。六年前五百里奔襲滅許國,五年前與儋翩合謀差點顛覆成周,那段時間與晉國魯國戰於伊闕、戰於蟲牢,均不落下風。甚至還侵奪了宋國六座城邑。也難怪世人皆言,鄭以千乘之軀,卻有兩千乘之強……只可惜……“
聽子貢誇捧鄭國,駟歂滿腹疑惑,到這裡便不由反問道:“可惜什麼?”
“可惜的是,鄭國也並非無敵,兩年前,遊速將軍的偏師就在孟諸慘敗於我家主君之手,他歸來後,沒有將趙軍的強大告訴執政麼?”
駟歂臉色頓時黑了下來:“那次鄭國只出動了兩師五千人。損失不大,子寬也說,這是他輕敵大意,一時不備而已。”
在面對買家的質疑時。賣家再度虛報貨物的品質和價格,想要繼續欺騙對手,子貢不由嘆息,能不能少一些套路,多一些真誠呢?
當然不可能,這是爾虞我詐的外交場。他在這裡也會暫時放下夫子交給自己的“誠”與“信”,陪着駟歂信口雌黃。
“執政說的不錯,那一戰,真的是僥倖,鄭國的僥倖!因爲與鄭軍作戰的僅是趙軍偏師,以及宋、曹的吶喊助陣者。即便如此,吾等也在宋之亂裡取得完勝,若當時盡起精銳,恐怕遊速將軍就無法順利撤離了。”
“這麼說趙氏還惜力了?”駟歂冷笑,一副不相信的模樣,氣勢卻沒方纔盛了,鄭國最能打的卿是趙無恤的手下敗將,這是不爭的事實。
子貢向前踏出一步,舉袂道:“不錯,但是惜力,此時也惜力,還請執政想一想,那時與鄭國爲敵的東趙,僅有西魯一隅之地,可現如今呢?”
卻見子貢伸手東指:“在東面,我家主君乃魯國執政,代魯侯轄魯全境百萬生民,包泗上諸侯而統之。”
他又揮手西顧:“在西面,主君成了趙氏世子,有封輿千里,晉陽之駿馬,河內之糧秣,邯鄲之甲兵,都能隨意調撥。以趙兵之強,太行、軹關之固,西可擋晉侯、知伯之兵,以魯國泰山之險,東可御齊侯鋒芒。如今這兩方都沒什麼進展,故而才催促鄭國出兵,好在南邊打開局面,這是希望鄭國爲晉齊火中取栗啊!”
駟歂不由無奈地嘆息,若非趙氏一下子變得如此龐大,一旦東西合一,就會讓鄭國邊上多一個兩千乘強國,他們又何必一定要捲入戰爭,想扼殺此邦呢?
子貢間不容髮,繼續道:“更別說趙氏在內還有韓氏爲輔佐,在外則有宋國爲袍澤。”
駟歂很不屑地說道:“宋不足一提,鄭宋交戰兩百年,鄭幾乎都是勝的,何況現在宋國已經衰弱,主少臣疑,牝雞司晨,神鬼遍地,這就是國將亡,問於神是也……”
子貢反駁道:“不然,宋之亂,宋國的確力量大損,但政局迅速穩定下來,死者厚葬,傷者厚養,勞者相饗,兵卒吃飽喝足並得到饋餉。”
“戰後雖不幸遇到災荒,在魯國幫助下很快緩了過來,失去親友的人在巫祝的組織下停止哀嚎,共同分擔憂患,加緊耕田勞作多生資財。宋國君臣敬重鬼神,對天災憂慮恐懼,早晨很早上朝,晚上很晚退朝,用低下的言辭和厚重的禮物,四面派使者向諸侯求和,同趙氏、魯國結爲同盟,與曹國、楚國盡棄前嫌……”
“如今宋國已經恢復了大半元氣,國內殷實,外交成功,他們處心積慮,把防範鄭國當作要務。值此之時,攻宋無利可圖,甚至連將他們從濮南地趕走也很難做到,我說的可對?”
駟歂默然,過去幾個月裡,鄭國也不是沒對宋國進行過試探性的進攻,宋軍雖然打不過鄭軍,可守城卻也是一流的。他們在濮南地遲遲無法打開局面,正猶豫着要不要進行全面動員呢,趙氏那邊就已經打敗範、中行、邯鄲三家,回師朝歌了。
這下,鄭國的戰略就有些尷尬的,不盡全力打不下,盡全力損耗自身力量。
子貢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微微一笑,“當今之時,宋未可伐,若執政執意要與趙氏爲敵,最大的可能是執政強起兩萬鄭兵東進,然後受阻於濮南、濟西。我家主君大可先帥兩萬大軍揮師南下,與鄭國會獵於此。趙軍已經擊敗過遊速將軍,擊敗過齊國大軍,擊敗過範、中行,我想執政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吧?到時候二主演兵,伏屍萬人,斬艾生靈,鄭國非但得不到利益,還會有喪師之危!”
駟歂這會有些坐不住了,怔怔地看着子貢,但他這個人不願意服輸,所以惡狠狠地說道:“久聞端木賜善於狡辯,果然如此,我應該在你說話前,就割掉你的舌頭。“
子貢渾然不懼,“等我爲執政分析完利弊所在,再割了我的舌頭灼爲美食不遲,賜亦無憾矣!”
……
國士啊,這個端木賜,真是一位無雙國士啊!
駟歂不得不承認,自己憋足了勁演出來的氣勢,居然被子貢的隻言片語便戳穿了。鄭國不弱,但也沒他之前吹噓的那麼強大和自信,尤其在面對趙氏,這個百戰百勝的卿族時。
當然,嘴上是不能輕易服輸的,駟歂和商人打的交道不少,知道這時若順着他們的節奏走,這些貪婪的商賈一定會蹬鼻子上臉,想從你口袋裡多奪取一些錢帛的!
故而駟歂氣哼哼地說道:“我只知道,鄭國的利益在與宋交界的隙地,在濮南、濟西。”
他突然壓低了聲音,盯着子貢道:“趙氏若能以這三處交割給鄭國,鄭一定會停止進攻……甚至會考慮加入趙氏一方!”
鄭國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投機者的性格,若能不交戰就獲得利益,何樂而不爲?大不了好處到手後再反悔,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若能順便離間趙宋關係,那就再好不過了。
當然,他們鄭國,是絕不會和宋人呆在一個同盟裡的!
但始料未及的是,子貢竟正色道:“執政怕是想錯了,趙宋雖爲姻親,卻主君不能強求宋公辱於貴國。”
駟歂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再度拍案怒道:“那你這次來,號稱攜芍藥以求鄭國之誼,結果卻兩手空空,連東邊的一城一邑都不願給,就想憑一張嘴說服我?”
子貢躬身道執政勿急,外臣當然不是空手來的,我奉主君之名贈送鄭國一份大禮,不過……”
“雖然這禮物也是土地民衆,卻不在東面,不在宋國,也不在濮南和濟西……”
“你所說那片土地在何處?”駟歂猜過子貢會拒絕,會討價還價,卻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
子貢笑道:“在西邊,在汝陽,在蠻氏,在伊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