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周淺是個不錯的嚮導,幾乎熟知所有芙蓉品種的來歷掌故,對芙蓉園也瞭若指掌,加之聲音婉轉,聽到耳中十分動聽。
“顏姑娘,你看那座亭子,”周淺擡手一指,她手指方向有一座八角涼亭,鏤空的隔扇都開着,鏤空的花紋也是芙蓉花,有些窗子上裝飾着薄薄的彩貝,日光一照,流光溢彩,“亭子名叫芙蓉亭,據說是百年前的一位公主命名的,那位公主最愛芙蓉花,封號也是芙蓉……”周淺娓娓道來,還不斷指點慕清妍,“顏姑娘小心腳下……”
慕清妍神色卻一直淡淡的,走了一程,已經遠遠脫離了赫連扶蘇的視線,這纔將腳步一頓,打斷了周淺的介紹:“你我故人相見,就不必做這些表面文章了。”
周淺驚愕的瞪大了眼,一臉迷惑地道:“顏姑娘,你在說什麼?我們不是才認識不久的麼?再怎麼一見如故也算不上故人啊!”
“是麼?”慕清妍清冷的眸光在周淺臉上淡淡一掃,聲音放低了些,彷彿隔了一層冰,清脆依舊,卻令人心底發寒,“一個人僞裝得再好,也還是有破綻的。”
周淺臉上的驚愕之色更甚,蹙起眉頭,不斷搖首:“顏姑娘,我怎麼越來越糊塗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僞裝?還是說,我的相貌與你的故人十分相像?”
“朱四小姐,”慕清妍脣邊漫上一點冷笑,“入戲太深可不是什麼好事。”
周淺慢慢收起臉上的驚愕表情,擡手命身後一直跟隨的丫鬟們後退,順便將橫逸到頰邊的一朵芙蓉花摘下,三下兩下揉得粉碎,五指張開,破碎的花瓣從指縫間飄落,再擡眼去看慕清妍時,眼眸中已是滿滿的森寒的恨毒,慢慢勾起脣角,冷冷的問:“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並不太早,”慕清妍卻似感受不到她身上濃重的殺意,也摘了一朵芙蓉花,放在鼻端輕輕一嗅,“大概便是太子別院起火那一日。四小姐,你的性子沒改,還是同當年一樣急躁。”
周淺,不,應該說是朱若玲,朱若玲把牙齒咬得咯吱吱直響,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若你曾承受過我承受的一切,也會這般迫不及待要取仇人狗命!”
她回身看了看遠遠侍立的丫鬟們,見她們都垂着頭作耳聾狀,又往四外望了望,從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慕清妍,你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活過來的麼?”
“沒興趣,”慕清妍淡淡的道,“不管過程怎樣,結果便是你躲過了一劫,並且換了個身份,來到了南蒙。你的目的也無非是要我的命。”
“除了你,”朱若玲眼睛一縮,閃爍着毒蛇般的冷芒,“還有歐競天!枉我一片真心待他,他讓別的臭男人污了我的身子不說,還往我頭上不停地潑髒水,最後……最後……”她的身子也因爲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最後還讓我得到凌遲酷刑!”
“你大概以爲,我能躲過那場酷刑是十分僥倖了!”朱若玲湊近慕清妍,拉開衣袖,掀起手臂上一層肌膚,當然是一層假肌膚,不過做得幾可亂真而已,她指着假肌膚下焦黃的乾肉,咬牙切齒的道,“你可知道,我真的生生受了十刀!再有幾刀就要見骨了!這樣的傷口無法癒合,更加不會再長出皮膚,不得已之下,我只得燙焦了這些血肉……”她聲音淒厲有如夜梟,“你知道那是怎樣的苦楚嗎?!後來,爲了和周淺能有一樣的瘢痕、胎記,我又受了多少刀,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
“而這一切,都拜你和歐競天所賜!”朱若玲面色陰森,“我當年便發過誓,倘若我朱若玲僥倖逃得性命,必將百倍千倍將我所受的苦從你們身上討還回來!如今,是我討債的時候了!”
“是麼?”慕清妍一直不爲所動,只投過來淡淡的一瞥。
朱若玲胸膛劇烈起伏着,又向着慕清妍逼近了一步,恨恨的道:“我就是恨你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從小就是這樣!你不過一個野孩子,憑什麼得到四叔的寵愛?憑什麼得到爺爺傾力栽培?憑什麼享受我們朱府嫡出小姐的待遇?”
慕清妍不語,當年的事她已經不記得了,便是記得又怎樣?當真放低姿態和這種人一較高下不成?
“你清高什麼勁!”朱若玲怒氣越來越大,伸手便要去推搡慕清妍,卻被慕清妍輕巧閃開,她反而笑了,陰森森地道,“幾年不見你倒長本事了!不過,你以爲就憑你這三腳貓的功夫能躲得過暗夜的絕殺?我不立刻殺了你,不過是要過過貓戲老鼠的癮罷了!”
慕清妍眼波輕輕一轉,似笑非笑的瞟了她一眼:“是麼?”
朱若玲得意地道:“不然你以爲爲何過了這麼久赫連扶蘇還沒有趕來?還有,你試着呼喚一下赫連扶蘇派給你的暗衛,看看他們會否出現!或者你招呼一下你的手下也行啊!還是你還在等着陶小桃那個臭丫頭出現?別做夢了!她早就被我派人調開了!不過呢,”她笑得張狂,一直以來僞裝的溫婉賢淑蕩然無存,“只怕還來得及替你收屍!”
“好吧,既然如此,”慕清妍索然無味的嘆了口氣,“那便來吧。”
朱若玲臉上肌肉一跳,笑容顯得有幾分詭異:“還真沒見過急着送死的!不過麼,我還沒過足癮,怎麼能就這麼叫你死了?慕清妍,我聽說你當年也受足了苦頭,隻身赴西秦,很是帶了一身傷,後來怎麼都平復了?吃了什麼靈丹妙藥?你若肯說出來,哼哼,說不定我一時心軟,會讓你少受些零碎的罪。”
慕清妍擡手撫了撫自己的脖子,那裡當初的確是縱橫交錯分佈着很多疤痕,後來歐競天請崔先生多方設法,他自己也到處蒐羅珍稀藥材,終於將那些疤痕除掉了,她自然知道,歐競天並不是爲了自己賞心悅目,而是爲了她,他知道沒有哪個女子是不愛惜自己容顏的,更知道每每看到那些疤痕她便會想到當日墜落深谷時的恐懼無助……想到歐競天,她的眉目變得十分柔和,脣邊甚至帶上了軟軟的溫存的笑意,本就清麗絕俗的容顏更增三分嬌豔。
“笑什麼笑!”朱若玲大怒,“死到臨頭還能笑得出來!”
慕清妍漫步走上了芙蓉亭,優雅自如地在一張石凳上鋪了一方手帕,然後閒閒坐了下來。芙蓉亭地勢高,可將芙蓉園大半景緻盡收眼底,放眼望去,處處花團錦簇,若是沒了這些嗡嗡嗡的蒼蠅,可能看起來會更加賞心悅目。
朱若玲氣滿胸膛,提起裙子蹬蹬蹬也上了芙蓉亭,指着慕清妍的鼻子道:“你給我站起來!”
慕清妍就彷彿沒有看到她這個人,更加沒有聽到她說話,只自言自語道:“再美的風景,沒有人一起欣賞,也失了顏色。”
朱若玲臉色發青,嘴脣都在顫抖,眼眉也快立起來了:“你!你竟敢說我不是人!”
慕清妍平靜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又將目光轉向無邊風景:“四小姐,你一向不愛讀書,爲了扮演周郡主多少也該下過一點苦功吧?”
“你什麼意思?”朱若玲好容易才壓下滿腔怒火,嘴角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不過,你有什麼意思也沒用了,你的好日子過到頭了!”她拂了拂石凳上的灰塵,在慕清妍對面坐下來,眼眸裡盡是得色,“慕清妍,算你便宜,爲了慶祝我不久便會成爲南蒙太子妃進而成爲南蒙皇后,我不跟你這等螻蟻斤斤計較,說罷,你想要怎樣的死法?我成全你也就是了。”
慕清妍淡淡掃了她一眼,垂目不語。
“你什麼態度!”朱若玲的怒火噌的竄起,“別給臉不要臉!你既然等不及要嚐嚐酷刑的滋味兒,那麼我便成全你!”說着將手一拍,眼眸中放出瘋狂而殘忍的寒光。
慕清妍仍舊端坐不動,彷彿面前的朱若玲根本不存在一般。
朱若玲冷叱道:“裝腔作勢!我看你這下還裝不裝得下去!”
一排十幾個黑衣人瞬間出現在芙蓉亭畔,個個身材高大氣勢不凡,臉上都蒙着黑巾,露在黑巾外的雙眼冷酷而冰寒,一看便知是沾染過無數人命的殺神。他們面向慕清妍站在朱若玲身後,外放的殺氣登時將不大的芙蓉亭包圍。
慕清妍連眼皮都沒有掀動一下,彷彿看到花叢中一株特別的芙蓉花,目不轉睛的看起來沒完了。
朱若玲得意的站起來,伸手指着慕清妍,語氣卻溫柔的如同柔柳拂動春水:“姓慕的,我特意找了幾個好人來服侍你!你不是一向清高自詡麼?你不是一向都是高高在上的仙子模樣麼?我偏要讓你在臨死前看到自己被踩進塵埃裡,被踐踏得體無完膚!你瞧瞧這些人,除了那些殺手,其餘的都是三教九流最髒污最不堪最下等的人,有的有花柳病,有的有癩疥瘡,有的有狐臭,有的有口臭,還有的嘿嘿,有些特別的愛好,”她說着這話,眼神曖昧而不堪,“有這些人一個個輪流服侍過你,我看你還怎麼清高的起來!不過呢,這也不過是第一步,一道開胃菜而已,接下來還有更精彩的戲碼等着你!哎喲,說了這麼久,我都有些口渴了,也有些迫不及待呢!”她向後面一伸手,傲然吩咐,“上茶!你們按照事先的吩咐一個個的來吧!第一個上她的賞金一千兩,第二個五百兩,第三個二百兩,第四個一百兩,以此類推。”
她手邊很快出現了一杯熱茶,於是端起茶來,淺淺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水帶着一股香醇的氣息滋潤着有些乾燥的喉嚨,她不由舒服的發出一聲輕輕的喟嘆。
然而,直到她把一杯熱茶慢慢喝完,身後仍舊沒有發出一星半點動靜,記憶中的當日那些人聽到豐厚賞金時的瘋狂並未如期出現,想象中慕清妍被一羣瘋狂的臭男人扒光的場景更加沒有出現。
“嗯?”她不悅的皺起眉,緩緩轉過了身子。
“啊!”朱若玲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立刻從石凳上蹦了起來,連話也說不囫圇了,“你……你……你你你們是誰?”她慌亂的招呼自己先前留在遠處的周府婢女,“來人啊!快來人啊!小月、芽兒!馨兒!翠柳!快來啊!”一面說着一面後退,惶恐之下,被石凳絆了一下幾乎跌倒,站穩了身子四處搜尋可以奪路而逃的地方。她妝容精緻的臉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透過薄薄的胭脂露出驚恐的蒼白。
慕清妍仍舊端坐不動,似是被那一樹芙蓉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一排十名黑衣蒙面大漢手中都託着兩顆面露驚恐的猥瑣男子頭顱,森寒的殺意直指朱若玲。
見她要逃,十名黑衣大漢身子一晃,已經對芙蓉亭形成了包圍之勢。
朱若玲看到那些鮮血淋漓的頭顱嚇得雙眼已經失去了焦距,左衝右突不得逃脫,不由得驚聲尖叫:“啊——”
芙蓉亭裡幾乎有百餘斤重的石凳在她的倉皇奔逃中都被帶倒了兩個。每次她眼看就要逃出芙蓉亭了,眼前必定會出現一個鮮血淋漓的腦袋,那腦袋上還瞪着一雙充滿驚恐絕望地無神的眼睛。於是乎又是新一輪的聲嘶力竭的尖叫。
如此半個時辰折騰下來,朱若玲的嗓子已經啞了,雙腿也軟得再也跑不動一步,全身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喘息了。而她的援兵,周府的婢女們卻一個也沒出現。
朱若玲臉上縱橫交錯溼淋淋的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最後一跤跌倒,再也沒能爬起來,卻仍舊在地上掙扎着,嘶聲叫道:“饒了我,求求你們,放過我……”
“說,你到底是誰?”一個陰森森的女聲傳來,在這豔陽高照秋高氣爽的天氣裡無端端的滿是鬼氣,“爲什麼要假冒我的身份?”
“你……”朱若玲滿面惶恐眼神飄忽,“你……你是誰?”
“我是誰?你說我是誰?”
“啊!”朱若玲雙眸一瞪,“我我我我我知道了,你,你是周淺!你別來找我!不是我殺的你!你的死和我無關!是……是有人找上了我,說是……可以幫我報仇,要我,要我假冒你的身份……你別來找我!你去找他!”
“他?她?他是誰?”那個女聲幽幽追問。
朱若玲呼吸急促,眼神晃來晃去,顯然已經神智錯亂,她抱頭仔細想想,然後痛苦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鬼,你知道,你去找他!你去找他!我沒有想過要傷害你!自始至終,我要對付的只有慕清妍那個賤人還有歐競天!我……我進了周家也沒有傷害過你的家人,真的……你是鬼,你有神通,你可以去查!你饒了我!”
“你到底是誰?”
“我是……我是天慶宋國公府二房嫡出的四小姐!我叫朱若玲……我是嫡女啊!國公府的嫡女!我娘跟我說過,我有大好的前程!即便不能進宮當娘娘也會嫁進親王家裡做嫡妃!”她一臉憧憬,脣邊帶着甜蜜的笑意,“我從小不愛讀書,娘說沒關係,只要我足夠特別便能引起皇家的注意,千篇一律的淑女大家都見得慣了,除了臉不同,大家都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有什麼趣兒!所以,姐妹們都學琴棋書畫歌舞,偏偏我學舞劍……”
她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中,“大姐姐二姐姐年紀都比我大好多,早早出嫁了,三姐姐號稱京中第一才女,哈哈,可是我們姐妹誰不知道她這個第一是怎麼得來的!不過是剽竊慕清妍那個野種的罷了!其實她自己也不是胸無點墨,她的琴就彈得很好,詩詞歌賦也不錯,只不過沒有姓慕的出彩罷了!五妹妹偏偏跟我學,另闢蹊徑,學了擊羯鼓!可是學了又怎樣?她是個庶出的,光在身份上就低了我一頭,拿什麼和我爭!”
接下來,她又面露不甘和憤怒:“可是,到頭來,我們姐妹三人竟都做了楚王歐競天的侍妾!侍妾啊!連名分都沒有的侍妾!而那個被我們從小欺負到大的野種竟然是楚王正妃!我怎麼服氣?!怎麼甘心?!”
“你知道嗎?當日大伯父入獄,我們府裡求告無門,後來有人出主意去求楚王,因爲他掌管着刑部。可是我們拿什麼去賄賂人家堂堂一國親王?想來想去,只有選送美人,楚王才從邊境回來,他見慣了邊境那些粗陋的女子,想必對京中這些名門閨秀還蠻有興趣的。可是誰不知道楚王兇名在外?從未聽說過他有多麼喜好女色,可是凡是送到他手裡的女人他也從未拒絕過,只是,那些女人的結果都……都很慘,有的死了,有的瘋了。我們雖然戀慕楚王俊美神武,可是也不願意拿自己寶貴的性命去博那一個虛無縹緲的生還機會啊!所以我們姐妹一起推薦了慕清妍!”
親耳聽到當年往事真相,慕清妍已經沒有十五歲那年的傷心失落悲觀絕望,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靜,彷彿朱若玲說的根本不是她。
“我們從小都嫉妒慕清妍,”朱若玲神智有些錯亂,但對當年的事還是記憶猶新,“她那時候不叫慕清妍,叫朱清妍,是四叔名義上的女兒,可是誰不知道,他娶四夫人時,那女人便是大着肚子的!真不知道四叔吃錯了什麼藥,娶了一個不乾不淨的女人也就算了,還要替別人養一個野種!不過這野種命不好,四叔在她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四叔臨終苦苦求祖父好生照料這個賤種,祖父竟然也答應了!我們不服啊!人人說她生得好,所以我們便不給她吃好穿好睡好,看她如何保持她水靈的小模樣!”
“我們往她院子裡放蛇,丟糞球,扔鞭炮……哈哈哈,有意思極了!可是,祖父知道了,雖然沒有懲罰我們,卻叫我們注意收斂,而且給那賤種請了最好的西席來教導,還特特爲她開放了藏書樓!這賤人八歲跟我們一起進宮朝賀,竟獨獨得了太后的青眼,她怎麼配!所以從那年開始,她便再也不能出席京中閨秀之間的集會了!可是,一樣的老師,她的功課偏偏還是最好的!三姐姐每次提起她都很不能毀了她的一雙手,可是她還是忍住了,並最終靠這賤人的詩文、刺繡奪得了京中第一才女的稱號。”
“這賤種便是一顆明珠又能怎樣?我們此時才明白祖父的良苦用心,祖父盡力栽培她不過是爲了在關鍵時刻推出去替我們朱家擋災罷了!我們一推舉她,祖父順水推舟答應,我們便知道這一點了!”
“哼!”朱若玲忽然皺起眉,眉間怒色隱隱,“可是這賤人不知走了什麼運,雖然被楚王糟蹋了,可是沒出幾天竟成了堂堂楚王妃!這個先奸後娶的賤人!”
“我們等了好久,她都沒死,說明什麼?說明楚王並不是那麼可怕啊!京中諸位皇子之中,楚王生得最好,功勞也最大,他不常在京裡,到了地方上豈不就是土皇帝?若是嫁了這樣的男人豈不是享盡了一輩子的尊榮?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倘萬一老皇帝晏駕新皇帝登基,他看不順眼了,揮兵逼宮,自己坐上寶座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到那時,他的正妃便是皇后,妾侍便是妃嬪!”
“祖父也心思活絡了,同時派我們姐妹三人進楚王府,名爲探病,實際就是要引誘楚王,無論哪個成功了都是朱家的功臣!祖父要我們盜取楚王機密,然後逼他造反,也好成就我們朱家滿門的富貴,從龍重臣啊!多麼尊榮!”
“我們也便去了。哼,”她恨恨說道,“誰知一進門便受了慕清妍這賤人的下馬威!從那時我就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這賤人踩在腳下!後來,賤人把我們都扣在了楚王府,並且將我們三個都算作了楚王妾侍!這個賤人擺明了羞辱我們!不過,沒關係,忍得一時,我一定會把楚王正妃的寶座搶到手,等楚王奪了大位,我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很快朱若玲的聲線極度不穩定起來,包含了極大的憤怒:“新婚之夜,楚王在我房中留了很長時間,極其體貼溫存,我便以爲楚王是愛我這樣豐滿的女子,也以爲傳言不可信。後來因爲這一度春風我有了身孕,我便以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慕清妍是王妃又如何?嫁進王府那麼久,肚皮一點動靜都沒有!天大地大子嗣最大!我若生下兒子,哪怕是個女兒,身份立刻便不同了!何況,我也在書房找到了楚王私下屯兵的證據,悄悄傳回了朱府我娘那裡。”
“可是,”她慘然一笑,滔天怒意之中帶了幾分自嘲,“我怎麼也沒想到,從一開始我就掉進了楚王那個混蛋的算計中!那一夜顛鸞倒鳳,極度誇讚我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這個混蛋寧可頭上戴頂綠帽子也不……也不肯要我!”
“可我同樣也沒想到,我娘拿到我送回去的證據沒有交給祖父由他逼迫歐競天造反,反而交給了我外祖父那個老糊塗蛋!所以這老糊塗蛋就帶着那個老女人去告御狀了!金殿之上,當着皇上,當着那麼多宮女太監,歐競天讓我身邊最親信的丫鬟舉報我,說我在閨閣之中便不潔,早與表兄有了苟且之事,腹中的孩兒也是表兄的!我這才知道,這個男人竟是如此無情冷酷殘忍!”
“而我娘呢,知道必死無疑了,便把所有的錯都怪到我頭上!她是那麼自私!我好了便是她的女兒,我若不好,便是個墊腳石!到了這時候,我還能怎樣?我親手打掉了我的第一個孩兒,發誓,這一生,與歐競天慕清妍二人不死不休!”
“老天也在幫我啊!本來那昏聵的老皇帝下旨給我們三個處以凌遲之刑,而我已經生受了十幾刀,我都以爲自己死定了!可是突然來了救星!雖然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到過他的臉,但是我知道他是誰!他帶我離開天慶,避到深山之中,給我治傷,開導我,然後請鬼醫給我動刀,將我身上原有的瘢痕都去掉,又添上了新的胎記,叫我重新學習各種禮儀,重新讀書,叫我熟悉另一個人的一切,告訴我,不久之後,我會重新擁有榮華富貴,說不定以後還能母儀天下。我信了。呵,不信又如何?我沒得選!”
“所以,我後來就成了周淺,成了明玉郡主,成了未來的南蒙太子妃!”
朱若玲的嗓子早就啞了,嗓音粗噶難聽,滔滔不絕說到最後猶如鬼哭。
“皇祖母,您聽聽!”蕊仙郡主清脆的語聲驀地響起。
朱若玲身子一顫,猛地擡起頭來,於是便見到了華貴莊嚴的太后儀仗,看到了雖然年紀已老卻仍舊尊貴端莊威嚴的童太后,眼前一黑,頓知,事到如今,一切都完了。這樣一想,連趴伏的力氣都沒了,如一灘爛泥一般癱在了地上。
慕清妍這才緩緩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童太后高高坐在描金繪鳳的肩輿上,威嚴的向芙蓉亭裡掃了一眼,轉臉問侍奉在側的蕊仙郡主:“蕊仙啊,這就是你表哥帶回來的那個女幕僚?分明是天慶楚王妃慕清妍,怎的,又自稱姓顏?”
“皇祖母!”蕊仙郡主有些撒嬌地道,“人家怎麼知道!此事,您該去問表哥纔是!”
童太后因年老而鬆弛下垂的脣角向上揚了揚,寵溺地道:“你這妮子,竟敢將皇祖母的軍!”
蕊仙郡主笑顏如花:“人家還不是仗着皇祖母疼愛?皇祖母啊,您說,今日這事該怎麼處置?”
童太后鄙棄的瞥了地上苟延殘喘的朱若玲一眼:“這個下賤的女子怎麼配我們南蒙尊貴的郡主身份?你記下來,馬上昭告天下,褫奪明玉郡主一切封號,貶爲庶人,周府千金乃是不法之徒假冒,冒認官親,罪加一等,既然她早先已經受過凌遲之刑,再來一次,想來也不會再怕了,便賜她凌遲處死好了。”
“不!”朱若玲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狂吼一聲,“我不要!我是明玉郡主,我是周家嫡女!我是周淺!太后,您不能這樣對我!方纔,方纔那些都不是真的!”
童太后卻根本不看她,轉而對慕清妍道:“楚王妃,敢問,你一個異國王妃,來我南蒙意欲何爲?”
蕊仙郡主微微含笑,揮手命人將朱若玲帶下去:“太后的懿旨你們沒聽到麼?還要讓這個……這個瘋女人來污太后的眼目麼?”
如狼似虎的護衛一擁而上,拖死狗一般將不斷哀嚎的朱若玲拖了下去。
等到朱若玲的慘呼終於消失,慕清妍才緩緩開口:“太后,慕清妍是受朋友邀約,來南蒙做客的。那位朋友對我頗多恩惠,所以,我甘願做一段時間幕僚作爲答報。”
童太后眼中精光一閃,咄咄問道:“敢問,楚王妃,你那位朋友是誰?”
“太后,是孫兒。”芙蓉亭後轉出了赫連扶蘇。他其實早就到了,因爲看着慕清妍沒有危險,這才一直不曾現身。當他知道周淺便是朱若玲之時,身上還出了一層冷汗,幸虧今日未出意外,倘若清清因爲這個瘋女人收到一星半點傷害,豈不都是他的錯?
童太后眼中沒有一絲溫情,有的只有嚴厲,帶着責備看了看赫連扶蘇,輕輕咳了一聲,緩緩說道:“孫兒啊,你怎麼在這裡?東宮事務都處理好了?你父皇近日正準備將政務移交給你一部分,你可要審慎對待。不過,看樣子你在這裡時候也不短了,怎的知道皇祖母來了,也不出來拜見?”
赫連扶蘇微微苦笑:“皇祖母,今日是孫兒邀約顏姑娘來此商談事情的。”
“商談事情?”童太后滿臉不信,審視的看了赫連扶蘇和慕清妍幾眼,語氣更加嚴厲:“孫兒,商談什麼事情需要來這芙蓉園?芙蓉園歷來都是遊覽勝地,人來人往最易泄密,你不知道麼?”
“孫兒自然知道,”赫連扶蘇向着童太后行了一禮,慢條斯理地道,“正因如此,孫兒才請顏姑娘來此。因爲我們討論的是如何在不增加賦稅的情況下使國庫增添一筆收入。”
童太后因鬆弛而下垂的嘴角又向下撇了些,面容嚴冷:“哀家還沒有聽出來你到底想說什麼!”
“是,”赫連扶蘇一指花團錦簇的芙蓉園,“顏姑娘向孫兒建議,給這些遊覽勝地設置一些門檻,外園自然還是要免費對百姓開放的,但內園除了身份特殊的貴族,出得起錢的百姓也可以進入。除此之外,外園還可以在不傷害原有景緻的前提下,設置一些收取少量費用的器具,以及茶棚。至於內園,所增添的便更多了。當然,顏姑娘只是提出了一個初步設想,還需要親自看一下才知道是否可行,所以孫兒才約她來此。”
“哦——”童太后拖長了聲音,再次打量慕清妍時,眸中便多了幾分深意,“原來如此。只是這禁園又是怎麼回事?”
“此事便要問問蕊仙了,”赫連扶蘇微笑着,輕輕將注意力轉向了蕊仙郡主,“孫兒也是到了芙蓉園外才知道芙蓉園今日謝絕所有遊人,而且孫兒在門口和蕊仙多說了幾句話,顏姑娘便被明玉帶走了。”
“蕊兒,”童太后眉心輕皺,不悅地看了蕊仙郡主一眼,“怎麼回事?”
“哎喲,”蕊仙郡主一聲嬌笑,連連擺手,“皇祖母,此事可怪不得蕊仙!蕊仙聽聞表哥今日要來遊園,特意趕來想要和表哥一起,您也知道,這幾年來蕊仙和表哥聚少離多,”她的臉適時地紅了紅,聲音也轉低轉柔,“蕊仙這心裡自然是希望能多一些時間和表哥相處了。可是東宮裡人多,表哥在那裡又只顧着管那些國家大事,蕊仙怎麼敢去煩他,所以便在他出門的時候趕來相會,想必表哥此時該不會滿腦子國家大事了……”
“這與你禁園又有什麼干係?”童太后已經想到了關竅,臉上浮現了淡淡的笑容,卻仍舊追問了一句。
童蕊仙一跺腳,撒嬌道:“哎呀,皇祖母,蕊仙都說了此事怪不得蕊仙嘛!是那個明玉……哦不,是那個朱若玲,她非要說表哥是堂堂太子,此番出來微服巡視必是有要事的,混雜在一幫腌臢百姓中成何體統,便是想和表哥多說幾句話,吵吵嚷嚷的也聽不清楚啊,所以她便提議禁園。蕊仙想了想,她所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表哥畢竟是一國儲君,這安全最重要了,所以便聽了她的建議。她又說,論身份她不如我,所以園中安全由她全權負責,蕊仙也樂得清閒,反正無論如何借她個膽子諒她也不敢做出傷害太子表哥的事情來。”
“可是,我怎麼知道她其實真的是不懷好意的?我又怎麼知道這位顏姑娘原來根本不姓顏,真實身份乃是天慶的楚王妃?我又上哪裡知道她們這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見表哥來了,蕊仙自然是要和表哥說幾句話的,朱若玲自告奮勇要帶着楚王妃遊覽芙蓉園,所以我們便分開了。喏,這就是蕊仙所知道的一切,若是皇祖母還覺得蕊仙有罪——”童蕊仙一提裙子,作勢要跪,“那便請皇祖母重重責罰吧!”
“快起來!”童太后急聲道,“這麼髒的地上,仔細弄污了裙子!”
蕊仙郡主放下裙襬,笑嘻嘻倚在童太后臂彎裡,笑嘻嘻的道:“蕊仙就知道,皇祖母最疼人家了!”
童太后寵溺地摸了摸她的發頂,又面容威嚴的轉向赫連扶蘇:“孫兒,不是皇祖母責怪你,這位,明明是天慶的楚王妃,你怎麼對外聲稱她是什麼顏姑娘?你這是搞的什麼名堂?哀家聽聞楚王妃還好端端在慶都,若是天慶的興慶帝知道他的兒媳婦在咱們南蒙,而且做了太子的幕僚,你說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弄不好,會影響兩國邦交的啊!”
赫連扶蘇不急不慌地道:“所以孫兒才人前人後稱呼她爲顏姑娘啊!”
童太后一滯,隨意皺眉搖頭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拎不清呢!罷了,挑明瞭說吧,哀家的意思是,她一個已嫁之有夫之婦,你卻是還未曾娶妻的青年男子,你們光天化日總在一起,未免對聲名有損。楚王妃在乎不在乎哀家管不着,可是孫兒你不同,你日後可是要掌管整個南蒙江山的!如此行爲不檢,是會引來朝廷內外非議的,實在並非明君所爲。聽皇祖母一句,咱們南蒙國泰民安,國庫也不缺這幾個小錢,咱們用不着思慮這麼多,只管保持如今的現狀也便足夠了,還是儘快將人家楚王妃送回天慶爲是!”
她雖然口口聲聲是和赫連扶蘇商議,口吻卻是命令的,她篤定,她的話永遠是不可違抗的。
“不,”赫連扶蘇目光堅定的看了看一直欣賞風景的慕清妍,一口拒絕,“恕孫兒難以從命!”
“什麼?”童太后眉毛一掀,“你說什麼?”
赫連扶蘇眉眼彎彎,便如陽春三月綠柳才黃,十里桃花綺豔如霞,紅脣輕輕開合:“孫兒再說幾遍都是一樣,恕難從命!”
童太后眼眸中一片陰霾緩緩滑過,轉臉又看了看慕清妍:“楚王妃,你怎麼說?”
慕清妍方纔因爲童太后到來已經起身相迎,此刻收回了一直落在風景上的目光,閒庭信步般踱回石桌旁,優雅自得地坐下了,甚至還神奇的拿出了一隻小巧精緻的碧玉杯,杯中一汪清澈的水映得她的手纖長秀美得勝過美玉。
“太后,您真的要我說麼?”她漫閃眼波,脣邊一點淺淡的笑意。
蕊仙郡主一聲冷哼,下巴擡得高高的,以睥睨的眼神看着慕清妍:“自然!太后娘娘怎麼會有餘暇和你這樣的人應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