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準在大都督府忙碌的時候,有一個人,同樣在忙碌不停。這個人,就是備受崇禎重視的楊嗣昌。接替盧象升擔任五省總理的他,最近將自己的行轅,搬到了保定府裡面,引起了不少有心人的關注。
按照古老風俗,四月初五是清明節,是一個上墳的節日。保定家家戶戶,天色不明就焚燒冥鏹、紙錢和紙剪的寒衣。城內城外,這兒那兒,不時發出來悲哀哭聲。韃子第三次入寇,着實是殺了不少人,保定府周圍,有不少人遇難。加上前兩次入寇死了親人的,就更加的多了。特別是那些躲入城中的難民,清明節日,也不能回家拜祭祖先,悲從中來,更是放聲大哭。一時間,城內哭聲震天。
但是總督行轅附近,前後左右的街巷非常肅靜。自從楊嗣昌到了保定,這一帶就佈滿崗哨,不許閒人逗留,也不許有叫賣聲音。今天因爲要召開軍事會議,更加戒備森嚴,實行靜街,斷絕行人往來。那些靠近行轅的居民,要出城掃墓的只好走後門悄悄出去。想在家中哭奠的,也不敢放聲大哭。
轅門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槍劍戟在平明的薄霧中閃着寒光。一對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懸掛着兩面杏黃大旗,左邊的繡着“鹽梅上將”,右邊的繡着“三軍督司”,這都是在一天一夜的時間中由裁縫們趕製成的。
另外,轅門外還豎立着兩行旗,每行五面,相對成偶,杆高一丈三尺,旗方七尺,一律是火焰形杏黃旗邊,而旗心是按照五方顏色。每一面旗中心繡一隻飛虎,按照所謂五行相生的道理規定顏色。例如代表東方的旗幟是青色,而中間的飛虎則繡爲紅色,代表南方的則是紅旗黃飛虎,如此類推。這十面旗幟名叫飛虎旗,是總督行轅的門旗。
這一條街道已經斷絕百姓通行,連文武官員的馬匹,也都得離轅門左右十丈以外的地方停下,然後步行過來。這樣做的目的,完全是爲了增加總督大人的威嚴而已。明朝的高級文官,都特別喜歡這樣的做派,否則,很難震住那些驕兵悍將。
“咚!”
“咚!”
“咚!”
三聲炮響,轅門大開。
從轅門到大堂,是深深的兩進大院,中間一道二門。二門外站着八個衛士。從二門裡到大堂階下,寬闊的石鋪雨路兩旁也站着兩行侍衛。兩進院子裡插着許多面顏色不同、形式各別的軍旗,按照五行方位和二十八宿的神話繡着彩色圖案。
二門外石階下,緊靠着左邊的一尊石獅子旁樹了一面巨大的、用墨綠貢緞製成的中軍坐纛,鑲着白綾火焰形的邊。旗杆上杏黃纓子有五尺長,上有纓頭,滿綴珠絡爲飾。纓頭上露出銀槍。大纛的中心用紅色繡出太極圖,八卦圍繞,外邊是鬥、牛、房、心等等星宿。
大堂名叫白虎堂,臺階下豎兩面七尺長的豹尾旗,旗杆頭是一把利刃。這是軍機重地的標誌。門外豎了這種旗子,大小官員非有主將號令不許擅自人內,違者拿辦。要是遇到那些嚴肅的主帥,當場拿下,當場斬首,當場呈上首級,是完全有可能的。袁崇煥就這樣斬過一個遊擊將軍。斬了就斬了,別人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在明朝末年,主帥威令不行,軍律廢弛,成了普遍情形。所以楊嗣昌今天開始升帳理事就竭力矯正舊日積弊,預先指示僚屬們認真做了一番佈置,以顯示總督輔臣的威重,使被召見的文官武將們感覺到這氣象,和盧象升在任時大不相同,知所畏懼。
第一次鳴炮後,文武大員陸續進人轅門,在二門外肅立等候。第二次炮響之後,二門內奏起軍樂。楊嗣昌身穿二品文官仙鶴補服,腰繫玉帶,頭戴烏紗帽,在一大羣官員的簇擁中從屏風後緩步走出。他在正中間圍有紅緞錦幛的楠木公案後邊坐下,兩個年輕而儀表堂堂的執事官,捧着尚方劍和“總督輔臣”大印侍立兩旁,衆幕僚也分列兩旁肅立侍候。
崇禎皇帝對楊嗣昌的支持,的確是不遺餘力的。他明白楊嗣昌暫時還不能進入內閣,無法有太大的權力,一般的武將,可能不賣他的帳,因此,他特別賜予楊嗣昌尚方寶劍,給予他先斬後奏的權力。這樣的尚方寶劍,無論是以前的陳奇瑜,還是後來的洪承疇和盧象升,都是沒有的。這自然給楊嗣昌增添了幾分的威嚴。
明朝的武將,本來是很怕文官的,因爲重文輕武的慣例。一般的武將,根本不敢忤逆文官的意思。即使在天啓時期依然如此。然而,到了崇禎朝,由於到處用兵,朝廷對武將的依賴,越來越重,使得重文輕武的慣例,逐漸的發生變化。一些有實力的老軍頭,成了文官忌諱的對象,一般都不敢輕易拿捏的。
承啓官走到白虎堂前一聲傳呼,二門內應聲如雷。那等候在二門外的文武大員由保定府知府領頭,後邊跟着監軍道、總兵、副將和參將等數十員,文東武西,分兩行魚貫而人。文官們按品級穿着補子公服,武將們盔甲整齊,帶着弓箭和寶劍。文武大員按照品級,依次向楊嗣昌行了報名參拜大禮,躬身肅立,恭候訓示。
楊嗣昌沒有馬上訓話,也沒讓大家就坐。因爲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他先率領全體文武向北行四拜賀禮,然後才命文武官員就坐。軍樂聲停止了。白虎堂中和院中寂靜異常。楊嗣昌拈拈鬍鬚,用炯炯目光向大家掃了一遍,隨即慢慢地站起來。所有文武大員都跟着起立,躬身垂手,屏息無聲,靜候訓示。楊嗣昌清一下喉嚨,開始說話。
“我受皇上的厚愛,執掌軍務,當以死報效皇上!盧象升無能,誤國誤民!死不足惜!死有餘辜!皇上大量,饒恕了他的性命!我若是他,斷然羞愧而死!”楊嗣昌首先引述皇帝的口諭,把盧象升狠狠的貶斥了一番,語氣和神色都十分嚴峻。
楊嗣昌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要殺雞給猴看。因爲盧象升原來帶領的部隊,很大一部分,是盧象升自己組建起來的天雄軍,只有祖寬和左良玉兩部不屬於天雄軍的序列。楊嗣昌要整飭軍隊,首先就要拿天雄軍入手。崇禎皇帝顧忌的,也是這支有私兵性質的天雄軍。
用陰冷的目光掃了所有人一眼,楊嗣昌繼續說道:“本總督深受皇上厚恩,界以重任,誓必滅賊。諸君或世受國恩,或爲今上所識拔,均應同心戮力,將功補過,以報陛下。今後剿賊首要在整肅軍紀,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如有玩忽軍令、作戰不力者,本總督有尚方劍在,副將以下先斬後奏,副將以上嚴劾治罪,決不寬貸!”
楊嗣昌很明白,韃子在崇禎的心目中,只是一時的兇殘強盜而已,是纖芥之疾,對明國是不致命的。因爲,無論韃子在北直隸如何的燒殺搶掠,最終都是要回去遼東,回去關外的。只有內地的賊,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是朝廷最致命的敵人。因此,楊嗣昌的大業,也是要從剿賊着手。
當然,這也是避重就輕的意思。畢竟,當下,朝廷的軍隊,想要和韃子面對面的碰撞,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連高起潛的遼東騎兵,都被韃子打敗了,他這支軍隊,騎兵數量嚴重不足,怎麼是韃子的對手?因此,楊嗣昌剛纔這番話,根本就沒有提到韃子。反正,無論明軍是否出擊,韃子都是要退走的。韃子退走以後,朝廷軍隊面對的,就是一班的流寇賊子了。
受到尚方寶劍的威壓,衆將官震驚失色,不敢仰視。楊嗣昌新官上任三把火,當然沒有誰會傻乎乎的將自己送到尚方寶劍之下。同時,又有人悄悄的品味着楊嗣昌的每句話,琢磨着裡面每個字的意思。他們感覺,這位新任的總督大人,剛纔的那番話,似乎蘊含着很多的意思。難道,朝廷是準備對韃子完全坐視不管了?
現在的北直隸,還有一支部隊,那就是張準率領的虎賁軍。虎賁軍和韃子,的確是打了不少仗的,據說的確是殺死了不少的韃子。楊嗣昌既然完全不提到韃子,那是不是說,朝廷準備放任韃子和虎賁軍廝殺,然後自己在旁邊養精蓄銳,等待韃子和虎賁軍兩敗俱傷,然後上去撿便宜?
這樣的計劃,看起來似乎的確很美。然而,殘酷的現實卻是,韃子在虎賁軍那裡吃了虧,轉頭就來找明軍的麻煩。高起潛就是這樣吃了大虧的。因此,朝廷軍隊想要完全的作壁上觀,難啊!你不主動的去撩撥韃子,韃子受了傷,卻是要來找朝廷軍隊療傷啊!
楊嗣昌又訓了一陣話,無非勉勵大家整飭軍紀,爲國盡忠,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成國家中興之業,等等。關於今後作戰方略,他只說爲機密起見,隨後分別訓示。全體到會的文武大員,都對楊嗣昌的輔臣氣派和他的訓話留下深刻印象,有的人感到畏懼,有的人感到振奮,有的人感到狐疑。
當然,內心有些不舒服的人,也是有的。有部分的將官,覺得這個楊嗣昌,說話是沒有問題的,說起來頭頭是道,滔滔不絕,但是真正打起仗來,就難說了。盧象升本人說話慢條斯理的,打起仗來,卻是十分勇敢的。誰也不希望自己的主帥,是個只懂得吹牛的人。崇禎皇帝用楊嗣昌來取代盧象升,很多人都不是太看好。
抱有這樣想法的人,多半都是以前天雄軍的將領。他們是跟隨着盧象升一路廝殺過來的,對盧象升有很深的感情。盧象升被捕下獄,他們自然也受到了牽連。他們的兵權,幾乎都被剝奪了,成了靠邊站的一部分人。楊嗣昌不待見他們,他們也不待見楊嗣昌。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們暫時也只好忍着。
本來他們以爲盧象升這次是必死無疑,盧象升自己也覺得沒有出獄的可能了,沒想到,在最後的關頭,居然是峰迴路轉,崇禎居然饒恕了盧象升。盧象升居然活着出獄了。但是,他們很快就得知真相。盧象升的性命,乃是有人用重金買下來的。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張準。高起潛只是幌子,真正出錢的人,乃是虎賁軍的張準。
不管張準是出於什麼原因,要救下盧象升的性命,盧象升終究是活下來了。對於廣大的天雄軍將士來說,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但是,對楊嗣昌來說,這個消息就不是很好了。因爲這個原因,天雄軍原來的部分將官,都受到了楊嗣昌的嚴密監視。
訓話畢,楊嗣昌又用威重的眼光向大家掃了一遍,吩咐大家下去休息,等候分別傳見,然後離開座位,向大家略一拱手,在幕僚們的簇擁中退回內院。衆文武大員躬身叉手相送,等他走了以後才從白虎堂中依次肅然退出。大家不敢離開總督行轅,等候傳見。過了片刻,只見承啓官走出白虎堂高聲傳呼:“請湖廣鎮總兵左大人!”
左良玉內心微微一凜,急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然後上前去。他剛纔就感覺到,楊嗣昌的目光,曾經多次在自己的身上來回的逡巡,彷彿是在衡量什麼。他當時就估計,楊嗣昌很有可能是要召見自己。沒想到,自己的猜想,真的靈驗了。不知道楊嗣昌找自己,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承啓官引着左良玉穿過白虎堂,又穿過一座大院,來到一座小院前邊。小院的月門外站着兩個手執寶劍的侍衛,剛纔插在白虎堂階前的豹尾旗已經移到此處。從月門望進去,竹木深處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廳堂,雖不十分宏敞,卻是畫棟雕樑,精緻異常。堂前懸一朱漆匾額,上有盧象升手書黑漆“節堂”二字。
左良玉對於自己的首被召見,既感到不勝寵榮,又不免提心吊膽。在盧象升任總理時,這地方他來過多次,但現在來竟異乎尋常地心跳起來。不知不覺間,左良玉悄悄的放慢了腳步,又調整了自己的呼吸,以平息自己內心的情緒。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可能要出現某些變化了。
忽聽傳事官傳報一聲:“左鎮到!”隨即從節堂中傳出一聲“請”!一位中軍副將自小院中迎出,而另一位侍從官趕快打起節堂的猩紅緞鑲黑邊的夾板簾。左良玉緊走幾步,一登上三層石階就拱着手大聲稟報:“湖廣總兵左良玉參見總督大人!”隨即進到門裡,趕快跪下行禮。
楊嗣昌早已決定要用“恩威兼施”的辦法來駕馭像左良玉這樣的悍將,所以對他的行大禮並不謙讓,只是站起來拱手還禮,臉孔上略帶笑容,什麼都沒有說。他在暗暗的打量左良玉,衡量此人的心性,琢磨此人是否能爲己所用。
在盧象升的麾下,有兩員大將,是非常特別的。一個,是祖寬,他是遼東來的人,背景很深,一般人都得罪不得。盧象升想要治理祖寬,也是有心無力。祖寬目前暫歸洪承疇管轄,楊嗣昌不需要理會。另外一個,就是眼前的左良玉了。
左良玉同樣出身遼東,同樣是發跡遼東,但是,他和遼東軍鎮的關係,不是特別深。此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拉壯丁,擴張軍隊。一般的總兵官,手下有個一二萬人,已經很多了。可是左良玉的手下,足足有六七萬人,實在是駭人。
“左鎮,坐!”
楊嗣昌不動聲色的說道。
等左良玉行過禮坐下以後,楊嗣昌先問了問近來作戰情況,兵額和軍餉的欠缺情況,對一些急迫問題略作指示。左良玉告訴總督大人,自己的麾下,總共有五萬三千餘人。楊嗣昌輕輕的笑了笑,然後用略帶親切的口氣叫道:“崑山將軍!”
左良玉趕快起立,叉手行禮說道:“不敢,大人。”
楊嗣昌並沒有讓左良玉坐下來,而是繼續說道:“崑山,你是個有作爲的人,所以商丘侯先生拔將軍於行伍之中,置之統兵大將之位,可謂有識人之鑑。不過自古爲大將者常不免功多而驕,不能振作朝氣,克保今名於不墜。每覽史書,常爲之掩卷太息。”
“今日正當國家用人之時,而將軍亦正當有爲之年。日後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負國恩,身敗名裂,都在將軍自爲。今上天縱英明,勵精圖治,對臣工功過,洞鑑秋毫,有罪必罰,不稍假借,想爲將軍所素知。”
“羅猴山之敗,皇上十分震怒,姑念將軍平日尚有戰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將領可比,僅貶將軍三級,不加嚴罰,以觀後效。本總督拜命之後,面奏皇上,說你有大將之才,兵亦可用,懇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恢復原級,並封你爲平賊將軍,已蒙聖上思準。”
“在路上本總督又上疏題奏,想不久平賊將軍印即可發下。將軍必須立下幾個大功,方能報陛下天覆地載之恩,也不負本總督一片厚望。皇恩浩蕩,我等都要粉身碎骨才能報答啊!”
左良玉乃是遼東人,是因爲侯恂的賞識,才提拔起來的。別看侯恂長着一副死人臉,在崇禎的面前,總是半死不活的,其實頗有識人的眼光。因此,左良玉對侯恂一直非常的感激。楊嗣昌自然明白這一點,因此,一開口就將侯恂擡了出來,以示親近。
因爲侯恂的關係,左良玉隸屬於盧象升的麾下,對盧象升並不是十分的尊敬。盧象升對左良玉也不是十分的喜歡。因爲左良玉和祖寬一樣,都喜歡殺良冒功。本來流賊退走,當地的百姓還好好的,結果兩人一來,官兵反而比賊兵還要殘忍。所過之處,幾乎是一片白地。
左良玉還特別喜歡姦淫婦女,比祖寬有過之而無不及。祖寬縱兵殺戮,還有一些漏網之魚,左良玉縱兵殺戮,卻是先圍住該城,然後殺之,幾乎無人可以逃脫。因此,左良玉殺死的百姓,要比祖寬多得多。盧象升麾下有這兩人掣肘,想要做大事,簡直是不可能的。
楊嗣昌卻對左良玉的這種狠毒的殺戮性格,毫不在意。在他看來,只要能剿滅賊兵,殺良冒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那些當地百姓,暫時不從賊,不代表未來不從賊,既然以後可能從賊,現在乾脆殺了,以絕後患。這就是所謂的斬草除根之計。將流賊活動區域的百姓,都殺光,賊兵沒有了兵員補給,自然就被撲滅了。
左良玉明白楊嗣昌是在招攬自己,急忙跪下叩頭,朗聲說道:“這是皇上天恩,也是總督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至於剿賊的事,末將早已抱定宗旨:有賊無我,有我無賊。一天不把流賊剿滅乾淨,末將寢食難安。”
這是明白無誤的表示,我左良玉跟定你楊嗣昌了。盧象升那個狗賊,我早就將他忘記了。至於韃子,你總督大人既然不提,我這個總兵官當然會做,更加不會提。你要我幫你拼命的殺人,那我就變本加厲的繼續殺人好了。
楊嗣昌達到了招攬的目的,心情好了一些,便含笑說道:“崑山請起。請坐下隨便敘話,不必過於拘禮。”
左良玉再次表過忠心以後,才站起來,緩緩的說道:“末將謝座!”
楊嗣昌換了一副親近的口吻,接着說道:“將軍秉性忠義,本總督早有所聞。聽說崑山每過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太常卿碧塘老先生請安,執子弟禮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見將軍忠厚,有德必報,不忘舊恩。”
碧塘老先生就是侯恂的父親,名執蒲,字碧塘,天啓時官太常卿,因忤魏忠賢罷歸。侯恂當年擔任兵部侍郎,戍守遼東,剛好認識了左良玉,於是一路將他提拔起來。左良玉倒還沒有忘記自己的恩人,只要有機會,必然會向侯恂的父親表示謝意。
左良玉恭謹的回答說道:“倘沒有商丘侯大人栽培,末將何有今日。末將雖不讀詩書,大字不識幾個,但聽說韓信對一飯之恩尚且終身不忘,何況侯府對末將有栽培大恩。”
楊嗣昌點點頭表示讚許,拈鬚微笑說道:“本總督與若谷先生是通家世交。聽說若谷先生有一位哲嗣名方域,表字朝宗,年紀雖輕,詩文已很有根抵。崑山可曾見過?”
左良玉急忙說道:“三年前末將路過商丘,拜識這位侯大公子。”
兩人提到的侯方域,就是侯恂的長子。侯恂的表字,就是若谷,應該是取虛懷若谷之意。侯恂以一副死人臉著稱,對誰都是愛理不理的,連應對崇禎皇帝都是如此。但是他的兒子,卻着實是俊秀瀟灑,文采風流。他最出名的事蹟,自然就是和秦淮八豔的李香君糾纏了。
楊嗣昌有些遺憾的說道:“我本想路過河南時派人去商丘,約朝宗世兄來保定佐理文墨,後來在路途上聽說他已去南京,殊爲不巧。”
停了片刻,楊嗣昌忽然問道:“據將軍看來,目前剿賊,何者是當務之急?”
左良玉不假思索的說道:“最要緊的是足兵足餉。”
楊嗣昌沉吟片刻,又問:“足兵足餉之外,何者爲要?”
左良玉隨口說道:“武官不怕死,文官不愛錢。”
楊嗣昌明白左良玉所說的文官愛錢是對盧象升有感而發。盧象升對自己的部下,一般都是以精神鼓勵爲主,物質鼓勵爲輔。這讓左良玉感覺到非常的不滿。攤上盧象升這樣的上司,他左良玉如何中飽私囊?左良玉期盼楊嗣昌能夠給部隊弄到更多的錢糧,這樣他纔有機會將更多的錢財落入自己的口袋。這武官不怕死,文官不愛財,十個字,完全是糊弄人的。
偏偏楊嗣昌好像完全沒有聽出來,反而輕輕的點點頭,慢慢的說道:“崑山,你說是武官不怕死,文官不愛錢,確是十分重要,但還只是一個方面。依我看來,目前將驕兵情,實爲堪慮。倘若像今日這樣,朝廷威令僅及於督撫,而督撫威令不行於將軍,將軍威令不行於士兵,縱然糧響不缺,豈能濟事?望將軍回到防地之後,切實整頓,務要成諸軍表率,不負本總督殷切厚望。倘能一掃將驕兵惰積習,使將士不敢以國法爲兒戲,上下一心,戮力王事,縱然有十個高迎祥,一百個張獻忠,一千個李自成,何患不能撲滅!”
左良玉心裡說,我們是在北直隸啊,距離高迎祥、張獻忠、李自成等人,還有很遠的距離。總督大人念念不忘剿賊,難道是就要回師中原,繼續對陝西流寇作戰?忽然間,左良玉想到張準的名字。他靈光一閃,難道楊嗣昌所說的賊,不是高、張、李三人,而是張準?誰知道纔想到這裡,他的思緒立刻被打斷了。
楊嗣昌目光熠熠的盯着他,語重心長的說道:“崑山,本總督準備要你移防大名府。”
左良玉頓時有點愕然。
移防大名府?
移防大名府做什麼?
對付張準?
左良玉固然喜歡殺良冒功,喜歡姦淫婦女,卻不是笨蛋。他是從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物,軍事謀略還是懂得一些的。一聽自己要移防大名府,就知道朝廷是要對付張準了。眼下朝廷最擔心的,就是陝西流賊和張準互相勾結在一起。若是如此的,流賊的聲勢,就會更加的浩大。張準好像還是陝西流寇的第三十七營呢。楊嗣昌要自己移防大名府,就是要割裂張準和陝西流寇的關係。
此外,自己移防大名府的一個目的,也是爲了防止虎賁軍進入河南。虎賁軍已經佔領了濟南城,下一步,極有可能是向西進攻,佔領河南的彰德府等地。要是虎賁軍進入河南,那麼,在河南的那位福王殿下,肯定又要拼命的呼喚就救兵了。崇禎爲了避免河南的局勢進一步惡化,纔會做出這樣的部署。
“這不是故意要我去送死嗎?”
“我到底是平賊將軍,還是送死將軍?”
左良玉在內心裡暗暗的說道,忍不住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一旦移防大名府,他就要受到虎賁軍和陝西流賊的聯合進攻。對於陝西賊寇,左良玉還有點廝殺的信心和勇氣,沒什麼畏懼的。但是,對於虎賁軍,左良玉的內心,就沒有什麼底了。連韃子都不是虎賁軍的對手,他左良玉怎麼是虎賁軍的對手?
可是,拒絕楊嗣昌嗎?左良玉內心裡拼命的苦笑。在這個時候,拒絕楊嗣昌,肯定是不明智的。不用說,楊嗣昌的話,肯定是出於崇禎皇帝的示意。韃子還沒走,崇禎皇帝就想着給虎賁軍插釘子了。而自己,正是那枚倒黴的釘子。
楊嗣昌肅然說道:“將軍年富力強,應該趁此時努力功業,博取名垂青史。一旦剿賊成功,朝廷將不吝封侯之賞。”
左良玉聽了這幾句話,心裡更加苦笑。既然楊嗣昌已經下了決心,要自己去大名府駐守,自己肯定不敢違令的。總督大人的尚方寶劍,是可以先斬後奏的。沒辦法,只好先到了大名府再說。他急忙裝作大爲動容的樣子,諾諾連聲,並說出“誓死報國”的話。
楊嗣昌對左良玉的回答,很是滿意。他覺得,左良玉此人,還算識趣,及時的投靠了自己。此人還是可用的。他微微一笑,將茶杯端了一下,輕聲說道:“請喝茶!”
左良玉知道召見已畢,趕快躬身告辭。
楊嗣昌只送到簾子外邊,略一拱手,轉身退回節堂。
回到公館以後,左良玉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反而顯得非常的不安。本來,平賊將軍這個頭銜,還是非常珍貴的。一般的武官,掛總兵官的很多,掛將軍銜的很少。因爲明朝的將軍印,數量很少,且不能重複。一個蘿蔔一個坑,想多一個都沒有。
可是,想到要對付張準,想到要在張準和陝西流寇之間生存,左良玉就心情晦澀了。張準那可是一頭猛虎啊,阻擋老虎下山的道路,那可是相當危險的。要是連自己的小命都沒有了,就算給一個驃騎將軍,都是白搭啊!
“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
左良玉着急得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