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在北國的軍力部署,就好像是一個啞鈴,
東邊的一頭,當然是錦州、山海關、薊鎮等幾個地方。這裡既是防止蒙古人南下,又是防止韃子西進的主要所在。山海關素有天下第一關的稱號。明軍在這裡的兵力,是最雄厚的,戰鬥力也是最強的。明國最精銳的騎兵,都在這裡。
西面的一頭,則是宣府、大同、山西等三鎮。這一塊區域比較複雜,面積大,人口少,風沙厲害。偏偏這裡又是敵人經常入侵的地點,難以預防,明軍不得不在這裡艱苦的堅守。這一頭的明軍數量看起來很多,戰鬥力卻非常令人擔憂。
在中間,則是京師。京師的主要守備力量,就是三大營。原本三大營是非常精銳的,集中了明軍的大部分精銳在這裡。但是,土木堡之變以後,三大營的精銳被全殲,之後重新組建的三大營,完全失去了前輩的風範,戰鬥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現在的三大營,只能是用來守城,想要和韃子野戰,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永樂大帝設計的天子守國門的基本格局,基本上就是這樣子的。邊軍主要是用來守城的,只負責應付小規模的,低烈度的邊境衝突。野戰主要是由京師的三大營出動。大戰主要也是依靠三大營。三大營萎縮以後,只有依靠邊軍中的遼東軍團和宣大軍團了。
以前,爲了防備蒙古人的死灰復燃,還有零星的攻擊,明朝大力的修建長城,用萬里長城將自己的北部邊境,牢牢的包圍起來。即使如此,大明朝還是有兩次被打臉的記錄。一次是衆所周知的土木堡之變,一次則是嘉靖年間,韃靼俺答汗圍困京師。到了崇禎年間,韃子兩次入寇,更是沒法說了。前面兩次的陰影還沒有去掉,第三次又來了。
要野戰,遼東軍團絕對是主力。要和韃子野戰,必須出動騎兵。而明軍最厲害的騎兵,就隸屬於遼東軍團。但是,高起潛可不想和韃子野戰。這是風險非常高的事情。一個不小心,就要全軍覆沒。在遼東前線,高起潛也是嚴令部隊,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切切不可和韃子野戰的。
不過,要是他現在拒絕和韃子野戰,鐵定會被崇禎一把提起來掐死。從進來西暖閣的時候開始,高起潛就明白了。這一次,崇禎不是要單純的防禦,而是要雄起了。或許是前兩次的表現太窩囊,讓崇禎覺得非常的丟臉。因此,這一次,他一定要挽回一點顏面。
問題是,崇禎想要挽回顏面,當然沒有問題,可是,現在的明軍,卻是經不起崇禎的折騰啊!在所有的太監監軍裡面,高起潛對軍事是最熟悉的。他很清楚,明軍的戰鬥力,到底是什麼樣的水平。固守堅城,或許還能阻擋韃子的肆虐。出城和韃子夜戰,那絕對是找死啊!
只看到高起潛跪在地上,給了張鳳翼一個隱蔽的眼色,然後可憐兮兮的說道:“皇上,奴婢知道錯了,奴婢願意率軍和建虜死戰,將功贖罪。還請皇上開恩,讓奴婢這條命送在戰場上。”
崇禎欣慰的說道:“好!有志氣!你起來吧!”
高起潛這才慢慢的站起來。
張鳳翼眼珠子一轉,非常關心的說道:“皇上,和韃子野戰,兵器糧草,都要加強,士兵的薪餉,也要加足三成。如此一來,必然人人奮勇,人人爭先,大獲全勝指日可待。”
崇禎不假思索的說道:“戶部?”
戶部尚書侯恂總是一副死人臉,枯瘦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好像是殭屍的臉,聲音也是皺巴巴的,毫無感情的說道:“太倉銀只有不足八十萬兩,糧不過三百萬石,皇上自己看着吧。”
敢在西暖閣裡面,這樣跟崇禎說話的,也只有侯恂了。事實上,他已經多次想要致仕,脫離朝廷這個爛攤子,卻始終被崇禎攔着。崇禎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出了問題,對於侯恂的冒犯,從來都不在意。溫體仁本來想要將侯恂攆走的,後來發現攆不走,也只好放棄了。
於是,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崇禎的身上。太倉銀的數量不夠,只有從內帑劃撥。這是慣例。隨着陝西亂軍的活動範圍不斷的擴大,農業生產不斷的遭受破壞,能收稅的土地是越來越少,自然而然,太倉銀的收入也越來越少。鹽稅、鐵稅、印花稅、礦稅什麼的,主要是還是進入內帑,成爲皇帝的私房錢。因此,在國家財政有難的時候,只有仰仗內帑了。
崇禎沒有回答,轉頭問楊嗣昌:“你們三鎮呢?”
楊嗣昌慢條斯理的說道:“微臣計算過,只要九十萬兩銀子,三鎮就能集結六萬軍隊,和韃子決一死戰。”
崇禎皺皺眉頭,慢慢的說道:“六萬人,九十萬兩銀子,太多了。”
王坤委婉的說道:“皇上,我們三鎮的薪餉,一向要比遼東的少,官兵早有怨言。我們不要加成,只要將我們的糧餉,和遼東軍的平齊,官兵自然會奮勇爭先,爲國效力,打敗韃子,不在話下。”
得,他不但要向皇上伸手,還要伸手撩撥一下高起潛。剛纔進來的時候,王坤看到高起潛跪在地上,臉色陰沉,顯然是被崇禎訓斥過來,心裡面就覺得很高興。說起來,王坤和高起潛的矛盾,由來已久了。只要有機會整對方,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由於太監監軍在各地大肆搜刮錢財,貪污軍餉,打罵士兵,引起軍隊廣大官兵的高度反感,有的軍隊內部還發生了流血衝突,死了不少人。在今年的年頭,崇禎接受大臣的建議,準備撤回所有的監軍太監。但是,如何安置這些人,卻成了大問題。
王坤、高起潛兩人,都盯着司禮監掌印太監,還有東廠提督的寶座。爲此,兩人在明裡暗裡,都使用了相當多的手段。甚至連王承恩都差點被誤傷。後崇禎一怒之下,乾脆不撤王坤和高起潛兩個的監軍,改讓張彝憲出任東廠提督太監,王承恩繼續擔任司禮監太監,曹化淳擔任京營指揮。結果,兩人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白的便宜了正在鬱悶着的張彝憲。
在王坤的面前,高起潛哪裡肯示弱,立刻語調尖銳的說道:“皇上,奴婢要是有九十萬兩的白銀,能出九萬的軍隊,其中至少包含一萬五千的騎兵!”
樑廷棟要的就是高起潛的大包大攬,含笑說道:“皇上,遼東軍戰鬥力強大,宣大將士有所不及。還請皇上調遣遼東將士速速前來通州、昌平一帶,和韃子展開野戰。我等都好想瞻仰遼東將士的風采。”
得,這是捧殺,要借刀殺人呢!高起潛說自己能出動九萬人,能不能打到這個數還得兩說。吃空額的事情,誰不知道?就算真的有這個數,到了通州、昌平一帶,遇到韃子的前鋒主力,就算不死,也會被打成殘廢。
這次韃子南下,兵力非常的強大。光是目前已經明確知道的奴酋,就有豪格、阿巴泰、嶽託、阿濟格、濟爾哈朗、皇太極等人。此外,蒙古的幾個大部落,也全部參與到其中。韃子入寇的兵力,如此的強大,明軍和他們在野外碰撞,只有被碾成齏粉的命。
張鳳翼也不是傻瓜,一下子就聽出了樑廷棟的陰險用心。遼東軍團獨自和韃子野戰,這是嫌死得不夠快嗎?就算是遼東軍團全部出動,在城外和韃子野戰,也沒有勝利的希望,更何況是九萬人?他急忙說道:“皇上,韃子從懷柔南下,直插京師,我軍正好東西夾擊,予敵重創。”
高起潛立刻反應過來了,自己差點被王坤和樑廷棟暗算了。他暗自記恨兩人,面對崇禎,卻是堅毅無比的說道:“皇上,奴婢馬上率軍到來京畿附近,拱衛京師的安全。至於錢糧什麼的,皇上無論給多少,奴婢都義無反顧!”
崇禎臉色紅紅的,好像是被蒸熟了一樣,好久才蹦出一句話來:“內帑只能給六十萬兩。遼東四十萬,宣大二十萬。”
張鳳翼和樑廷棟,都面面相覷,無可奈何。王坤和高起潛兩人,則是怒目而視。面對韃子的鋪天蓋地的攻勢,六十萬兩白銀,能頂什麼用?攤分下來,每人只有幾兩銀子,如何刺激士氣?
這時候,提督京營的曹化淳開口了,懶洋洋的說道:“皇上,他們兩個要是不願意接收這六十萬兩,不如劃撥給京營吧。京營今年八月份的錢糧,還沒有發放齊全呢!將士只要拿到了足夠的錢糧,不需要額外的獎勵,自然就會和韃子奮力野戰的。”
王坤和高起潛頓時轉頭,不約而同的對曹化淳怒目而視。曹化淳說得輕飄飄的,好像大義凜然一樣,其實無非是咬死了京營不會出城作戰這一點。崇禎皇帝在城內,三大營怎麼可能出城作戰?就算京營真的想要出城,也會被崇禎嚴令制止的。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曹化淳這一煽風點火,西暖閣裡面頓時熱鬧了。一說到錢糧,誰也不甘人後。大家都知道,朝廷的錢糧就那麼點,你如果不奮力爭取,就要落在別人的手裡了。沒有錢糧,手下的將士會跟着你喝西北風?畢自肅是怎麼死的?兵變是怎麼醞釀的?最終還不是一個錢字?
在這種場合下,找人的麻煩是最合適的。溫體仁瞪了楊一鵬一眼,不冷不熱的說道:“都是漕運誤事。要是漕運能夠順利到達,京營的錢糧哪裡會拖欠?總督漕運衙門,對此要做出解釋。”
得,這是藉機煽風點火,剪除政敵。溫體仁一早就看楊一鵬很不順眼了,上次就在崇禎的面前,給楊一鵬上過眼藥。不過,楊一鵬也不是善與之輩,上表說明情況以後,崇禎也沒有爲難他。現在,溫體仁又跳出來,要爲難自己,楊一鵬當然不給他面子,冷冷的說道:“戶部欠河工的八十萬兩白銀,還沒有下撥呢!內閣不會沒有接到我的奏章吧?沒有錢糧請河工開挖河道,漕船能夠飛過來?”
溫體仁碰了個軟釘子,只好閉嘴。他這個首輔,平時最頭痛的,同樣是錢糧的問題。崇禎那裡好歹還有一個內帑,他手裡就一個太倉銀,空蕩蕩的,連老鼠都養不活。偏偏明國家大業大的,什麼地方都伸手要錢。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他這個首輔,手裡沒有足夠的錢糧,哪裡瀟灑的起來?
偏偏這時候,戶部尚書侯恂好像是夢遊一樣,完全不理會周圍所有人的感受,喃喃自語的說道:“太倉銀只有不足八十萬兩,糧不過三百萬石……”
“砰!”
突然間,崇禎惱怒的一拍案桌,霍然站起來。
所有人急忙低着頭,滿臉的肅穆。
“沒有錢就不能打仗了?少一分錢都不行?”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平時養你們的兵,用了多少銀子?現在一聽說要打仗,又伸手要錢!平時的錢都到哪裡去了?都落到你們自己的口袋裡去了?”
崇禎怒氣衝衝的說道。
因爲在西暖閣裡面焗得太久,他的臉色非常的紅火,就好像是烈火在燃燒一樣。加上他是真的生氣了,臉上的火熱更加的激烈。他憤怒的時候,明顯可以看到,額頭上有豆大的汗珠。
“高起潛,你出兵九萬!”
“王坤,你出兵六萬!”
“要錢,沒有!”
崇禎臉色鐵青的喝道。
“奴婢遵旨!”
“奴婢遵旨!”
一看崇禎是真的發火了,高起潛和王坤顧不得再伸手要錢,急忙跪下說道。崇禎震怒,其他人也只好跟着跪下了。
“你們不敢和韃子作戰,朕親自去!”
“朕親自上陣,和韃子拼個你死我活!”
“你們這些懦夫!一聽到韃子就兩腿發軟!”
崇禎越說越惱怒,從案桌的後面走出來。剛好走到高起潛的前面,他擡腳就是一腳,將高起潛踢翻。這個動作很激烈,他的臉色紅得好像是煮熟了一樣,後來還不斷的咳嗽,顯然是太激動了。王承恩急忙在龍背上不斷的輕拍,同時端起瓷杯,讓崇禎喝水。
“皇上息怒!我等不能爲皇上分憂,實在是罪該萬死!”
衆人一看崇禎是真的發飆了,急忙衆口一詞的大聲高唱起來。
王坤率先表態,語言激盪的說道:“皇上,奴婢明日立刻調兵六萬,進駐保安州一帶,拱衛京師安全!就算奴婢粉身碎骨,也要保得皇上的安全!皇上,今晚可能是奴婢最後見您一面了,您以後保重啊!”
高起潛一聽王坤搶先說了臺詞,立刻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壯懷激烈的叫起來:“皇上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唯有戰死在陣前,才能報答皇上的厚愛!皇上,臣沒有親人,只有一個乾兒子,奴婢死了以後,還請皇上照顧一二。奴婢就此永別皇上了。”
兩個監軍太監拼命表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唏噓不已。張鳳翼、樑廷棟、楊嗣昌等文官,也不甘落後。一個比一個勇敢,一個比一個捨生取義,好像不粉身碎骨就不能報答崇禎的恩情。
看到身邊人拍着胸脯答應,和韃子全力一戰,崇禎的心情,這才慢慢的平復下來。發了一通火以後,他的臉色好多了。
劉宗周忽然說道:“皇上,微臣提議,不妨讓張準和韃子野戰較量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崇禎的,立刻都集中到劉宗周的身上。
張準這個名字就好像是威力強大的魔咒,讓西暖閣裡面頓時冰冷下來,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張準這個名字,成了禁臠,只要是有可能的,大家都知趣的不在崇禎的面前提起。即使提到,也要用張逆來稱呼,以顯示和張準的不共戴天。
劉宗周意識到自己失言,急忙說道:“皇上,以虎賁軍在黃縣的戰績,要是不讓張準參與戰事,實在是太可惜了。以韃子的記仇性格,興許這次就是衝着張準來的。只要張準出現,說不定能夠吸引韃子的注意力。”
崇禎微微有些驚訝,狐疑的說道:“你說韃子衝着張準來?”
劉宗周急忙說道:“這只是微臣的推測,不敢斷定。韃子這次南下,解救登州城的韃子,肯定是他們的既定目標之一。因此,韃子和張準之間的戰鬥,不可避免。如果韃子和張準互毆,兩敗俱傷,又或者是同歸於盡,豈不是更好?”
楊嗣昌立刻說道:“臣附議。”
喬允師也飛快的說道:“臣附議。”
傅宗龍想了想,也點頭說道:“臣附議。”
劉宗周沉聲說道:“臣曾聽聞,韃子入寇,張準一早就已經收到了消息,並且請史可法轉述給兵部的各位大人。只是後來不知何故,兵部沒有采信。若是早做準備,我軍豈會遭受如此重大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