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也不知道人羣外的小把戲,慕容翊挪動身體,徹底擋住了她看見容溥的可能。
她在畫上添上了送飯旳女子,祈願的女子,幫助卸甲的女子,準備食物的女子……
周圍人們紛紛讚揚:“如此甚好。”
“畫境畫意,因此更加完滿。”
“都是賢良的女子……”
依舊是那個怯怯的聲音,“……我覺得不好……”
衆人齊齊扭頭,又看見永遠慫卻總是有話說的簡奚。
“……這畫裡女子都是附庸。”她閉着眼睛,不去看衆人各異的目光,如此便有勇氣道,“我不喜歡……”
人羣裡嗤笑聲像風一般捲過。
有女聲尖銳地道:“譁衆取寵!”
鐵慈回頭,看見正是那個高傲的李家遠房小姐。
但也有人沒有笑。雙胞胎若有所思,方懷安皺着眉頭,祁佑似笑非笑。
簡奚指着畫道:“爲什麼不能有女兵女將?爲什麼凱旋的人不能有女子?爲什麼女子就只能洗衣漿裳,伺弄竈臺?”
一陣沉默,半晌有人道:“女子天生弱質,當爲男子所保護,何必強出頭……”
“我不知道什麼叫強出頭。”簡奚道,“我只知道當初皇太女以平民身份入學,一開始飽受欺壓,是她用優秀學業和有力拳頭鎮服了書院惡霸,改掉了書院裡無數不在的等級制度,拔掉了掌控書院權力的蕭家和豪強勢力,爲賀太傅和他沉冤多年的夫人找回了清白,最後還給我們一個清朗新鮮的書院。我不知道她哪裡弱,哪裡需要保護了?”
“皇太女豈是尋常女子可比……”
“那曾在比箭場和書院遇襲時衝在前面的西戎女和卓和燕南女世子呢?那在永平和太女並肩作戰,互相呼應,歷同袍栽贓背叛而不悔的狄帥呢?還有那在書院改建中出力的女學生們,在太女被攔在盛都城外冒險接應的盛都女子們,在狄帥逃亡時不顧生死將她藏在村中保護了一個月的農婦們……她們是尋常還是不尋常呢?”
萬衆無聲。
怯弱的女子站在人羣正中,不知何時忘記了後退和躲藏,蒼白的小臉上泛着薄紅。
半晌,有人鼓掌,是那對雙胞胎。
兩人笑得十分真誠,眼眸彎彎。
鐵慈笑了笑,走了開去。
如果這是一場考校,現在已經決出勝負了。
她情緒有些低落,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某些人,想着時光如刀,刻錯了誰的模樣。
人羣漸漸散開,簡奚帶着微微的興奮走出來,順着人流奔向食堂。
外賣業務還在開展,食堂現在有個專門的窗口作爲外賣窗口,以免在吃飯高峰期佔用了學生的位置,一些穿着黃色小馬甲的學生揹着統一製作的竹木小箱子,箱子裡是用竹木飯盒打製的外賣盒,他們會在最快的時間內,將食物送到需要的宿舍去。
書院依舊有甲乙丙堂,按學業成績來分班,但是吃飯已經一視同仁。
參觀完躍鯉獨有的外賣業務,和一個山民外賣員訂製了一份野味晚餐,簡奚順着人流,看了藏書閣,在校場射了箭,參觀了那間已經空出來的著名的戊舍。
戊舍最後住的那幾個人,
除了皇太女外,容溥做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院長,戚元思目前在西戎和永平交界處,帶着一批人引水造田開採礦產,是西戎王丹野的座上客;楊一休外放了縣令,田武在太女九衛中混得如魚得水,選拔了一批善騎射的九綏男兒入了九位,現任指揮使夏侯淳十分喜歡他,不止一次說過要去永平做上門女婿,把九衛交給胖虎。
更不要說鐵慈和慕容翊。
戊舍成了傳奇。
人人都想親眼看一看傳奇,用一用院長用過的書案,摸一摸戚元思用過的弓,在皇太女的牀上坐一坐,悄悄和同伴說一說那些院長和太女和慕容翊之間不能說的故事。
據說現在書院的學生,還有人專門申請去住戊舍的。
等簡奚從人羣裡擠出來,鞋子都差點擠掉了一隻。
躍鯉現在能這麼火爆,說到底托賴皇太女之功,皇太女的傳奇事蹟越多,書院的光芒越閃亮,當初三大書院中排名墊底,現在策鹿和鳴泉酸到不行。
簡奚最後去往那最熱鬧的舞雩池和留香湖。
舞雩池前有個牌子,上書“流墨獻身處”,無數學生擠在一起,爭搶嬉笑着餵魚,幾乎連落腳處都沒有。
留香湖前的天鵝隊伍又壯大了,一個個肥得走不動路,湖邊有流墨的衣冠冢,有一塊精緻的小小石碑,上頭是前任朱山長親自爲愛寵寫的誄文,愛好書法的學生趴在石碑上拓印,石碑前堆滿了一束一束的小小的野花。
簡奚也送上一束野花,心裡想作爲一隻被皇太女烤吃掉的天鵝,流墨可謂死得哀榮。
一對少年走了過來,或者說擠了過來,簡奚對兩人已經很眼熟了,笑着用眼神打了招呼,覺得那兩位神情看起來很是古怪。
其中更高一些的那位,盯着湖裡的天鵝,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留香湖邊有學生擔任的巡邏小隊。專門盯着那些偷鵝的,採合歡花的,偷吊牀的。
沒辦法,雖然大部分人都是本着膜拜觀賞的心態,但總有那麼特立獨行的一部分人,瘋了魔,以效仿爲榮,總想着偷只鵝偷條魚去藏書樓烤一烤,或者找到傳說中皇太女藏在合歡林中的吊牀,爲此不惜掘地三尺,破壞植被。
所以一看有人對天鵝露出不軌的目光,巡邏小組立即緊張地提醒:“這位師兄,萬物有靈,敬請愛護流墨的兄弟姐妹,不要讓悲劇再重演了。”
頓時無數人譴責的目光齊刷刷射過來。
有人怒斥:“有辱斯文!”
鐵慈:“噗。”
慕容翊:“……”
天鵝肉又老又腥,耗費許多調料才能烀好吃,他哪裡垂涎了?
他明明是在罵那朵白蓮花心機男,故意在這躍鯉書院處處彰顯鐵慈的印跡,拼命鼓吹鐵慈爲她造勢,拿整個書院來討鐵慈歡心,真是文人之恥!
鐵慈可沒聽清楚他罵誰,拍拍悻悻的慕容翊的肩,轉頭對簡奚笑了笑:“你方纔說得很好。希望之後在論文當日,能再次聆聽你的高論。”
簡奚微微紅了臉,隨即斂了笑,低下頭道:“我……我沒有遞交申請。”
參加三院論文,除師長推薦外,也可以自行在論文大比前兩日申請。但如果既無推薦,又沒申請,那自然只能做個旁觀者。
鐵慈詫異:“爲什麼?”
簡奚低頭,沒有回答。
原本她出行的機會都沒有,畢竟路費要自己出,盛都到海右,花費可觀。方師兄知道她的夢想就是來躍鯉看一看,主動借了她路費。之後方師兄的教授特地找到了她,點撥了她做人要知恩,既然已經拿了人家錢,就不要再和人家爭風頭了。
她覺得應該這樣,也答應了。
如果出爾反爾再參加論文大比,她以後就難在書院立足了。
她不說話,鐵慈也沒追問,只道:“先前聽你一番話,你胸中有抱負,有不甘。而你也應該能看出,雖然皇太女爲天下女子開了一番氣象,也不過是道路初闢,如今猶荊棘滿地,世人無論從觀念還是思想,還是現實,對女子都多有誤解輕視處,這不是靠哪一個人便能力挽狂瀾,扭轉時勢,需要一代乃至更多代的無數人共同努力。如果你也不站出來,她也不站出來,那最後,女帝也不過一代,女子的自由、尊嚴、地位、權力,更終究是鏡中月水中花,你、我……你們,終究是要依附着男權社會施捨和給與而生存,誰也聽不見你們的聲音,你們的哭泣,你們的呼喊……記住,聲音和力量,是要靠自己發出來的。”
不知何時,人羣越聚越多,大部分是女子,鐵慈說完,一羣江湖女俠首先鼓掌叫好。
一個女子轉頭對身後道:“混賬王八糕子,老孃忍你很久了,天天跟在老孃屁股後頭做啥?之前想着在書院這個斯文地方,見血不好,顯得老孃不講究,如今老孃算是明白了,你都不斯文了,我斯文做啥?”
砰地一拳,一聲慘呼,俠女吹吹拳頭,得意地道:“怎麼樣?是不是聲音大,力量強?”又招呼巡邏隊,“來人,幫我把這個登徒子送官,明擺着就是混進來佔女子便宜的貨,不要讓他再禍禍別家的好姑娘。”
鐵慈給她鼓掌。
再看簡奚,那姑娘低着頭,袖子微微顫抖。
鐵慈沒有多說,和還掛記着烀大鵝的慕容翊走開,她也沒想到書院現在熱鬧成這樣,更沒想到自己的粉絲團規模如此雄厚,一路走一路瞧,脣角微帶笑意。
半晌,慕容翊道:“你來這裡,真的只是爲了選拔人才的嗎?”
“如你所想,其實我更想看看書院的女子們。自從我在書院鍍了金,各大書院都開始招收女學生,躍鯉也擴大了女院的規模,這是個好開端,但是僅僅是一個好開端還不夠,如果女子們來這裡只是好奇或者爲了鍍金,如果這些學習沒能給她們打開通往自由和尊嚴的大門,如果最終她們還是迴歸家庭嫁人生子,那書院對她們來說,和新娘學校何異?”
慕容翊眼睛一亮,“有這樣的學校嗎?”
正沉浸在女子啓蒙大事上的鐵慈情緒被打斷,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以爲他要說讓她去上這個學校,結果這貨十分神往地道:“真有這種學校,我首先去報名,學得溫良賢惠,先把你騙上牀再說……”
鐵慈:“……”
不過她隨即笑了笑。
不管怎樣,在這男權社會裡,慕容翊已經是稍有的毫無性別之見,非常尊重女性的存在了。
這和他特別的童年經歷有關,也和他天生離經叛道的個性有關。
這不正是她喜歡他的原因嗎?
慕容翊不過玩笑一句,便轉了話題,“但你要想女子自立自強,首先得去除當前對於女子的種種藩籬和限制。書院對女子開方便之門還遠遠不夠。科舉女子可參加否?可入朝授官否?可授機要實職否?可入天下百職否?可享男子同等待遇否?執業、授官、經商、教學……天下諸事,都能與男子一同否?”
鐵慈揣着袖子,看着前方巍峨的講堂,“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慢慢來吧。所以我要贏,我要做皇帝,我要大一統,我要享有無上的威望,我要這天下有數十年在我手中,如臂使指,振臂一呼而聞者景從,如此莪纔能有時間有能力,去讓這個國家慢慢因爲我的意志而改變,但也不能改得太快,步子太快小心扯蛋,在此之前,先看看改革後的書院,能不能給我帶來一些驚喜吧……”
身邊有一羣少女快步而過,穿着不知道哪個書院的統一的制服,清脆的笑聲灑落每個人耳畔,“聽了那麼多故事,我越發傾慕太女了,我要給太女生孩子!”
“我也要給太女生孩子!”
“珠兒你們知不知羞!”
笑聲遠去,慕容翊託着下巴,喃喃道:“這可真是‘驚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