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轆轆北上。
這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那染血的喜宴之後,便是一系列的喪禮和善後事務,燕南王府旳取消或者繼承、官員的處置和安排,軍隊的接受管制和換防,以及那些死去的貴人們的喪禮……都是極其繁難的事務,一個月其實肯定是不夠的,但鐵慈也不想再留了。
遊衛瑆以燕南王府繼承人的身份,上書朝廷,請求還回燕南王號,朝廷準了。
隨即朝廷下文,取消燕南藩屬,改燕南爲布政使司,原布政使降職爲按察使留用,原按察使免職,新任布政使還沒確定,按察使暫領大印。
改封遊衛瑆爲定南公,世居燕南,其及諸代子弟無詔不可出燕南。
原則上游筠叛變,遊氏子弟都算他的九族,朝廷恩免牽連,安定民心軍心,燕南平穩過渡。
蕭雪崖以功封長庭候,南粵及燕南兩地水軍合併,由蕭雪崖親領,常駐長庭湖一線。
蕭雪崖會由阿丹和魃族協助,收服藏在三大宣慰司中的燕南老王的藏軍,屆時三大宣慰司配合的話先不說,如果不配合,乾脆就此收服。
鐵慈原想帶走遊衛瑆,朝廷要安撫燕南人心,隨便封哪個遊氏分支子弟就好了,她可以一輩子照管遊衛瑆。
但是遊衛瑆拒絕了。
他說:“墳在這裡。”
也不知道他說的墳,是指他父母的,還是姐姐的。
燕南王沒有葬回萬青山,遊衛瑆爲他選了一塊他生前愛去釣魚的地方葬了,連同王妃的棺木也從那個陰冷的地宮裡遷了出來,合葬在一起。
遊衛瑄的墓就在背面,當日她的屍首被小影抱走,小影卻遭到了端木的親自攔截和教訓,也不知道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最後小影拋下了遊衛瑄的屍首遁走。遊衛瑆就把姐姐葬在了父母身後,和王墓遍植松柏不同,遊衛瑄的墓前種滿鮮花,鮮豔明麗,滿目盛春,這讓鐵慈想起初見她的時刻,想起她曾住過的女舍,也曾開滿鮮花。
在這樣的花香中沉睡託生,來生,想必能夠快活美滿吧。
雖然之前的王墓確實逾制不能用,但現在的王墓也顯得過於簡陋了些,對於王府曾經屬官的非議,新任小公爺並不在乎,他沒事就愛在墓前坐了,雙手抱頭,魚竿插在脖頸裡釣魚,一坐就是一天,到了晚間拍拍屁股回去。
如果運氣好釣上魚,就在父母墓前腥氣沖天地供一供,養養螞蟻,到了晚間帶回去,交給何姑燒湯。
施典儀和何姑,現在在改名爲定南公府的燕南王府裡,一主外一主內,照顧着遊衛瑆的起居。
對遊衛瑆來說,墳在這裡,親人就在這裡,他沒覺得死亡有什麼可怕的,不就是無知無覺,可活着的時候,也沒見得都能知能覺。
他連自己的墓地都選好了,和姐姐背對背。
他不恨姐姐,也不在乎姐姐恨不恨他,背對背,只是覺得,大概姐姐是希望這樣的吧。
龐端調來了燕南任參議,又升一級,不過這個參議不算實權,按察使對他也有忌憚,一開始恐怕不太好混。
這也是鐵慈對他的懲罰,柳嬋兒的事,不知道他是有心還是無意,無意的話,是能力問題,有心的話,鐵慈就要重新看待他了。
所以鐵慈沒有立即提拔他往盛都,還是先留在燕南看錶現吧。
當日遊衛南爲柳嬋兒收屍,令鐵慈意外的是,和柳嬋兒鬥了一輩子的花魁們,都紛紛出手幫忙,雲翹哭紅了眼睛,醉雪閣爲柳嬋兒停業一日。
這讓鐵慈有些感喟。
仗義每多屠狗輩,風塵女子亦是如此。
這句話前面還有一句。
鐵慈坐在車中,看着遊衛瑆的身影變成小小一點,還固執地站在道路上吃灰。
忍不住悠悠念:“負心最是讀書人。”
慕容翊坐在她對面,兩人這回各自坐在天涯海角一般的對角位置,一個看窗外,一個看書。
冷戰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或者也不叫冷戰,鐵慈不是矯情的人,心裡有不滿,就會開誠佈公地和慕容翊談,早在當日塵埃落定,晚間休息的時候,她就指着遊衛瑄蹲在牆角的背影,問慕容翊:“君何故心硬如此焉!”
當時沒有別人在,赤雪早就看出鐵慈神色不對,把人都驅散了。
慕容翊對於她的質問,也並不意外。
遊衛瑆本不一定會殺遊衛瑄的。
是慕容翊扮成鐵慈,假裝受傷,又在最後技巧地用了言語刺激,硬生生把他逼到死角,才讓遊衛瑆應激出刀。
鐵慈當時怒火中燒。
本可以不這樣的。
他可以自己殺遊衛瑄,也可以讓她來殺,何必一定要逼親弟弒姐?
遊衛瑄不值得同情。
但這對遊衛瑆多殘忍?
虧遊衛瑆還很喜歡他,跟屁蟲一樣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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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不是發作的時候,鐵慈生生按捺下來了。
誰知道慕容翊還沒完,追池卿博的時候又把遊衛瑆扔出去了。
他對於別人的毫不顧惜讓鐵慈不禁心寒。
也油然而生一種淡淡恐懼。
心性如此寒酷,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他不敢做,不能做的?
她從不懷疑慕容翊對她的忠誠和用心,但她害怕慕容翊會因爲她的緣故,不顧一切甚至不顧她的想法一意孤行。
就好比他讓遊衛瑆手刃遊衛瑄,因爲他覺得如果她殺遊衛瑄,會讓遊衛瑆心有芥蒂,會留下後患。
他自己不殺也是同樣道理,畢竟現在他和她算是一體的,他的債就是她的債。
而遊衛瑆靈智漸開,擁有燕南軍隊的忠誠,自己本身力大無窮,還被喚醒了奇特的天賦之能,未來潛力無窮的實力人物,心思還特別執着單一,萬一被這樣的人記恨上,後果難以估量。
他不要鐵慈承擔任何可能的風險,一絲也不可以有。
他要讓遊衛瑆看清楚鐵慈的恩義和遊衛瑄的無情,要遊衛瑆自己做了結。
他覺得這是讓遊衛瑆真正睜開眼看世界的最好的辦法。
至於這辦法是否血淋漓,是否造成傷害,他不在意。
可鐵慈沒法不在意。
她原以爲慕容翊和她在一起,已經漸漸寬容明亮,然而此刻她才發現,一旦受了刺激,尤其是關於她的刺激,慕容翊隱藏得很好的那些陰暗刻毒便沉渣泛起。
又瘋,又毒。
常遠不知死活地踐踏她,挑釁了慕容翊,所以他喜堂之上殺新郎。
遊衛瑄要在“鐵慈”面前和“慕容翊”靈牌拜堂,觸及了他的逆鱗,所以他讓遊衛瑄最在意的親弟弟殺了她。
這讓鐵慈隱隱不安,她並不喜歡以愛之名管束要求愛人,但是如果愛不能管束他抑制他心底的黑暗,反而會讓兇惡如蔓草瘋長,那這樣的愛到底是不是合適的?
他們不是普通人,他們是各自承半肩天下的繼承人,這樣的愛對於將來的大乾和遼東,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她因此有些迷茫,人也顯得懶懶的。
慕容翊這回也有點不一樣,並沒有哄她或者讓步,在這件事上,他表現出了他的梟雄心性——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事我都可以讓着你哄着你,但是事關你的安危和未來,便是你橫劍在前,我也一定會走過去。
鐵慈爲此有點發愁,她覺得冷戰很無聊,妥協卻也不對,這是原則性問題。
而且妖妃恃寵而驕,這回一生氣,也不親她了,也不陪她散步了,也不給她送吃的了。
就是夜半總覺得身側有氣息靠近,在脣齒間流連。
一個人散步的時候會看見遠遠地有影子閃過。
送來的餐點水準不一致,總有那麼一兩個菜特別精緻。
鐵慈又好氣又好笑,想了許久,想也許是他遇見的明亮和溫暖還不夠多,多給一些,讓他多見一些,也許就能慢慢暖化了。
鐵慈撩起車簾,看見遠遠一個身影,立在高坡上。
他身後有很多人,可不知爲什麼,那個不算高的身影,總是讓人看出幾分寥落孤獨來。
或許是因爲他和這世間的聯繫本就寥寥,如今更是僅剩那遊絲一縷,日光下連影子都似乎淺淡,天地都不在他眼底。
鐵慈的手指顫了顫,心底涌起對遊衛瑆的淡淡愧疚。
這一趟燕南之行,原以爲是對他的救贖,到頭來她將他的天地擊毀。
多少善意的出發點,最後周折成分道揚鑣。
一條纖細人影走上前,拈着塊糕點遞向遊衛瑆嘴邊,少年偏頭叼住。
鐵慈覺得放心了些,有何姑在,應該能好好照應他吧。
她放下了簾子。
遊衛瑆直到看不見那馬車的影子,才慢吞吞往回走,經過一座矮坡時,他偏頭看了一眼。
有點不明白。
有的人既然是來送行,爲什麼不讓她看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