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看見慕四從旁邊一株樹後出來,神色凝重走向她,鐵慈心中一跳,下意識停住腳步。
是受傷了嗎?
慕四走到她面前,站住,鐵慈看着他,他看着鐵慈,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就在鐵慈忍不住準備問出口時,慕四驀然把手一甩,仰天破口大罵了一句什麼,轉身走了。
鐵慈也默默看了看天。
不用問,一定是那缺德玩意逼着慕四謊報軍情,假裝受傷什麼的,慕四說不出口,一怒背主了。
背得該,這主子一天天的腦子裡都什麼玩意。
鐵慈也懶得理慕容翊了,撒手就走,慕容翊從樹後掠出來,拉住了她衣袖,“哎別走啊,我受傷了,我真的受傷了!”
說着就低頭滿身找那或許存在或許不存在的傷口。
鐵慈:“你再不放手,那就可能真的要受傷了。”
“你打唄。”慕容翊道,“我就愛看你使小性子。那樣最有人氣兒,會讓我覺得你是我的葉十八,而不是天下人的皇太女。”
鐵慈本想懟他兩句,聽見最後一句,心間一動,原先想說的話便默默嚥了回去。
是啊,她向着這天下,便虧負了他。
既如此,他要撒潑要鬧事要作妖,便隨他吧。
“身上怎麼這麼臭,又是血又是焦的。”她道,“去洗個澡吧,接雲峰山間有溫泉,我和夏侯說一聲讓你過去。”
“你陪我我就去。”
“那就算了。”
“行行我去,那你送我一程。”慕容翊恬不知恥地道,“我怕黑。”
鐵慈呵呵一笑,伸手招來兩個燈籠,給他往後衣領裡一插,“現在不怕了,和個螢火蟲似的。”
隔着行宮大門的門縫,她瞧見父皇在裡頭梭巡,看樣子有事找她。
拋下螢火蟲進門,鐵儼正在院子裡轉圈,看見她招招手,道:“崽,來,爹有話問你。”
父女兩人回了寢殿,廳堂裡坐定,屏退左右,鐵儼開口就問:“我方纔想起了一件事。”
鐵慈隱約心裡有數他要問什麼。
“昨日跳舞這位,之前說和你在躍鯉書院相伴,出手豪闊,非尋常人家,而之前朝上,太傅曾經提過一嘴,說是遼東王世子曾經喬裝在躍鯉書院與你共學……我當時習慣性瞌睡,今日忽然想起……這位,不會是遼東王世子吧?”
鐵慈略略沉默,道:“是。”
鐵儼略略瞪大了眼,半晌驚歎道:“好肥的膽兒!”
鐵慈想這算什麼,你是沒見識過,沒有最肥,只有更肥。
想了想他道:“我原先瞧着他對你心意似是真的,還想着讓他參加狩獵,博個彩頭什麼的,也好順理成章派他陪你去燕南,如今這般身份,如何使得?”
鐵慈這才明白何以慕容翊竟能堂而皇之跟來,敢情是自己老爹想拐個不要錢的保鏢。
鐵儼皺起眉頭,“既然如此……”
鐵慈忍不住道:“父皇,其實您給不給他來,讓不讓他跟,他都會來,會跟,倒也沒多大區別。”
鐵儼道:“我就知道這小子是個死皮賴臉性子!”
鐵慈一笑。
鐵儼觀察她的神情,試探地道:“我怕他對你不利……”
“不會。
”
正準備喝茶的鐵儼嗆住,咳嗽。
這麼斬釘截鐵的。
這感情,比自己想象得還深啊。
“……他畢竟是敵國世子,剛剛和咱們一場大戰,他逗留此處,咱們這行宮安全……”
鐵慈略略沉吟,道:“也不會。”
鐵儼茶碗一合。
好啊,沉穩謹慎的女兒,竟然都爲敵國世子背書了。
他還從未想過,自己這步步爲營的女兒,竟然還有爲敵人擔保的一日。
他瞪着鐵慈,鐵慈微笑。
忽然想起那日殿上獻舞,他站在大鼓之上,手執金弓對着她。
口脣開合,無聲問她:“信我嗎?”
信的。
從來都是信的。
鐵儼震驚地發現女兒素來平靜雍容的眉目間,隱隱一絲迷離之色,像忽然想到了什麼極美好的事。
這是想到了什麼?當着老爹的面就陶然上了?
他神情越發慎重,想了一會道:“我隱隱聽說此人頗爲離經叛道,行事常出人意料。他待你如此熱切,想要成爲你的皇夫,那遼東怎麼辦?打算獻上麼?他若能在父皇面前同意將遼東獻上,父皇就全力支持你們!”
鐵慈沉默了一會,道:“他日他若順利成爲遼東王,願意歸順朝廷,這自然最好不過。但是我不希望父皇現在以此,作爲我和他在一起的條件。更不希望父皇以此逼迫他。”
遼東獻不獻是慕容翊的自由,不該拿來作爲婚姻的籌碼,將來慕容翊若願意獻最好,不願意獻她就拿回來。
情愛之事,附加任何交易都會變質。
她更不願意這樣的條件,給慕容翊的未來帶來危險。
定安王是什麼樣的人,她親眼見識過,慕容翊現今做着這個世子,並不代表從此就安全了,更不代表遼東一定安然入他囊中。
她之前對他一直淡淡,不願接近,何嘗不是怕消息傳到定安王那裡,再來一次生死逼迫。
鐵儼沉默。
他覺得事情有點麻煩了。
他一直覺得,鐵慈是個省心的女兒,自小便因爲生活的重壓而極其懂事,和她那個娘相反,她清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又有哪些應該決然放棄。
他從未想過,情感一事上,鐵慈竟然做了生平最爲放縱的選擇。
但是要說她不理智似乎也有些欺心,她從未因爲這個選擇而影響任何大計,也不會因爲這個選擇而放棄任何爭取,情感和國家和責任在她這裡似乎是割裂的,每一處她都極力保護,要力持完美。
可是真的能做到嗎?
就算她能做到,那位世子能做到嗎?
那位看起來就放縱不羈,禮教規矩國法家法在他那很可能只是過耳風,這樣的人,太危險了。
選擇這樣的人,對鐵慈來說也極爲不利,朝堂的阻力怎麼辦?一不小心,就會毀掉她之前努力的成果。
他下意識要說反對的話,但一看鐵慈的神情,話就收了回去。
說了也沒用。
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更不要說現在。
要麼哭着求求?
那可能會哄哄他吧,然後我行我素。
皇帝陛下憂愁地嘆了口氣,再次確認:“真的不會對你不利?”
“拿大乾保證。”
“那倒也不必。”鐵儼一閉眼,決定還是裝都不知道吧。
“今晚就當什麼都沒說。既然你說無妨,這人攆想必也攆不走,那就讓他跟着。明日狩獵若出色,乾脆就下明旨給他一個護衛職,讓他護送你去燕南。”鐵儼說着,竟然興奮起來,“將來定安王若知道他的繼承人成了咱們大乾的官,跟在咱們皇太女身後鞍前馬後,不曉得會是什麼表情哈哈哈……”
鐵慈默默。
皇帝陛下對遼東怨念很大啊。
精神勝利法都用上了。
儘想着佔上風,也不想想如果真成了,吃虧的可是咱大乾!
……
次日天剛矇矇亮,一衆人等都起了身。
皇太女把狩獵時辰定得很早,既然是出來鍛鍊,自然別想睡懶覺。
公子哥兒們呵欠連天地起身,就着冰冷的山泉洗臉,被凍得激靈靈打顫,一肚子的牢騷話還沒出口,屁股上就捱了老爹一腳。
“不許羅唣!趕緊收拾了!今日定要好好表現!”
盛都子弟們翻個白眼,表現,表現什麼?表現好了又能做什麼?搶着做太女後宮男妃麼?狩獵十頭,封皇后,狩獵八頭,封貴妃?
腹誹歸腹誹,年輕人總是好勝的,當此場合,表現太差也是丟自己老爹臉面,壞自己日後前程,都好好整束了,集合在場上。
結果他們以爲自己到得很早,卻沒想到鐵慈早已等在場上,高束馬尾,一身騎裝,身後朝霞萬丈,颯爽得像這羣山之間滌盪來去的風。
衆人想起昨夜在帳篷裡迷糊入睡時,似乎還曾聽見皇太女夜半巡視的動靜。
又想起之前行宮着火皇帝遇刺時,皇太女部下一席話,便讓整個營地趨於平靜,免於災難。
以至於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換成以往怕是要驚擾整夜,狩獵取消,這一次,竟然還可以坦然安睡。
慕容翊也在人羣之中,一身黑色騎裝,扎束得腰又細又韌,肩線美妙,四肢修長,一張臉豔驚榴花,顧盼神飛,滿場的夫人小姐都忍不住看他。
皇帝坐在上座,也在看他,這人明明身在角落,卻好像所有的光華都集中於他所在,四周那些盛都子弟本都是一表人才,此刻卻怎麼瞧怎麼黯淡無光。
男顏也可稱絕色,難怪蠱惑了自家的皇太女。
看看慕容翊,再看看鐵慈,再看看那些公子哥,皇帝唏噓。
別說鐵慈看不上,連他也頓時覺得都不配了!
皇帝陛下一邊憂愁,一邊滿意地將兩人頻頻打量。
那邊慕容翊察覺到了,回頭對着皇帝一笑,那種充滿孺慕親近又尊敬的笑容,皇帝陛下這輩子也沒能見過幾次,一時間竟然心一軟。
隨即反應過來——這小王八羔子連他也要蠱惑!
相比之下,他家皇太女,好像有點不解風情……
皇帝那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很快就被臣子們所捕捉,各家公子哥兒也察覺到了,脾氣不好的冷哼一聲,脾氣好點的默默策馬離開幾步,很快慕容翊就更加孤立地被撇在一邊。
他也不生氣,笑微微地審視人羣。
看吧,這些小王八羔子,嘴裡說着不稀罕皇家,卻一個個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帶着好弓好箭,翹尾巴公雞似的,骨子裡不是還想着好好表現,說不定搶一個皇太女未婚夫噹噹?
今天,他慕容翊,就是來成全他們的!
他身邊不遠處是談敦治。也是孤零零在一邊,盛都子弟都消息靈通且是人精,曉得那位靜妃娘娘地位雖然重要,但皇帝和太女都不打算擡舉她的家人和她本身,否則這麼多年早就給個爵位了。
如今這家人借太女壽辰上京,往太女面前湊,大家互相雖然是競爭者,但卻更看不起妄想攀龍附鳳的鄉巴佬。
談敦治幾次試圖和人搭話都遭受冷遇,漸漸明白過來,臉色漲紅,怏怏縮在一邊。
那邊皇太女在親自訓話,說得很簡單,入山狩獵,以一日爲限,太陽落山之前必須回營。獵物按質量和多寡排定名次,前列者各有獎賞。
獎賞還是皇太女掏的,並非金銀珠玉,很是別緻。比如太女手雕滋陽奇石一套啊,比如太女親撈海水珍珠一斛啊,比如太女親自打製淵鐵匕首一柄啊,未必一定珍貴,但是意義非凡。
關鍵這意義還有點曖昧,怎麼都是太女親制?
這是他們這些還沒進入朝堂的公子哥兒們配要的嗎?
衆人聽着,心中便打起了小九九。
以前狩獵,一般也就比比誰第一,皇家設置個彩頭給首名。今日卻還要排序,排什麼序?以此作爲以後授官的參考,還是以此作爲太女後宮昭儀貴人的等級判斷?
就,挺讓人想入非非啊。
這年頭,一旦設置了榜位,很容易就會捲起來——不管真假,不管到底排什麼,總之既然排了,就一定和某些好處有關,那就一定要爭!
很多人摩拳擦掌。
不過幾位大佬家裡不做如是看,端陽侯和幾位大學士都和自己家的小輩們道,不必再過掐尖,皇太女看似賢德實則陰損,怕她有什麼花樣,成績過得去就行。
這些貴胄世家出身的子弟,自覺家世出衆前途無量,可並不願意成爲太女後宮,都諾諾應了。
談敦治豔羨地看着那些擺放好的獎勵,再看看自己的普通的弓箭,垂下了目光。
家裡錢財被二叔做生意損失了不少,近日有人幫扶纔好些,但也買不起良弓好箭。
表姐和姑父也是的,自家親戚,都不曉得給備套好點的弓馬。
眼看衆人策馬入山林,他嘆口氣,懶懶驅動自己的馬。
他射術不精,也別想太多了,就在附近轉轉就回來吧。
沒有彩頭也沒關係,母親說了,太女是自己的表姐,近水樓臺先得月,會替他想辦法的。
忽然身邊一把好聽溫和的聲音道:“這位兄臺,咱們一起結伴如何?”
他擡頭,就看見先前那個美男子,也就是那晚喂他喝湯的那位。
雖然在對方手上吃了個癟,但這人容光逼人,令人自慚形穢,他之前都不敢靠近,未曾想到對方會主動和他搭話。
慕容翊笑着對他拱拱手,道:“昨晚不知談舉人身份,有所失禮,今日特地過來給談公子賠罪,還望公子原宥則個。”
談敦治擡起下巴,心底泛起淡淡的驕傲。
就知道他的家世和他的舉人身份,總會有人看重的。
談敦治日常所在的小城,人口只有近萬,舉人老爺更是極少,他考上舉人,在本地人人趨奉敬仰,一直都覺得這已經是極其了不得的成就。
此刻剛到盛都,還沒見識到盛都的繁華和人才,心中傲氣猶在,又覺得這些官宦子弟都沒有功名,不過仗着父輩官大罷了,難免有幾分不服氣,卻又因爲境遇區別,隱約幾分自卑,此刻見人賠罪結交,頓時兩眼放光,卻又矜持着,淡淡嗯了一聲。
嗯完又怕自己過於冷淡,唯一的結交者也跑了,急忙又點頭。
對方倒不在意模樣,指着前方已經沒入山林的鐵慈的背影,道:“我們先跟着殿下那一路吧,殿下射藝精絕,咱們偷偷跟着撿幾隻,殿下定然不會計較,如此我們也有獵物可以交代了。”
談敦治覺得這是絕好主意,趕緊點頭。
兩人正要前行,忽然一個少女奔來,手裡拿着一個小籃子,衝到兩人馬前。
她險些撞到兩人馬蹄,談敦治急忙勒馬,道:“四妹,你這是怎麼啦?”
談秀月在家中女孩兒輩中排行第四,此刻仰着臉,臉兒紅紅地道:“二哥今日要狩獵一整日,妹妹給二哥準備了些點心。”
談敦治愕然道:“我帶了乾糧啊,再說既然要送點心,先前早上爲何不送?”他低頭看看那小小籃子裡,更加驚訝地道,“這好像是今早吃剩下的啊,統共也沒幾塊,如何夠吃?”
談秀月舉起的手僵了僵,幽怨地看了二哥一眼。
二哥讀書都讀傻了!
她只得硬着頭皮道:“既然哥哥不需要,那麼,這位公子……”
慕容翊看也不看她遞上的籃子一眼,笑道:“抱歉,在下不要剩下的。”
也不知道他在說人還是說點心。
說完輕輕一撥馬頭,從談秀月身邊過去,從頭到尾,眼角餘光都沒給一個。
談秀月僵硬的手,好久才放下來。
她咬着下脣,看着林間方向,失落地和身邊宮女道:“這位公子,他是嫌棄……點心麼。”
宮女是瑞祥殿的人,鐵慈撥了自己的人過去伺候這一家子,這姑娘上次放火剪的童花頭還沒長起來,不倫不類紮了個短撅撅的小辮子,還覺得自己與衆不同地昂着下巴,此刻聽見這位表小姐的失落言語,笑得八風不動,溫柔地道:“可不是嘛。”
不僅嫌棄點心,還嫌棄你哦。
談秀月:“……”
表姐宮裡的人,都是魔鬼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