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浪頭打過,確實有一輛馬車從岸上轟然衝來,一路目中無人的滾滾向前,碾壓過無數黑衣人,然後砰然入水,激起巨浪,又打下了一批黑衣人。
浪頭過的一霎,夏侯淳隱約聽見軋軋之聲,水波迷離中,似乎那兩個車輪收了回去。
那沒了輪子的馬車在水上似乎更像一艘船,或者……像個棺材?
這誰這麼奇思妙想,一個馬車同時能當船用?
忽然一條人影迎風掠來。
他掠來的姿勢身形極其好看,風雨中衣袂像蕩着的雲,一雙大長腿在黑暗中也招人眼目,輕輕鬆鬆一擡便掠出幾丈,疾風驟雨在他身後凝成筆直,像攜了一柄透明的劍。
他踩着那些黑衣人人頭往馬車掠來,腳下所經之處,那些人頭像被打地鼠一樣生生被踩進了水底。
鐵儼仰頭,看得目眩神迷。
江湖中人就是這麼瀟灑嗎?
他的慈兒武功更好,飛起來一定更好看吧。
夏侯淳皺皺眉。
心中涌過皇太女曾經說過的一個詞兒。
耍帥。
在這要命時候還在耍帥的某人,輕輕巧巧地落在馬車頂上,下一瞬馬車上打開一個窗口,那人探手,一把就把鐵儼拎了過去,扔進了窗口,下一刻窗口關閉。
夏侯淳沒攔,他認出了是誰。
馬車四側延伸出平板,落下四個灰衣人,手中操槳,划起馬車來。
有黑衣人要衝上馬車,結果發現那四個灰衣人結成陣型,互相呼應,手中的槳居然還是淵鐵所鑄,輕薄又鋒利,收割頭顱都是一串一串的。
河面上頓時腦袋滾滾,一片深紅。
馬車頂上的慕容翊轉頭四顧,找到了靜妃的方向,赤雪靠一把毒藥又撐過了這片刻,已經力竭,而靜妃還死沉死沉墜在她手中,只知道尖叫掙扎,帶得她控制不住往下沉。
她心中絕望地想,完了,太女要傷心了……
忽然頭皮一緊,被人生生拽着頭髮出了水,頭皮生痛間,聽見對方喃喃道:“薅禿了就薅禿了吧,總比朝三沒了媳婦好……”
下一刻她和靜妃都飛了起來,前方一艘馬車上忽然開了個洞口,嗖地一聲,她和靜妃兩人穿過窗戶,在馬車裡和鐵儼撞成了一堆。
噼裡啪啦,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從窗口裡扔了進來。外頭有人笑道:“丈人丈母孃,這馬車裡很安全,且在此歇息。如若寂寞,玩蛐蛐,玩棋,玩雙陸,看慈心傳,看話本……都行,就是千萬別開窗!”
鐵儼顧不得看那一堆東西,在窗口關閉之前撲過來大喊:“且去瞧瞧太女!”
外頭慕容翊朗聲笑道:“那是我的人,我自然放在心上,不勞丈人費心!”
啪地一聲窗戶關上。
隔絕了殺手也隔絕了波浪。
鐵儼:“……”
此刻才反應過來對方喊了什麼。
然而似乎也無從發作,畢竟對方每句話可發作的點太多,反而麻木了。
馬車窗戶一關,外頭風雨和殺機都被阻隔,小小的一處地,竟然給人十足的安寧和平靜的感覺。
就是比尋常馬車晃盪許多,好在四壁都貼心地裝了扶手,扶手上還裹了鹿皮,防止人撞上去受傷。
馬車內比外頭看起來空間要小,畢竟這馬車設計得底部是空的,好承載馬車身浮在水上。
好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該有的都有,慕容翊還扔了一大堆玩意進來,蛐蛐籠子裡銀頭大將軍振翅而鳴,精神十足,慈心傳更是嶄新的一大堆,從第一卷到第九卷都有。
某人在這種時候,也不忘記哄丈人丈母孃。
但現在鐵儼哪有心思玩這些,
他聽着外頭砰砰之聲不絕,車壁震動,顯然有人在砍車壁。
也顯然沒能砍動。
他又擔心車子進水,但也沒有,裡頭十分乾燥,也沒有滲水的跡象。
他仰頭,馬車頂竟然鑲了一大塊水晶,能看見上面的動靜,他看見一雙靴子像跳舞一樣在上面蹦躂,步伐輕快,完全看不出身處兇殘的對戰之中。
直到忽然一大蓬血濺上水晶,那片視野猛然變紅,他才宛如眼眸被灼燙一般,猛地收回目光,閉目喘氣。
驚心動魄,生死之間。
慈兒在外面,一天天的,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麼?
靜妃癱在地上喘了半天,終於恢復過來一點,惴惴地道:“這馬車怎麼能在水上走?也不知道結實不結實……”驀然擡頭看見水晶頂上一人跌落,一張蒼白的帶血的臉被擠扁,漸漸渾濁無光的眼珠子還死死盯着自己,頓時嚇得一聲尖叫,差點又暈過去了。
鐵儼揉着額頭,道:“赤雪,捂着娘娘眼睛。”
這人沒事,耳朵都先被吵聾了。
真是很多時候奇怪她怎麼能生出鐵慈這樣的女兒的,也不知道八輩子燒了什麼高香。
或者,做孃的太無能,從小就庇護不了女兒,做女兒就只能被逼着能幹了。
赤雪平靜地捂住靜妃眼睛,在她耳邊道:“娘娘放心,這馬車既然拿來給陛下和您用,就一定安全。”
靜妃聽見說安全,平靜了一些,忽然又喃喃道:“我娘和我哥嫂他們還在外面?會不會出事?能不能……”
鐵儼額頭青筋一跳,忍無可忍地道:“你倒是會記掛你娘你哥嫂,你怎麼不擔心慈兒!”
靜妃愕然。她是真沒想到鐵慈會遭遇什麼風險,她只想到這樣的刺客襲擊,會不會影響跟在後面的她的親人。
不過鐵儼這麼說,她也焦灼起來,不住地問鐵慈會遭遇什麼危險,問得鐵儼心煩,反而後悔不該說那一句了。
有的人還是渾渾噩噩一點好,還能給別人省點事。
倒是赤雪也十分堅定地和靜妃道:“娘娘放心,太女見慣風浪,也一定不會有事的。”
鐵儼聽這話心中一酸,靜妃卻長出一口氣,立時安心了,頓時也有心情關心八卦了,道:“方纔那男子,喊我們什麼?”
鐵儼默了默,心想這小王八羔子。
慈兒怎麼看上這麼個臉皮比城牆厚的?
他道:“沒有,你聽錯了。”
靜妃也覺得自己聽錯了,這世上怎麼會有人敢喊陛下和自己丈人丈母孃呢?
殿下又怎麼會和這樣的江湖人扯上關係,看對方殺人的乾脆勁兒……她最怕這種一言不合就拔刀殺人的粗人了,和這樣的人相處,還睡得着嗎?
她已經忘記現在自己正躲在粗人的馬車裡逃生。
赤雪看着她神情,她自小和這位打交道,知道她會想什麼,狀似不經意地道:“娘娘,這馬車設計是不是很精妙?裡頭用料包括每件陳設都價值連城,這馬車一定造價不菲,十分難得,如今就這麼推進水中救人,馬車主人對陛下和娘娘一片忠心呢。”
靜妃點了點頭,神情和緩了一些。
赤雪實在不願聽她說話,便開了櫃子,給靜妃看裡頭藏着的各種首飾香料護膚膏子。
慕容翊之前給鐵慈送了一輛馬車,由赤雪保管,她知道這種馬車內部十分奢華,什麼都有。靜妃果然給這些東西吸引住,但赤雪發現她對平日最熱衷的名貴護膚膏子,似乎沒了原先的興趣。
赤雪靠着靜妃,忽然吸了吸鼻子,她覺得自己在水汽之中,聞見了一股極其奇特的香氣。
這種奇特的香氣讓她隱約覺得有點熟悉,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在哪聞過或者聽說過。
對於她的疑問,靜妃撫着臉,略帶驕傲地告訴她,自己最近用了一種效果極好的膏子,皮膚好了許多,那膏子十分珍貴,而且不能和其餘膏子混用,所以這些東西暫時她是不需要了。
她這麼說了,赤雪也就注意到她聞見的香氣果然是從靜妃身上散發出來的,只是平時她和靜妃都隔着距離,今晚又泡了水,所以此刻才聞見。
她便問這膏子的來歷,靜妃道:“秦嬤嬤老家的一個方子。”
赤雪也便放了心,畢竟秦嬤嬤是個靠譜的,只是靜妃確實白了不少,她這麼在意容貌,這麼好的方子,以前爲什麼不拿來用呢?
也許之前無寵,所以也沒放在心上吧。
赤雪和鐵慈鐵儼一樣,都不喜歡和靜妃說太多。
鐵儼也隱約聞見這味道了,確實很好聞,也注意到了靜妃白了一些,但此刻這個發現,只讓他心情更不好,反而讓開了些。
只是馬車晃盪得厲害,總是大家免不了撞在一起,鐵儼憂心地看着水晶頂上殘留的血跡很快被雨水沖刷成淡淡粉色,心想如果這是燕南爲了阻止皇太女出巡的手段,這還在盛都就如此囂張和實力,鐵慈一旦到了人家地盤,那還能好嗎?
他心中萌生了勸鐵慈別去的念頭。
慈兒說不能收回三藩,就不能徹底拿下蕭家。拿不下就拿不下,大不了相安無事?他退讓一些也是可以的,只要慈兒平安就好。
幾人在馬車裡也沒呆了多久,就感覺到馬車又被人推上了岸,能感覺到地面微微震動,他喜道:“血騎來了!”
過了一會,馬車出口打開,一人等在馬車邊,親自攙扶他下來。
鐵儼目光在那雙雪白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上落了落,彷彿沒看見,自己跳下了車。
獻殷勤失敗的慕容翊並不生氣,舔舔脣,笑吟吟跟了上去。
河中飄滿了屍首,夏侯淳帶傷在指揮趕來的血騎和蠍子營包圍了想要突圍的剩餘殺手。
因爲想要留活口,所以沒有射箭。
大部隊基本留在了河那邊,因爲有九衛在,也就亂了一陣,沒有太大的傷亡,刺客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河裡。
一騎從遠處奔來,穿過人羣,所經之處人人俯首,對方停也不停。
慕容翊眼睛亮了起來,老遠揮手,那匹馬到了河邊,自然有人飛快地搭好浮橋,鐵慈踏馬而過。
看見父皇母妃安然無恙,她長出一口氣,衝慕容翊笑了笑。
慕容翊上下看看她,確定她無恙,也笑了笑。
和鐵慈想得不同,他沒有趁機表功,什麼都沒說。
慕容翊覺得,有什麼好說的。
男人保護自己丈人丈母孃,不是天經地義嗎?
此時殺手都被圍住,當初將皇帝隊伍分成三段刺殺的弊病,此刻也顯現了出來。殺手被分成三處圍剿,無法形成呼應和支援,也無法逃脫。
但這些人也足夠狠,眼看逃不出去,紛紛自盡。
最後只剩了對岸一批人,夏侯淳發狠纏鬥,勢必要讓他們連自殺的時間都沒有。
那羣人且戰且退,往一處林子而去,鐵慈追去,本來還防備着林中出現什麼陷阱之類的,結果林子果然出來了幾個人,手裡還挾持着一男一女。
當先蒙面人冷聲道:“放了我們!不然就殺了他們!”
靜妃身後臣子命婦羣裡有人衝了出來,“敦治!秀月!”
鐵慈挑起眉毛,這兩個怎麼會離了大部隊,還被殺手挾持住了?
看兩人一身狼狽,又是水又是泥,應該被抓住有一陣子了。
慕容翊咕噥了一聲:蠢貨!
枉他爲了防備刺客,先前狩獵特地將這蠢貨栓在身邊,倒不是顧念鐵慈親戚,純粹是怕這些蠢蛋給鐵慈帶來麻煩而已,沒想到他就約個會,麻煩還是來了。
王氏從人羣中衝出來,看着兒子驚叫一聲,一個轉身撲到皇帝和靜妃面前,“陛下!娘娘!救救敦治!求您救救敦治!”
談二老爺夫婦也驚道:“秀月你怎麼會在這裡!”
靜妃一臉驚慌地看皇帝,皇帝皺皺眉。
鐵慈道:“這正是孤想問的,這兩位怎麼會在這裡,被刺客擒爲人質?”
王氏臉色一僵,眼珠一轉急忙道:“敦治一直是跟着大家的,想必是見陛下遇刺,心急如焚,撲上去要和刺客交戰,這才失手被擒!”
鐵慈差點給她的無恥氣笑了,還沒說話,慕容翊已經奇道:“你當大家和你一樣,腦子裡都是這河裡的水麼?這河方纔多少護衛高手都渡不過去,你這個弱雞兒子是怎麼下水,越過那許多刺客,渡到河對岸,再被刺客抓住的?”
他一臉正色地道:“陛下,此事可疑!談敦治談秀月兩個沒有什麼武功的人,安然渡河,現在又毫髮無傷地成爲人質,定然和刺客有勾結!”
皇帝差點笑出來。
真是個妙人。
竟然順着王氏的胡言亂語胡言亂語,這麼一來,談敦治兄妹兩人就不再是他不救會被詬病的皇室親戚,而是有通敵嫌疑的奸細。
那麼不救,也怪不着他了。
王氏沒想到還能有這種發展,瞠目結舌,還沒想出怎麼下臺,那邊談秀月已經傷心欲絕地道:“這位公子……何必血口噴人,我……我和我哥哥,明明是爲了尋殿下……和你去的,纔會被刺客抓住的啊!”
慕容翊上下看她一眼, “你誰?”
問得十分真心實意。
鐵慈險些笑出來。
本來看談秀月竟然跑入林子中尋慕容翊,還想取笑慕容翊一句,想想還是算了,那人不用取笑,就能把談秀月氣死,這要她再刺激一二,他轉而去報復談秀月,那姑娘可能分分鐘羞憤而死。
慕容翊更加真誠地進行靈魂拷問:“這位姑娘,我不認識你,你怎麼會爲了尋我冒險入林呢?撒謊麻煩能找個合理的理由嗎?陛下,您看,他們言語全是漏洞,定然是奸細!”
後一句轉向皇帝,義憤填膺。
皇帝咬緊腮幫才讓自己沒笑出來。
但靜妃就笑不出來了,因爲王氏眼看情勢不利,揪住了她的裙子放聲大哭起來,“娘娘!娘娘!敦治忠心耿耿,愛戴陛下和娘娘,怎麼可能是奸細!”
林子前刺客呼喝道:“這兩位我們也不認識,不過見他們在林中尋找皇太女,順手請來作客而已。說起來這兩位是太女親表弟表妹吧?又是爲了尋太女而被擒的,傳說中寬仁英明的太女,對血親也毫不顧念麼?”
王氏哭聲更響,又給皇帝磕頭,又去拉婆母,“娘,娘,敦治這麼危險,他是您最疼愛的孫子,您也求求陛下和娘娘啊!”
呂氏當真就期期艾艾地衝兩人過去了。
靜妃也把那雙含淚楚楚的兔子眼轉向皇帝,準備張口了。
鐵慈頭皮一炸。
現在知道靜妃性子像誰了!
不過今天慕容翊在。
有他在,誰也作不了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