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蔚起身。
然而下一瞬,木師兄呼哨一聲,帶着他的人疾退,跑到了武場的另一邊。
看那樣子,他們先發制人,目的就是搶箭傷人。
田武沒了箭,衛瑄沒了馬,兩人只能退場。衛瑄不甘心,舉手大喊:“山長,我要求和呼音同乘!您沒說不能同乘!”
山長皺眉看着場中,此時院中其餘師長們也來了不少,監院在他身邊憂心忡忡地道:“山長,這羣孩子有些瘋啊。要麼停止比試吧。賭局也作廢。書院本就不許開賭。若是因爲這賭局,出了什麼事。怕是不好交代。”
山長端着下頜,笑道:“男子十六可娶妻,都是成年人,還需要別人給什麼交代?”
監院一怔。
山長對衛瑄揮揮手,示意允准。
他簌簌地抖開一個零食袋子,這已經是他今天開的第三個零食袋,一邊從裡面掏摸核桃瓜子,一邊悠悠道:“滄海波濤無時定,一笑如何解恩仇?隨他去罷。”
場上此時卻恢復了平靜。
剛纔的一番衝撞,鐵慈爲了其餘人的安危,再次收縮了自己的射箭範圍,由得木師兄那邊佔了好大一片,那邊搶了箭,箭總數又比這邊多,這回上來的所有人箭術都了得,連之前比較弱下場的幾位,這回也兇猛起來,白馬雕鞍,颯沓流星,飛雨般的箭,一排排地釘在了靶子上。
鐵慈這邊雖然水準也高,箭不虛發,但先天不足,眼看着這一戰又沒了懸念,鐵慈輸定了,圍觀羣衆歡喜之餘又有些不安,總覺得這勝利來得是不是不大光明。
兩邊擺出井水不犯河水架勢,衆人也就慢慢放鬆了,就在衆人都覺得大局底定,木師兄肯定會乘勝追擊,好好將剩下的箭射上靶的時候,正在馳騁中的鐵慈忽然心有警兆。
她猛然回首。
就看見冷光連閃,三支箭從三個不同方向,向着正馳過她側後方的容蔚射來!
一箭呼嘯猛烈,一箭半空濺射火花,一箭悄無聲息!
而容蔚正背對那箭在射箭!
鐵慈猛撲過去,身子還在半空,手中盾牌已經全力扔出,沉重的盾牌在空中旋轉,鏗然一聲,火花四濺,一支箭撞上盾牌,頂着盾牌擦過容蔚肩膀,砰然落地,盾牌上生生被撞出一個凹坑!
這是重箭!射中人體便能叫人四分五裂的那種!
鐵慈扔出盾牌的同時。另一隻手已經撕下自己的金絲面罩,砸向那第二支火箭,那箭射出時候還沒火,射到一半已經成了一道深紅,鐵慈的面罩眼看要將之兜住,斜刺裡一支箭射來,撞飛了鐵慈的面罩。
鐵慈:“!”
人影一閃,橫越如游魚,噗地一聲迎上了那火箭,半空中頭一偏肩膀一夾,竟生生用肩頸滅了那火!
嗤一聲微響,半空裡落下無數斷髮,被風一吹便成了灰。
那人一旋身,甩出火箭,那箭落地,哧哧燃燒了一陣才滅。
那人落地,捂住頸側,是衛瑄。
和衛瑄合乘的是呼音,她們三人也是離容蔚最近的三人,呼音一轉頭看見第三支冷箭,下意識掉轉弓頭要射下,卻聽一聲,“不可!”
不過電光石火間事,鐵慈和衛瑄雙雙出手的時候,容蔚已經轉身,此刻喝止呼音,飛身躍起,衣袖一兜,袖中有鏗然之音,竟然輕飄飄地兜住了最後那隻箭,鐵慈剎那間還看見那箭在他袖中圓潤地轉了個圈,然後,刺破衣袖,再次呼嘯而出,向着木師兄那邊飈去。
木師兄那邊頓時一陣人仰馬翻,好幾個人騰身撲上,像肉牆一樣擋在了木師兄面前。
這如臨大敵的情狀,看鐵慈也有些愕然,但她隨即發現,容蔚擲回冷箭的方向,竟然不是衝着木師兄的!
他衝的是木師兄那邊最好射,上面箭枝最集中的幾個靶子!
眨眼之間,一道烏光落於靶子上。
箭落下的同時,最靠近那靶子的鐵慈被人猛地一拉,撞入一個溫暖的後背。
她後退的同時,餘光看見對面木師兄那羣人也在瘋狂後退。
她在一瞬間明白了,卻也禁不住瞪大眼睛。
這羣人怎麼敢!
下一瞬轟然巨響!
遠超先前馬被撞出去的聲勢,那聲響震得整個書院都似乎在瑟瑟發抖,地面上一層沙土被震得飄起一層再簌簌落下,嘩嘩聲響裡煙塵騰起瀰漫視野,無數人驚呼大叫,狂亂奔走,如一羣被搗毀了老巢的螞蟻。
鐵慈貼着背後的胸膛,一隻手臂緊緊攬住了她的腰,她低頭看見黑色的護臂上純銅的釘幽光冷而潤,心中一時微亂。
以至於沒有察覺這一刻迷眼的煙塵裡,不知何處微光一閃,向她襲來。
身後容蔚似乎也在想着什麼,有些發怔,直到耳邊聽見細聲破空。
聽見聲音的那一霎,他便知道不好。
勁弩細箭,能被聽見,已至身前。
來不及了!
剎那之間他只來得及手臂向上一擡,橫在鐵慈心口要害之前!
“嗤。”
極其輕微的一聲,卻驚得鐵慈整個人向上跳了跳。
她熟悉這聲音,這是利器入肉的聲音!
此時煙塵終於慢慢消散了些,她一低頭,就看見一枚弩箭,穿過了容蔚的手臂,箭尖甚至從他手臂另一側微微出了頭,染血的箭尖已經卡在了她的胸口。
如果不是容蔚的手臂做了盾牌,她就算逃得性命,也會受重傷。
她霍然擡頭,看向容蔚。容蔚卻面不改色,猶自笑道:“你做甚這般看着我,含情脈脈的怪不好意思的。”
鐵慈此刻卻沒心思和他玩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反手去拔自己的小刀,準備給他取箭包紮,穿透傷容易感染,不是鬧着玩的。
忽然一聲驚叫,衛瑄撲了上來,踮起腳尖捧住容蔚的手臂,驚道:“先生,你怎麼受傷了!”
鐵慈頓了頓,看向衛瑄,她方纔接火箭,脖子上被燎傷,長髮也被燒掉了一半,此刻卻完全不顧自己,一臉惶急地看着容蔚。
容蔚一低頭,也看見了衛瑄的傷,笑道:“怎麼只顧着我,你不也受傷了?”
兩人馬上馬下對視,衛瑄的臉瞬間紅了。
鐵慈不知怎的,莫名覺得堵心,笑了笑,將容蔚推了推,道:“你受傷了,不能出手了,下去互相療傷吧。後頭的事,我來。”
又對衛瑄道:“你趕緊給他拔了這箭,穿透傷要好生處理。”
衛瑄連忙點頭,又伸手來接容蔚,容蔚卻一偏身自己下了馬,跳下去的時候,鐵慈怕他震着傷口,下意識提了他臂膀一下,這動作做出來,又覺得不大妥當,似乎小瞧了他一般,想要縮手,容蔚卻不介意一般,就勢下了馬,回頭對她一笑,道:“謝了。”
他這般客氣,鐵慈反而更不舒服了,收回手,看着衛瑄上來攙扶他,她不想多看,便轉了頭。
轉了頭的那一刻,素來溫潤優雅笑意常駐的人,已經斂了眉抿了脣,透出霜一般白雪一般冷的煞氣和寒意來。
她凝視着對面。
煙塵散盡,對面的靶子炸了好幾個。
木師兄等人灰頭土臉,退在一側,狠狠盯着她,面色鐵青。
場外監院霍然站起,氣急敗壞,“方纔是什麼!誰在箭上用了禁物!誰放了冷箭!我下令,停止比試!立即停止!”
鐵慈就好像沒聽見,揚弓指着對方,“你們輸了。”
容蔚甩回去的雷箭炸掉了他們最起碼三個靶子。上頭的箭早就化灰了。
現在數量都不用數,鐵慈穩贏。
衆人唏噓,一時不知該喜該憂。
木師兄卻獰笑一聲,“那可不一定!”
他一揮手,身後幾人齊齊拉弓。
鐵慈揮手示意衆人走避。
對方的箭卻越過他們肩頭,直撲場地邊緣,那裡的圍住場地的柱子上也豎着靶子,已經射滿了鐵慈這方的箭。
咔嚓響聲連綿,那些木樁先後折斷,靶子倒下,砸在了圍場外頭。
木師兄收弓,冷笑:“只能計算場內靶子上的箭枝數目,你的靶子已經跌出了場外,不能算了!”
跌出場外的靶子足有四個,瞬間鐵慈的損失比他還大。
一場比試發展到了這個程度,你死我活,一波三折,過山車一樣。
場外靜得落針可聞,都盯着鐵慈,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反敗爲勝。
畢竟箭也沒了,大家都沒了,搶都搶不到,靶子也沒了。
木師兄彎弓指指鐵慈,“認輸吧,我會給你三分薄面,允許你半夜滾蛋。”
鐵慈笑了一聲。
“那可不一定。”
然後她回身,道:“丹野,呼音,衛瑆。”
丹野和衛瑆原本離得比較遠,方纔趕不上趟,此刻都策馬過來,丹野眉毛都豎了起來,衛瑆也難得擡頭盯着鐵慈。
鐵慈指了指場地邊緣,那是四根木柱,牽着繩子,圍住了那個方向的場地,上頭的靶子現在都已經斷裂跌了出去。
她道:“還記得我先前射靶上牆的事嗎?”
幾人都點頭,呼音丹野隱約明白了什麼,眼底頓時一亮。
“就那樣。就那姿勢。”鐵慈指着那木樁,“一人一根,仰角三十度,”她比劃了一個角度,“我說起,就同時開射,記住,一定要同時。”
幾人都點頭,連衛瑆都動了動肩膀。
鐵慈發現他只要肯認真聽,就沒有不能理解的。
“小圓臉,丹霜。”鐵慈道,“你倆給我們掠陣,防止對方再次放冷箭。”
丹霜箭術也很強,但是鐵慈需要一個耳目極其靈敏的人給她做好後衛,因此留下了丹霜。
她又囑咐了幾句,丹霜點頭,拍馬向前,和小圓臉一左一右,冷眼對着那一邊。
蹄聲嗒嗒,在場中重新響起。
這回場內外都很安靜,大家屏住了呼吸。
看那四騎交錯飛馳,馬上騎士忽然齊齊矮身,將自己掛在了馬側。
和先前鐵慈射箭飛靶一樣的姿勢。
衆人嗷地一聲都激動起來,然而此刻四人對面並沒有牆,就算有牆,再釘靶子也無意義。
下一瞬鐵慈道:“起!”
咻咻咻咻。
四箭從馬身之側起,斜斜向上,劃開一條凌厲的線,彷彿要貫穿雲天。
下一瞬嚓嚓連響,四箭同時入柱。
同樣巨大的向上的衝擊力,帶着四根柱子同時飛起。
衆人目光隨着那柱子飛向高天。
嚓嚓聲響,丹霜和小圓臉同時拔刀,砍斷了身側圍場的繩子。
拖拽之力頓時消失,四根柱子帶着繩子飛出半丈,再幾乎同時落地。
此時可以看出四人膂力高低,鐵慈和丹野彷彿,呼音和衛瑆稍弱,衛瑆又略弱一些,畢竟他還是個孩子,孩子能和西戎女和卓差不多的膂力,已經很了得。
這就使那四根柱子帶着繩子落地的時候,竟然還能維持差不多的直線。
而整個圍場的正方形,此刻變成了長方形,雖然繩子斷了,框還在,那框,再次將落地的靶子框在了場地內。
一霎死寂。
片刻後,爆發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這一刻不管是敵是友,喜歡或者是討厭,都禁不住拍遍欄杆,拍紅手掌,要將這無與倫比的爭鬥、難以企及的人間巧思以最狂熱的情緒慶賀。
就連師長們都紛紛起身,合掌而贊。都覺得今日這無心一比,大抵從此要成爲書院傳說,足可代代流傳的那種。
已經命中註定要吃屎的戚元思都在拍圍欄,大抵已經忘記了便便的芳香。
萬衆歡呼聲裡,鐵慈卻再次轉身,不知何時她弓上又多了一支箭,在衆人呼聲最高,連木師兄都心神浮動看着那四柱的時候,滿弓,上弦。
對準了木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