巛洲篇7

趕走了煩人的兔精,祁墨終於有空應付喚靈盤。

她從囊袋裡掏出一小卷捆好的黃符,解開紅繩,抽出一張,再將剩餘的捲回去放好。

正常來說,普通符咒都需要用靈力才能催動;

補靈符卻是近些年,修行者們研發出來的預製符,最初是用於打鬥靈力稀缺時使用,無需額外催動,即貼即用,非常方便。

好用,但是價格昂貴。祁墨不知道,她只知道穿越過來的那天,玄虛山的長老們就塞給她大大小小的儲物袋儲物戒,裡面是各種各樣的仙家道具丸藥。爲了不暴露奪舍之事,看不懂異界文字的她千辛萬苦才瞭解了其中部分物品的功效,更不消說浪費精力在價格這種不重要的細節。

反正花的又不是她的錢。

如果她方纔在兔精面前掏出這玩意,那場交換合作的談話結果,或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喚靈盤啓動之前,長相酷似被打磨圓潤的灰色薄片石。接觸到靈力汲取處,補靈符金光一閃,融進了喚靈盤的頂端寶石。

祁墨目前只和鹿穗交換過密號,人多的地方不便使用補靈符,所以祁墨現在看見的,是具有時差的消息:

“師姐!今天中午公廚好像特供烤魚,我們早點去?”

“師姐師姐,我聽說你那邊已經開始啦,你怎麼了?”

“我考完了師姐……人基出題的老師是變態嗚嗚,恨死他了!”

“哦,出題的好像是我師父,對不起。”

不愧是人羣中萬中無一主動搭訕祁墨的鹿穗,發的都是語音,省去了祁墨看不懂異世界文字的麻煩。接下來的一串全都是在覆盤考試題目,正好她一會就要考,因此聽得仔細了些。

祁墨認認真真把語音放完,果然聽不懂。補靈符消耗完畢的那一刻,她收起喚靈盤,搖頭晃腦地朝學堂走去。

對於自己在這裡是文盲這件事實,祁墨已經看開了,與其同命運做無謂的抗爭,不如順其自然靜待花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人不能選擇死亡但能選擇死亡的姿勢。她選平躺。

考場安排在昨日的山下學堂,此時正值開考前,站者有,坐者有,碎碎背書者有,掐指算掛者亦有,祁墨進來時便看見這樣一幅衆生百態,一時勾起思鄉之情,心中慨嘆。

學堂內,監考的夫子好巧不巧,正是黎姑。

看見祁墨走進來,他的眼皮不可控制地跳了一跳,背手對着衆弟子清聲道:

“今日考試,大家不必過分憂心,上次落榜者衆多,因此學院決定在本候調低難度。”

底下七嘴八舌。

“好了,靜一靜。”

黎姑手持佛肚竹鞭,頓了片刻,道,“考題不難,因此,我希望列位能夠坐到誠、信、真,考的是題,亦是你的本心與意志,忠於記憶和考題,忌算卦占卜、投機作弊,如有發現,嚴懲不貸,絕無例外。”

一邊說,眼神若有似無地落在祁墨身上,後者正支着腮發呆。感受到視線,她看過去,敷衍地眯了眯眼,嘴角扯出了一個客氣的笑。

“……”

這兩日祁墨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以至於此刻,哪怕祁墨在考試中作弊,黎姑也完全不會覺得意外。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

自以爲有幾分天賦,便可以傲然凌物、唯我獨尊。這樣的人,往往鼠目寸光,心境氣量之低,若不及時加以引導修正,只會平白浪費天賦,難有作爲。

六山派的弟子學課採取走班制,儘管黎姑目前只給祁墨上過一節課,但他私下同其他幾位老師交流過,從他們的反應來看,祁墨在課堂的表現可謂是有始有終,從始至終,如出一轍。

談不上認真,更遑論努力。

如果說原本,黎姑還對這個玄虛山的親傳有幾分天才濾鏡;

那麼現在,他只覺得此女目中無人、恃才凌人、虛浮輕人,徒有表面稟賦,實在難成大事。

學藝先學德,若無德行,藝能再高,那也是歪了長、斜了高。這樣的人,於世間有何益,於蒼生又有何益?

黎姑看着祁墨身上突兀的紗裙,搖了搖頭。

黎姑也很納悶,宗主的親傳爲何是這個鬼樣子?

或許有自己的道理吧,只是目前,他實在瞧不出來有什麼閃光點。

考試開始,祁墨端正姿勢,臉側忽然金光一閃,一卷紙卷倏地出現。她學着衆人模樣伸手將紙卷拿下,展開、展開、再展開。

然後沉默。

好傢伙,清明上河圖。

學堂內一片寂然,只餘細毫墨筆在紙上蹭過的摩擦聲。黎姑站在講壇上,分出一縷神識在廊道間巡邏遊蕩,猶豫片刻,又分了一縷往祁墨那去。

和預想中的完全不同,考前悠閒的祁墨,此刻竟然埋頭苦寫,奮筆疾書。

黎姑很意外,繼而,陷入沉思。

難不成,此女其實是背後下了極深的苦功夫,因此,纔不需要在考前臨時抱佛腳麼?

黎姑眼前浮現出少女點燈熬油、廢寢忘食的模樣,一時無言,漸漸對自己莫須有的揣測感到些許羞愧。

是啊,祁墨大病初癒,爲了追趕課程進度,一定要付出比常人多幾倍的努力。是有多勤奮刻苦,纔會精疲力竭在課堂上小憩?黎姑感覺自己的內心某處被久違的隱隱觸動,昨日今日種種,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心下一動,神識往祁墨那探去,一邊自我安慰道:也才短短三日,無論答成什麼樣,都情有可原……

祁墨總感覺身側有一束目光。

不過,她懶得管,反正也沒什麼好看的。

狼毫毛筆在紙上塗抹,祁墨抓筆的姿勢很生疏,但她塗得認真。只見空白處墨跡死歪八扭,密密匝匝,若是放到現在可能不知所謂,但黎姑一看便明白,那些晦澀的小字,分明就是將題目原封不動地摘抄了下來。

而且抄得很笨拙,筆畫順序本末倒置,字形間隔錯落有致。

本來,作爲一個原滋原味的穿越者,祁墨也想效仿前人,來一幅簡約的現代畫,或者默寫一首技驚四座的絕美古詩。

不過,這些在她腦子裡爽爽就得了。

這可是實打實的考覈,她一沒有實力,二沒有靈力,祁墨不敢想,若是她大着膽子在試卷上鬼畫符,惹罰是輕的,激起這些修仙變態的研究欲,那纔是最完蛋的。

祁墨努力地抄着題,全神貫注地往自己狗爬似的字體裡灌輸一種信念:

我文盲,但是我認真,老師,至少給個態度分。

黎姑木着臉收回神識。

人活着一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選擇相信另一個人。

拳頭捏緊了。

分秒在耳邊踱步,時快時慢,不知所謂。

考覈很快在一片輕聲的哀怨中結束。祁墨大赦般的出了口氣,放下筆,隨着人流往學堂外走。

前腳還沒踏出教室,身後便響起黎師叔慈愛的嗓音,令人毛骨悚然:“祁墨,你留一下。”

“……”

不出意外的,周身視線聚焦,祁墨木着臉,看向黎姑乖巧道:“師叔。”

就像今晨操練遲到那樣,做錯了,但是乖巧,從態度上,就讓人先軟了一半。

黎姑不疾不徐地展開一指,一團白光漸漸在指尖聚攏,紙捲上的紅色標記微亮,漂浮成一片雪白的卷海。黎姑手指一勾,雪海倏地撲向講壇,然後秩序井然的落在講桌上,整齊排列。

祁墨認真看着,一雙大眼睛棱棱閃亮,盛滿了天真的求知慾。

見她態度不似想象中那般,黎姑也放緩了口氣,將一部分紙卷抱在胸前,對祁墨道:“剩下的你拿,隨我來。”

祁墨聽話照做。

山下學堂在學院裡的位置偏僻,坡下便是石榴林。黎姑驅使靈力催動符咒,地面猶如岩漿刻紋,驟然多出一條金線。他回頭看向祁墨:“這是特製的通行符,僅限學院內部互相傳送,跟上來吧。”

盯着那條在地面淺草鮮明發亮的金線,祁墨想起囊袋裡那捲補靈符,心下暗自佩服:真是智慧不論時空,發明不論大小,何爲人上人?便民利生者是也。

可敬可嘆,可敬可嘆!

踏過金線的一剎,臉上溫度和風力微微變化,祁墨睜眼,周圍景色變了一番,面前,已然是一間寬敞的庭院。

青瓦白牆,樹蔭如蓋,高大的樓舍拔地而起,雕樑畫棟,層樓疊榭,周圍廊道盤寰,頗有寧靜雅緻之氣。祁墨不禁仰頭,又被不遠處的黎姑喚回神:“這裡。”

兩人立於廊道陰影。

黎姑伸手調出祁墨的試卷,靈力驅動,於半空中徐徐展開,空白處,猙獰的墨跡爬滿紙卷,兩人注目,盯了一會兒,黎姑嘆息:“你跟我說說……”

“你跟我說說,你這是什麼?”

“……”

祁墨和黎姑默契扭頭。

只見庭院門口,一位身着道袍、簡冠黑丸髻的年輕男修垂頭喪氣,在他面前,濃妝豔抹的高大女子挺背而立。

那女子,身材頎長,面如敷脂,衣帶馨香,烏絲如綢緞瀑布般垂下,指尖塗着紅豔豔的蔻丹,正指着男修面門破口大罵。

漂亮的臉蛋上怒色畢現,一開口,公鴨嗓打碎濾鏡,暴露了一切:

“考試考試,考的既是學識,是心性,也是你的態度!就這些題,你哪怕不會,寫兩個字上去,也不至於一分沒有!可你不僅不寫,還敢在上面鬼畫符!哪怕把題目抄上去呢?嗯?!”

祁墨:!

黎姑:“……”

公鴨嗓愈說,怒意愈盛,乾脆調出試卷扔進男修懷裡:“你自己念一下,你寫的這是什麼?!”

男修的頭更低了。

他慢吞吞接過,看着自己的試卷,磕磕巴巴念道:“小酒窩長睫毛,迷人的無可救藥。”

祁墨:?

一種強烈的不可置信的直覺,摧山倒海般襲來。

“……”

“一日考試難悟,見一學子回顧,可怖,可怖,老師就在近處!”

場面死寂有如墳墓。

“左眼用來忘記你,右眼用來記住你。等你長大了,我就享福了,”男修越念音量越低,頭幾乎要埋到脖子裡,“別讓等待,成爲遺憾。”

風從四個人中間穿過,那麼悲,那麼涼。

公鴨嗓的臉色猶如打翻調味瓶,酸甜苦辣,色彩紛呈;

黎姑眼神複雜,心中不住嘆息,真是一屆不如一屆;

唯有祁墨,一雙鳳眸好似被點燃,閃着攝人的光。

天曉得。

她不止一次做過在異界遇見同類的夢,卻怎麼也沒想到,夢境在今天成爲了現實。

原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不是隻有她一個人忍受着相似的孤獨。

祁墨簡直要熱淚盈眶。

做得好,老鄉,天選穿越聖體,就這心態,你不成功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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