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要求看似簡單,實際上,還包含了一個隱藏條件。
養蠱謀劃事變的罪名落實,按照規矩,她勢必要隨白否回仙盟吃牢飯;倘若遵守交換條件讓她留在清泓學院,那麼這無疑,是在挑戰仙盟的刑懲條例。
這事可大可小,就看她以什麼樣的方式留在這裡。白否沉思。
女人不急,她有的是時間糾纏,但中蠱之人危在旦夕,必須爭分奪秒,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須臾,白否頷首: “好。”
女人麻溜起身。
她快步走到牀榻近前,藉着幽幽燭火的餘暈,她看見牀榻上的男人面如青鬼,兩頰凹陷,生命體徵已經是日薄西山。女人翻開他的十指,右手食指處有一道微弱的新鮮血痕,已經發黑腐爛。
下蠱不同於下毒。
不同的蠱,被種進人體的媒介也不同,通常是特定的,因此,蠱師也常常根據種蠱方式來排查蠱物。女人正握着那隻手細細地看,牀上的人雙眼緊閉,左腿忽然擡起,在半空中一陣痙攣。
跟中了邪似的。
女人臉頰一抖,立刻丟開那隻手,驚得站了起來。
這一抽,好像打開了什麼開關,黎姑躺在牀上,頭腳沾牀,腰卻高高擡起,“喊”地一聲落下,身體開始以奇異的角度彎折,迅速變換姿勢,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他體內劇烈掙扎,動作快出了殘影。
“壓住他!”
女人剎那間反應過來,顫聲道,“快壓住,他要跑了!”
黎姑的身體剛擡起一個角度就被白否用掌風隔空壓倒,大力摁在牀榻,他卻不死心似的,雙腿如同兩條瘋蛇,開始在空中揮舞抽搐。
女人雙指併攏,用力抵在黎姑眉心,厲喝道,“定魂!”
劇烈的掙扎漸漸平息,女人緩緩轉頭,所有人都看到了她臉上蒼白的驚駭神色。
“方纔還好好的,”白否斂目,本身就狹窄的瞳目如今只在臉上留下了兩條笑縫, “怎麼會突然如此?”
女人臉色煞白,張了張嘴,一個前所未有的可怕猜想在她腦海中緩緩浮現。她強壓下心頭的滔天駭浪,冷靜回答,“是異魂。”
女人穿着北境厚重的襖子,面頰在燭光下黃涔涔,聲音在屋內緩緩響起。
“這位道長的體內,可能被種進了一個他者的靈魂。”祁墨手指一蜷。她迅速搭下眼皮,及時掩去了眼眸裡奇異的神色。
“何出此言?”
“直覺。”
“…...”
“蠱師辨蠱通常如此,”女人冷聲,“普通蠱物可以靠症狀和路徑分辨,手段高明些的蠱,難免要依靠些直覺。”
女人下巴一揚,一字一句地強調,“我從未出錯。”
“方纔一直沒有覺醒,大概是人氣和靈力濃度不夠,”女人的眼神略過祈墨,在白否和樓君弦身上逡巡,“畢竟兩位都是大乘期以上,效果自然更拔羣些。”
“……”
“好,”白否溫和,“依汝看,這蠱是什麼蠱?可有解決的法子?”“是魂蠱。”
祁墨敏銳地注意到,當女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從來只做彌勒笑的白否嘴角一抽,笑容不變,卻平添了幾分凜意。
祈墨垂眼,下一秒轉頭,看向身後的傀儡。
傀儡不愧是傀儡。
想起樓君弦出現在後院裡時說出口的話,祈墨無聲地撇了下嘴。都傀儡了還不忘警告教育她,這位樓宗主的師德本能,大概已經刻進了DNA裡。
祁墨左看右看,傀儡的表情分毫不移,還是那副生人勿進的死板樣,只不過在祁墨看過去的瞬間,那雙漆黑的眼眸動了動,緩緩和她對視上了。
……這麼智能?
“.…….”
一俯一仰,師徒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
祁墨忍住了位移檢驗傀儡視線跟隨的衝動,卻實在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傀儡冷白的臉頰。這一戳,她驚歎出聲:“哇。”好逼真啊。
樓君弦: “..…”她心裡感慨,轉身,猝不及防回首再戳一下,促狹地彎了下眼睛,最後滿意收手,只留給傀儡一個黑毛毛的後腦勺。
“魂蠱是強行將異體魂魄種入生人的術法,會同原主爭搶意識和軀體的控制權,如今這位道長以一體養兩魂,自然支撐不住,需要大量五穀養氣一類的丹藥。”
白否笑了笑, “汝倒是懂得多。”
女人這時候開始謙虛,“仙司過譽。”
“世上竟有將生魂煉製成蠱的邪術,”白否興致蠱然,和女人口中的“術法”不同,白否更直接,稱其爲“邪術”,“這蠱有何解?”
“解法倒是有。”女人問,“仙司可知道三魂枝?”
“….….”
房間裡忽然陷入了短暫的寂靜。白否開口,“哦?”
“傳說人皇開天闢地,劃分人鬼神三界,憑一己之力建立三界通道,再以一魂鎮守人界。”女人道,“可惜人皇和妄或大戰後精力不足,所建立的人鬼兩界的通道受怨氣衝擊,很快發生坍塌,出現了一道極小的缺口。”
“沒有活人知道缺口之下是什麼。”
“只有亡魂。若有引渡的亡魂不慎跌入其中,便會化作一根三魂枝,位於陰陽不可尋的交界處,不生不死,永世不得輪迴。”
祈墨聽的輕輕倒吸氣。
虧她在東七門裡看的那本書叫神話足本。還“足”呢,邏輯不通就算了,連這樣重要的後續都懶得寫上去,對得起出版賣的那些錢嗎?
白否笑意更深, “只是傳說而已,如何能作爲解蠱之法?”
“仙司說笑。”
“這可不是傳說,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女人道,“畢竟“傳說中”中人皇留餘的那一魂,如今也成爲了人人供奉的“天篡”啊。”
“….….”祁墨沒忍住再轉頭,傀儡臉上依舊是那一派闆闆的死人樣,不見絲毫情緒波動,她有些失望,乾巴巴地轉了回來。
“我有一個問題,”祁墨一邊轉頭一邊舉手, “假設這位蠱師姑娘說的是真的,那陰陽交界處的一道缺口,活人也進不去吧?”
祁墨猜得不錯。
那道缺口神出鬼沒,只有引渡過程中的亡魂,纔有一定倒黴的概率掉進去。女人的眼裡閃出一絲精光:“誰說沒……”
“向西百里之外的豐嵐學院,有一處人皇開闢時遺留下的秘境。”
所有人循聲望去,是那具黑衣傀儡,他的瞳孔沒在陰影裡,被燭火映襯得微微發冷。實在是太逼真,祁墨縮了縮脖子,強忍住身體的應激反應,若無其事地聽着。
“秘境代代相傳,經歷先輩磨礪改造,如今用作仙盟弟子的試煉,每五年舉辦一次。”樓君弦語調平平,只挑選最簡練的字眼。
“屆時,各學院將挑選幾名交換生,前往參與試煉。”
祁墨後背一麻。試煉就試煉,這傀儡看她是什麼意思?
“說起來,今年秋試也快開始了,”白否沉吟,她的語氣總是這般閒散,若不是此刻站在這裡,怕真要以爲她已經忘記了躺在牀上的黎姑,“那處秘境是仙盟共同財產,確實有千年以前的印跡,不過要說單憑此打開兩界通道……”
“可以。”
在女人搶着發話以前,樓君弦言簡意賅, “我打開過。”
“….….”
屋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白否這下是真的笑了,“樓宗主,你還有多少驚喜是白某不知道的?”
“學院弟子進入秘境尋找通道,拿取三魂枝,”樓君弦一字一句, “在那之前,你想辦法拖住他的命。”
祈墨撩了他一眼,沒做聲。女人:“.…”
她強忍怒意, “你——”
“刷拉”玉骨扇展開,白否舉着扇子遮住下巴,微微點頭,“是個好辦法。只是有一個問題。”“眼下,黎道長暫時是醒不過來了。”“祁墨小友的嫌疑,怕是洗不清啊。”
“…...”
果然是個好問題。
“這嫌疑,說穿了,也是諸位給我安上的,”終於有開口的機會,祁墨直言不諱,“鏡花草廬一案有人認領,抵君喉劍意也是再明顯不過的誣陷證據,非要說嫌疑,同我一起補考的姚小祝,是否也應該忝列其中?”
“.…….”
“不如這樣。”白否低了低頭,看向祁墨, “安排汝爲交換生,參與本次秋試。”
“…...”
“一則找到解藥自證清白;二則,倘若沒有找到,或是臨陣脫逃,便等同於認罪,怎麼罰,如何罰,到時便要乖乖依從,如何?”
全場只有蠱師一個思維相對正常,對這種讓嫌疑人去找解藥的方案感到吃驚:“不是,那這位道長怎麼辦,就一直拖在這?”
“秘境試煉三日後開啓,持續七日,”棺材臉“傀儡”又開口,“一共十天。”
女人:“.…”
她難以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要我拖十天?憑什麼!”
“你不想待在這,去仙盟也可以。”女人頓時啞火。
“內個。”
屋子裡又安靜了一會兒,祁墨忽然想到了什麼,弱弱舉手:“我聽說交換生選拔,要看學分的。”“上次我查了一下,我這幾天扣得比較多,只有不到八分。”清泓的考覈是十分制。
“……….”
“好吧,”祁墨坦白,舉起來的手掌只剩食指豎着,“一分。”
“……”
女人更加難以置信了。
“你怎麼不乾脆說不到一百分?”
***
白否領着蠱師去和岐黃堂的人對接,祁墨邁出門檻,門口站着一排人。看見祈墨安然無恙,這些人各自表情之豐富,可以演一部跌宕起伏的八點半肥皂劇。
一通跑下來,日晷已轉至酉時末,淡月浮天,穠麗的黃昏在天的另一端塗抹,仰頭便能看見山頂金邊。光影混沌下,祁墨嗅到晚時的涼氣,眼神停留在了最邊上的姚小祝。
他低着頭,大概是對腳尖產生了濃烈的興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最開始在後院裡遇到他的時候,祁墨也沒有想到,兩個同在異鄉的穿越人,會走到今天這樣互相忌憚對峙的地步。
沒有對錯。利益衝突之下,如此權衡罷了。
“看這架勢,白仙司不打算帶你走了?”冥秦月抱胸,鼻尖痣俏麗,眉毛微揚, “條件是什麼?”
“試煉。”
祈墨一臉苦哈哈, “各位師尊,你們對學院規矩比較熟,有沒有什麼快速提升學分的辦法?”身後,樓君弦原本平靜的臉色驀地一倔。
談烏侯冷汗都下來了,手擺得像螺旋槳,沒等他開口,祈墨鎖定目標,可憐兮兮, “談師尊。”“聽說打理藥原賺得學分比較多,您能給我開個方便,順便多給點分麼?”
談烏侯:“……”孩子,雖然你的要求很流氓,但這不是分不分的問題。一旁的長孫頊早已察覺不妙擡腳就走,祈墨轉過來,一嗓門將他定在原地:
“長師尊,”祈墨眼眶溼潤,“聽說上脊山下山採辦材料有特殊的加分機制,但是限制了專業考覈分數,尋常參與不得。”
她努力眯出一丟丟淚花,聲淚俱下。“師尊不會眼睜睜看着弟子,因爲選不上交換生被賜死的吧?”
長孫頊: “….…”
樓君弦: “…….
冥秦月滿臉寫着誰有瓜子給我磕一把。
祈墨心裡悽苦,忽然意識到什麼,小心翼翼回頭看一眼,果不其然,又撞上傀儡黑洞洞的眼眸。
……
連傀儡都這樣兇,一看就是個不好商量的。想起往日那些嚴苛的要求,祈墨下定決心抱緊其他師尊的大腿,遠離樓君弦這隻食古不化的呆鵝。
她上前一步,兩位宗主像是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紛紛做出拔腿就跑的姿態。這時旁邊一道沉着嗓音響起,闖進這個略顯詭異的畫面:
“相—山最近有采辦符紙墨水的任務。”
說話的是悟桑,今天這一出,這位年歲較高的仙姑幾乎全程保持沉默。她看着祈墨。“可以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