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祁墨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不上不下,彰顯着她不多不少的自信。
長孫塗不予置否,安靜地站在那裡,一副靜待你表現的姿態。
祁墨不懂陣法,也沒去相一山進修過,日常的學堂課程更是有如天書,聽都聽不懂。但是她知道有個人曾經在相一山當過親傳,和鹿穗一樣。
到目前爲止,她只在體修考覈和交換生選拔上引召過原主的力量,這其中似乎有一些共同的契機,祁墨蹲下,五指摸着劍身: “從這裡落下去。”
神劍通人性,聽得懂話,一頭扎進烏雲底下的叢林,銀光一閃,祁墨和長孫塗已經落到了地面上。兩人環顧四周,在天上的時候感覺不到,如今落到地上,纔看見瀰漫的瘴氣和霧毒,陰森的冰冷空氣如同細芒絲絲縷縷鑽進衣裳空隙。
長孫塗蹲下,將手掌覆蓋在地面上,凝神感受靈力流向,祁墨卻仰頭看着四周的樹木若有所思,少焉,她輕輕推了推長孫塗的肩膀。
“看。”
長孫塗擡頭看,
四周的樹木呈現出一種低矮的走勢,鬱鬱蔥蔥的蒼葉覆蓋,加上瘴氣瀰漫,表面看上去似乎與尋常植物無異,但若細看,便會發現,這些樹幹是斜的。
很整齊地,往某一個方向傾斜。
“木向陽,根向水,秘境靈植汲取靈力生長,方向朝着哪邊,哪邊的靈力便最濃郁。”祁墨凝神看着遠方,“那就是陣眼。”
她隱隱感到離自己想要的越來越近了。
“這些樹不是一天就長成這樣的,”長孫塗道,“此處陣眼形成積年累月,而秘境之外的人卻毫無覺察。”
就是在這一刻,祁墨忽然感覺長孫塗的說話語氣有點熟悉,不過她沒工夫細想了。兩人沿着樹葉朝向飛快往林中深處走,祁墨摔了一道符,周身燃起臨時的護體金光,暫時阻隔了毒瘴的靠近。
越往裡走,路徑越撲朔迷離,黑色的瘴氣越來越濃,其中似乎還混雜着一些詭物,祁墨靠着黃符和抵君喉劍靈的威懾,才勉強阻擋周身惡意的靠近。
直到光線越來越稀薄,能見度已經低到極致時,祁墨看着面前黑黢黷安靜行走的背影,忽然喊了一聲:
“長孫塗。”“怎麼了?”
她回答的聲音很平靜。
“你回頭。”
“……”
一聲輕笑。
長孫塗戲謔道:“別開玩笑了,我們還要趕時間呢。”
祁墨: “……”
好,出事了。
她強壓下心頭的不安,若無其事回答: “行吧,只是我剛剛踩到了一坨狗屎,想給你看看,你要不想看就算了。”
“….…”
長孫塗乾笑兩聲。
兩人繼續往前走,步履匆匆,祁墨大腦飛速旋轉,得空間目光往上一瞥,整個人如遭雷擊,彷彿受到了某種莫大的震撼。
她的腳步停下來,像是被兩根釘子釘住,再也無法挪動分毫。長孫塗沒聽見她的聲音,對着虛空耐心問道: “怎麼了?”
“....”
祁墨: “你不是長孫塗。”
她死死盯着天空。
那蒼彎之上,曹在夢中出現的,如同畫卷一樣的巨大漩渦,就這樣平鋪在眼前,浩瀚似宇宙。她的語氣不容置疑,“你是誰?”
祁墨猛地四望,試圖在烏黑叢林中尋找透明的琉璃樹枝的痕跡,卻聽見長孫塗很輕地笑了一聲,轉過身來。
“她”穿着清泓學院的道袍,臉上卻沒有五官,只有一團黑色的霧氣,呈現螺旋狀的漩渦,在臉型中央不斷轉動。“你在說什麼呀?”那東西咯咯笑,陰森尖利的笑聲迴響,黑暗中似有無數細小的聲音迴應,令人毛骨悚然,“我聽不懂呀。”
“這裡是什麼地方?”
“你不是一直在找麼?”那東西笑嘻嘻,“你從秘境之外來到這裡,不就是想要找到這個地方嗎?”
“……….”
“咦,”那東西揹着手,繞着祁墨轉圈,儘管沒有五官,祁墨卻仍能感受到一股冰涼的好奇視線在周身繞轉,它吸了口氣,“嘶——好熟悉的氣味!”
“你既然能看見陣法,就說明,你來過這裡,”它忽然轉到祁墨眼前,臉上沒有窮盡的漩渦距離祁墨的鼻尖近在咫尺,“你是誰?”
我是誰?
祁墨笑了,她擡起手,這是一個毫無攻擊性,也毫無脅迫的動作。下一秒,這隻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準面前這張臉的正中央,狠厲地掏了進去!
那東西顯然沒反應過來,頓時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祁墨也不知道自己這下意識的猜測從何而來,她只是遵循了自己的本意。
這挪動的漩渦中央一定有東西。果不其然,伸進去的一剎那,她就摸到了一抹鋒利的邊緣。
下一秒,鋪天蓋地的黑氣爆發,直直爆開了祁墨的衣袖,絞碎血肉,紅霧揚起,森白骨骼頓現!
祁墨:!
她咬破舌尖,強行讓自己保持專注,靈脈剎時如同洪水開閘,浩瀚的力量於周身爆發,與黑氣狠狠相撞,暗無天日的空氣裡頓時轟開一片亮光,祁墨厲喝: “抵君喉!”
神劍嗡然一亮,祁墨“啪”地握住劍柄,擡手一劈,那東西發出了更加瘋狂的尖叫,祁墨的瞳孔渙散又凝聚,耳朵滲出血,眼前一片蠕動的昏花。她伸進漩渦裡的五指已經被刮肉吸血,正在迅速露出白骨指尖,但祁墨渾身劇烈顫抖,雙目通紅,一言不發。
她猝然猛地一握,狠狠將手拔了出來!
天際捲起一陣颶風,周圍空氣瞬間逆轉,黑氣江海倒灌般鑽進祁墨手裡的東西,伴隨着一聲刺目的尖嘯,面前鬼影消失,“噹啷”落地。
掉在地上的,是一截透明的樹枝。琉璃樹枝。
祁墨呆滯地看着,夢中的畫面與現實不斷交疊,忽然一陣劇痛,她張開白森森的五指,掌心肉躺着一枚銅黃色澤的碎片,在血肉裡泡着,不沾染一絲一毫。
耳朵捕捉到輕微的開裂聲,地上的琉璃樹枝咔嚓斷裂,化作蠻粉,消弭於空氣中。
“祁墨!”
祁墨一醒,再擡頭,眼前已經是長孫塗那張沒有感情的器人臉。她下意識後退,手腕卻被一把摸住。
長孫塗的目光緊緊鎖在祁墨的傷口上,表情冷重,她的力氣很大,祁墨卻不覺得疼,只覺得絲絲癢意順着骨肉攀爬。長孫塗一邊給她灌輸靈力,一邊凝聲問: “剛剛去哪了?”
祁墨有點恍惚地看着她,腦中浮現一個可怕的猜想。
“我一直站在這嗎?”
這兩個問題牛頭不對馬嘴,但祁墨和長孫塗在一剎那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在祁墨的眼裡,她進入了一個地方,遇見了“鬼”僞裝而成的長孫塗;在長孫塗的眼裡,祁墨自始至終跟在她的身後,沒有任何異常。
她只是一直往前走,直到感覺身後人的腳步忽然停下,再轉頭,祁墨已經神情恍惚地站在原地,一隻手鮮血淋漓,白骨森森。
“……”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祁墨看着掌心的銅黃碎片,輕聲問道,不知爲何,這個器人的知識面就像現代的百度助手一樣,進入秘境以來,似乎就沒有她不知道的。
長孫塗看向那東西。
“無圻鈴。”
!
聽見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名詞,祁墨的神經一下繃緊了,脫口而出: “那是什麼?!”壓在她心頭沉重的問題,一直以來追尋的問題,竟然就用這樣直接又簡單的方式問了出來,長孫塗繼續答: “連接人鬼兩界的神器。”
她的聲音緩緩道來。
“千年以前,人皇劃分叄界,以神魂之力創造連接人鬼兩界的通道,然而神力不支,通道出現缺口,那碎掉的一部分,被一位誤入通道的器修魂魄撿拾,煉成了神器,無圻鈴。”
“擁有此鈴,便可在通道與人鬼兩界間來去自如。”
“……”
祁墨: “這令,既然是在通道內被創造出來,怎麼會落入人間?”
“因爲那個器修,雖身死,執念卻不消,傾盡所有造出此鈴意圖回到人間。”長孫塗語調平鋪。
“無圻鈴也跟着他,百年以來,漸漸在人間流離。”
然後就流入原主手中,又經過一些意外,變成了碎片。祁墨覺得長孫塗的說話方式耳熟的有些過分。
祁墨忘不掉那個發狂弟子沙啞的聲音,如今,顧不上去糾結她是如何得到這個東西的,祁墨道:“我知道陣眼在哪裡了。”
“秘境之外的長老之所以無法察覺此地陣法,因爲此陣不屬於人間,而是位於人鬼兩界的通道,”祁墨道,“鹿穗大概因爲什麼原因被吸入其中,那個原因,可能和我的一樣。”
長孫塗皺眉看着她。
“你想做什麼?”
祁墨不言語,凝目看着掌心的碎片,深吸一口氣,看向長孫塗:“你能關機嗎?”
長孫塗:?
長孫塗: “……”
長孫塗表情不動: “心髒處有一顆靈能核,如果取出來,我的身體就無法移動。”
祁墨:“但是你的意識還在,對嗎?”
話出口她才發現邏輯上的相悖,一個器人能有什麼意識,除非她綁定了某一個活人。長孫塗的眉毛皺得更緊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祁墨盯着她,眼睛也不眨。
長孫塗盯着她黷黑的眼睛,緩緩低頭,抵君喉長劍浴光沒入自己的胸膛,嘆嗤穿透,以一個巧妙的角度避開生符,將胸膛裡那顆綠色的靈能核挑出,轟向遠方。
“……”
“時間緊迫,抱歉。”視線湮沒的最後一秒,長孫塗看着祁墨,她的表情幾乎沒怎麼變,只有一絲絲愧疚,“先睡一會兒吧。”
長孫塗兩眼一滅,整個人如同一堆散架的關節摔在地上,祁墨垂目望着,靈脈中的隱藏的靈力終於徹底釋放,源源不斷鑽入手中的碎片,發出耀眼的光線。
無圻鈴能進入人鬼兩界的通道,如果鹿穗也在裡面,說明她的身上,有和祁墨一模一樣的東西。希望你還活着。
祁墨看着手裡的銅黃碎片,低聲道:“以及解釋一下,爲什麼你會有我的東西,鹿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