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都很意外,尤其是小裁縫,估計在此之前,她已經做好了兩個人一輩子只在信上溝通的準備。
小裁縫的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慌亂。
她的身上穿着同那日如出一轍的裝束,頭巾一絲不苟的將頭髮盡數裹起。房心殿常年只點燭火,如今正午光線好,離得又近,祁墨這纔看清她臉上一點細小的淡色雀斑,單眼皮,瞳色很淺,分明又清澈。
她實在太緊張,膝彎都在抖,祁墨很少見到比自己還緊張的人,忍不住放輕了聲音,“我來買書的,”她不好解釋和鹿穗的行程,只能晃了晃手裡的《人鬼情未了》,“你怎麼會在這裡?”“打工。”裁縫小小聲,“攢錢,準備在這裡置片田。”
沒想到她這麼直接,跟個直筒似的,一問就全部倒出來了。祁墨“嘿”了一聲,“真厲害。”
“你給我的寫的信很有用,”祁墨說,她實在不知道說什麼了,不擇手段地找話題,“字很工整,我讀了好多遍。”
胡謅的,祈墨根本不清楚這個世界的“字工整”是個什麼概念。只是她在讀信時,和讀書齋裡那些書籍一樣流暢,兩者字形相近。想來,小裁縫寫得一手好字呢。
認得字,寫得好,還有一定的表達能力,從這個方面來說,裁縫不像沒讀過書從小就出來打工賺錢的貧苦人家,倒像是因爲變故流離到這的。
尤其是頭巾底下的藍頭髮。
提到信,小裁縫伸手向衣襟,出於某些原因忽然頓住,“我又寫了一些,本來想寄的。”她本來站在祁墨面前,側身對着書店門口,忽然身體轉了一個很細微的角度,很快地掏出信,塞進祁墨手裡,“現在給你。”
祁墨被她的態度引惹,也很快地將信收進儲物戒裡。
小裁縫猶豫了一下,踮起腳,貼在祁墨耳邊。
“姑娘說的八風堂,我昨天打聽到了,在信裡。”她的語速又低又快,“明天我就離開這裡了,姑娘。”
祁墨一愣,恰在此時,簾子後面探出一個腦袋,鹿穗衝她招招手: “師姐。”
時間緊迫,祁墨總覺得哪裡不對,卻來不及深思,拉住小裁縫塞給她一片厚銀,“路上順利。”“師姐。”
鹿穗看見祁墨和店裡學徒捱得近,手裡還拿着一本不知名的書,以爲她被纏住了,遂喊出聲。“談成了,過來搬吧。”
此時,祁墨還沒有意識到,鹿穗口中的“搬”是什麼概念。直到她站在了後院的倉庫前。大門打開的一剎那,從地面頂到天花板的麻袋猶如洪水泄了下來,在倉庫門口形成了一道小小的斜坡。
每一個麻袋至少半人高,打開一看,裡面一卷一卷,全是薄薄的黃色符紙。
“……”
下山前鹿穗反覆提醒讓她多帶幾個儲物戒,現在終於知道是什麼意思了。符紙和墨不僅僅只供給相一山,平日裡各種符修課程,也有大量的符紙損耗。
山中弟子能用得起的普通儲物戒容量有限,祁墨倒是有一個看上去好像沒什麼空間限制的,只不過裝着玄虛山長老們塞的道具和藥品,還有小裁縫的信和《人鬼情未了》,不好再勻出來裝符紙和墨塊。兩個人一個儲物戒一個儲物戒的塞,先塞比較重的墨塊,最後手指上琳琅滿目,倉庫裡卻還剩下幾隻麻袋。
沉默對視,祁墨毅然決然:“扛!”
*
兩個妙齡少女,肩上一隻,手上一隻,胳膊上還掛了一隻,活像被麻袋綁架了,堂而皇之地穿過書店前廳。
祁墨還想跟小裁縫做最後的告別。
當初提出寫信,也只是想給被揭穿秘密後過於緊張的她一個臺階下,如今對方要走了,好歹相識一場,送個祝福。
可惜,小裁縫大約是被叫去幹活了,祈墨在店內掃視一圈,沒看見她的身影。
兩個人費力地擠過小巷,在大街上多米諾骨牌似的向前傾倒的詫異眼神中,扛着六隻麻袋,雄赳赳氣昂昂往山腳下走。
沒有一粒米是白吃的。
這個地方人流量這樣密集,地價肯定不便宜吧?”“寸土寸金。”
烈陽暴曬,祈墨頭皮發燙,和鹿穗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試圖轉移注意力。
“你說,咱們學院那麼大,不說地契、建築費用,光是弟子的日常開銷、每日教學用具、一日三餐,恐怕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仙盟有補貼。”“真有錢。”“是呀,”鹿穗搭腔,“合辦的命令急,學院建的也急,據說剛開始都是從山下購買食材,後來發現開銷太大,乾脆再置了幾片地自己種。對了,師姐,種地也能加學分噢。”祈墨心想這都什麼五花八門的加分方式,轉念一想,木有本水有源,大約都是被嚴苛的扣分機制逼出來的。
這個時候她們已經快出鎮口,祁墨忽然站定,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怎麼了?”鹿穗沒聽到腳步聲,回頭。
祁墨凝固片刻。她緩緩擡頭,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笑了一下。
“我突然想買些糕點,”她兌。 “方纔路過點心鋪,現在後悔沒買了。”“你先回去吧,”祁墨道, “我下午沒課,不着急。”
鹿穗欲言又止。
祁墨看了看兩手的麻袋,笑了笑。
“放心吧,我的學分,我肯定會看好的。”
這點鹿穗倒是深信不疑,畢竟是關乎身家性命的大事。遂不再多說,轉身點了符,消失在山腳下。
目送着鹿穗的身影消失,祁墨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此刻也管不得戒指裡的其他道具,金光一閃,叄只鉅型麻袋齊齊收入儲物戒內。她專身往來時的路走,步子漸漸邁大,最後跑了起來。
衣袂翻飛。祁墨撒謊了,她要去的地方不是點心鋪。
而是書店。
就在剛剛,聊到置田種地到時候,她想起了小裁縫的話。她說她在書店打工,是因爲要攢錢置田。
一個打算置田的人,必定是做好了在此地長久居住的準備,怎麼會突然說自己要離開?
她的眉毛越擰越緊,一頭鑽進小巷,大踏步跑進乾坤書店。拉住一個人問,“這店裡的學徒呢?”
那人露出一個奇怪的眼神。“學徒?”他上下打量着祁墨,搖搖頭, “未曾見過這書店有甚麼學徒。”
“轟”的一聲,像是被鉅物當頭砸中,祁墨聽見了自己紊亂的呼吸聲,“確定?”那人笑了。
“女俠,這書店我常來,確實沒有什麼學徒。方纔我看你和一個小孩聊了半天,莫不是被他進了?”
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祁墨掩去眸中驚駭,道了聲謝轉身出了書店。小裁縫十有八九是出事了,可出的又是什麼事,是自己的仇家,還是因爲。
幫她?
白日高懸,熱風席捲,刺目暈眩,祁墨定了一會兒,書店門口青磚縫隙裡爬了些被曬得乾燥的青苔,鑽出幾朵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祁墨忽然蹲下,看着雪白花瓣上新鮮的紅色痕跡,緩緩側頭望過去。
不遠處,滴落着些許血跡。
祁墨站起來,開始沿着血跡走,每一處只有碎饃大小,但斷斷續續,避開了通往熱鬧街道的小巷,繞過書店,往更幽深的巷道走去。
頭頂的光線時明時暗,祁墨專注地看着地上血跡的信號,彷彿看見了一個女孩抱着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咬牙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她沿着血跡飛快地走,兩側景物越來越狹窄,最後信號突兀地斷在了一扇門前,祈墨面無表情地仰頭,門扇被閂死,從外面打不開。
祈墨垂目看着,眼睫輕顫,等到她意識到的時候,手已經放在了抵君喉的劍鞘上。她像是碰到了烙鐵一樣倏地鬆開,深吸一口氣。
她不喜歡這種脫離控制的感覺。明明沒有一句話,卻處處都在告訴她,這具身體不屬於你,你一點都不瞭解自己。
必須靠自己想想辦法。
祈墨靠着牆巡邏一圈,發現側門被閂緊,但正門卻很寬鬆,偶爾有一兩個身穿黑衣制服戴着面具的人急匆匆經過,嘴裡唸叨着什麼“貨物”。祁墨仔細躲好,掐準時機,一溜閃了進去。
院子窄小,幾步就走到了頭,屋瓦破舊,泥塵四埋,看上去像是是租了某處舊屋用作臨時據點。她從井口轉到枯樹,踩過一處凹陷的木板時,腳底發出了空洞的聲音。
她掀開木板,一條通往地下的長階呈現在眼前。
“噗”地吹亮火折,地下室亮起一團溼潤的光暈。
祁墨摸着狹窄牆道兩側的石壁,前方有一個九十度的拐角,她的腳輕輕貼着地面,儘量不發出任何動靜。靠近拐角時,祈墨一轉,直直撞上一張碩大的半臉面具。
面具底下兩隻活動的眼珠。雙雙對視,眼珠裡的神色由詫異轉陰鷙。“來者——”
他沒能說完,因爲祁墨雙手快速掐訣,兩指併攏抵在他的眉心,低聲道:“定魂。”
昨天蠱師給黎姑定魂時,祁墨在旁邊默默看着,回房後自個琢磨。僅僅只是過了一個晚上,她也不清楚自己哪裡來的信心,如此危機關頭,下意識就使出了這一招。
面具張着嘴,像是被人狠狠摜了一巴掌,眼睛癡癡一翻,直挺挺往後倒去。少女及時伸出單臂摟住,緩緩將他放倒。
她迅速把這人的外衣扒了個乾淨,披在身上,戴上面具,將手上的儲物戒指統統捋下扔進衣襟暗袋裡。然後站起來把男人踢到一邊,舉着火折,快速往隧道深處走去。
遙遙的,聽見了深處傳來回聲。
“……打聽我們的那小子抓到了?”
“確定就是他。”
“只是一個裁縫?背後一定有人,繼續審。審不出來,今晚上船帶上他,等回了暘京,有的是手段。”
祁墨心一沉。
打聽?
在她要小裁縫打聽的東西里,有嫌疑的,無非是八風堂。看來是踩到了什麼不能踩的雷區,祁墨心想,還真是被她給連累的。
更加不能撒手不管了。
她的腦子裡飛快閃過那日在房心殿偷聽樓君弦喚靈盤的記憶。
天篁是他在人間的身份,那八風堂也大約是個人間的權力組織。她一邊想,一邊吹滅了火折,大搖大擺走向聲音來源。
“誰?!”
談話兩人極爲警惕,目光如寒箭,看見來人身穿制服面具,肩膀這纔鬆下來。
“換班的是吧,”其中一人指了指牢門裡面,語氣帶上了點抱怨, “餓死我了,怎麼纔來?你在這守着,別讓他逃了。”
祁墨點頭。放心,我一定會讓她逃走的。
鑰匙交接的時候,祁墨沒敢伸手,聲音可以模仿,但男人和女人的手卻有明顯的區別。所以她只是拔劍,用劍尖將鑰匙接過。那人愣了下,然後“唰”地拔出了自己的劍。祁墨心臟一滯。緩緩摸緊劍柄。
那人的目光在兩把劍之間逡巡。
“劍不錯啊,”他眼神一沉, “是你的嗎?”
“….…”
“偷的,”祁墨眼皮也不眨,“好看吧,炫耀一下。”
兩人齊齊冷笑,一邊離開,嘴裡還罵着真給你小子撿到便宜了。祁墨看着他們消失在轉角,鬆了口氣。迅速用鑰匙開了門,鑽進去。
所謂牢房,也是一間廢棄的儲物室,雜物四處堆放,嗆鼻的黴味混着血腥四溢,桌上放着一盞小小的油燈,光影如露紗般流淌開去。祈墨心跳如擂鼓,第一眼,她看見了扔在地上的鞭子。
血淋淋,細蛇一樣彎曲,沾着柔軟的組織碎末。
一個小小的人影被綁在椅子上,布條矇住雙眼,衣服被抽爛好幾處,森森血肉翻出,連帶着濃郁的腥氣扎進眼底。
像是察覺有人來,她極輕地掙扎了一下,沒作聲。
祁墨迅速上前蹲下,擡起的時候才發現手在抖,她笨拙地在掌心灌注靈力,小心翼翼輸進傷口,開口道:
“他們問你,爲什麼不說?”
“……”
良久。
小裁縫擡了擡頭。
她的聲音很輕,“我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知道了就會說嗎?”
“……會的吧。”
“爲什麼不直接讓我救你,萬一我沒發現怎麼辦?”“生死有命。”她頓了頓,“當時他們就在外面,說的話,會殺了在場的所有人。”
小裁縫不知道還有個鹿穗。祈墨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這麼多問題,但她就是很想問,想一直不停地說話。“頭巾怎麼沒掉?”
“…….”
“怕掉,”小裁縫輕聲,“夾頭髮上了。”
祁墨往衣襟裡掏儲物戒,取出瓶瓶罐罐的藥粉藥丸。
“嗒”的一聲。
她愣愣地看着斷了線似的砸在地上的淚珠,擦了一下,手指上一片晶瑩。
祁墨是這樣的人。
她不怕壞事,亦不怕命運強加給她的孽障。對人性敬而遠之,對惡意同樣漠然以待。
從始至終,她怕的只有一件事。
她怕良善之人不得善終,怕這世間的美滿因她而遭受毀滅。這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擔不起這樣的責任。
“姑娘不用覺得抱歉,”裁縫胸膛忽然劇烈起伏,咳出一大灘污血,大概是內臟破裂,嗓音已然嘶啞, “你是好人。”
好人。
祁墨給她餵了一顆丹藥,什麼也沒說。
她摘掉裁縫眼前的布條,解開繩子,兩雙眼睛在光暈裡對視了一會兒。祁墨正思考怎樣把小裁縫帶出去的辦法,卻見坐在椅子上的裁縫眼神上移,忽然道: “姑娘。”
“嗯?”祁墨回神,意識到了什麼,準備回頭看。“別回頭。”
聲音輕得不可捉摸。
裁縫盯着牢房門上被欄杆擋住的探視洞。
一張碩大的半臉面具緩緩從洞旁移出。面具背後兩隻亮得嚇人的黑眼珠,正死死釘向地上散落的麻繩和布條。“姑娘。”“嗯。”
“你不該來的。”裁縫低語, “他們綁了我,就是想誘出你……”
“啊。”
裁縫一噎。
祁墨站了起來。她的眼尾形狀上挑,垂目看人時,那一線瞳孔蓄着薄光,笑一笑,光就湮沒了。
“所以我來了呀。”
話音未落,她轉頭走向牢門,彎腰撐住膝蓋,直直對上探視口外陰森的面具,眼睛—彎,語氣明快。
“老兄,吃飯了嗎?”
面具: “…
“偷偷告訴我,”祈墨半掩住嘴,看着他,“外面現在有多少人?”